第一章
寬敞平坦的飛機跑道上,一架波音747飛機平穩的降落。倉門打開。緩緩走下來一個頭戴禮帽,身披毛呢大衣的老人。高額頭硬線條的臉廊上留下幾分迷惘。他扶著象徵權威性的筆直鼻樑上的墨鏡,邁著方步走向前來迎客的米黃色的小汽車。汽車一個急轉彎,箭一般地向前駛去。留下一股淡淡的青煙和刺鼻的汽油味。在空氣中緩緩的散開。
小汽車在穿街繞巷。在一所有一對石鼓的黑漆大門前停下來。
院門開了,他們面對面站在那裡,一個門裡,一個門外。
「你回來了。」雒婉容的聲音帶有一股冷冰冰的寒氣。
「我......我對你有愧!"
余振山喃喃著,面部表情的急促地變化著,如同被繳械 的俘虜,他穩穩激烈跳動的心房,定了定神。緩了一口氣接著說:「這不,現在可以回來了,我特地來接你們母子到美國去。」
「我哪也不去」。回答是斬釘截鐵。
「難道你一點也不顧夫妻之情?」
「你還講夫妻之情……」
雒婉容怕提夫妻,一提夫妻就如一把利刃在刺割她的心,這麼多年了,她的心一直在流血,就像一隻關不緊的水龍頭,一點一滴,流淌了三十年。周雲洪回來了,相依為命的兒子余志平也出獄了,她的心剛剛舒坦些,癒合的傷痕未退,余振川又回來了,回來幹什麼,給剛剛癒合的心再捅一刀,再流血,婉容想不下去了,命運呀,為什麼如此捉弄人,就是他,三十年無影無蹤,音訊皆無,她開始打量他,盡力回憶他原來的影子來和現在的他交叉對比,卻始終也無法把他們重疊起來。花白的頭髮下面,寬大的額頭,生活的蒼桑使眼角和鼻樑相接的地方出現了許多皺紋,黑白分明的眼睛和長滿鬍鬚的嘴唇流露出溫暖,整個身材比三十年前強實多了。
他也在迅速打量著她,昔日的風采和親切的輪廓已經蕩然無存,精心的打扮和掩飾不住的韶華已逝的徵兆露顯出來。只是目光中沒有變的驕傲任性和新添的散亂悲涼象同時刮過來的幾股不同方向的風吹得他剛剛平穩的心又有些亂。
余振山穩了穩神,捋了一把花白的頭髮,慢條斯理地打開手提箱,取出一個小小的方盒,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呈現出來。
「你還記得這枚戒指吧,這枚鑲嵌著桃花寶石的戒指。」他試探性說著,眼睛裡充滿了希望。
雒婉容似乎被電擊了一下,頓時面色蒼白,全身一哆嗦,眼前天旋地轉,身子一軟,什麼也不知道了。
「婉容,婉容……」余振山急切的叫著,他搖晃著她的雙肩,雒婉容慢慢地甦醒過來,象一場惡夢初醒,又象走進另一個世界,往事如雲如煙慢慢鋪散開來……
雒老先生穿著半舊的長衫平躺著,下巴頦更尖了,面色蒼白,手無力的下垂著。雒婉容已經哭了很久,那一是一種催人淚下的無言嗚咽,余振山呆立著,木然的臉上無一些表情,就似木雕泥塑一般。雒老先生吃力地抬起一隻手指著桌面,兩隻打開的紅絲絨小盒裝著兩枚金光燦燦的戒指,鑲嵌在戒指上的桃花寶石熠熠生輝,他象燃盡了的木炭,用最後一點微熱吃力地說:「振山,這是我一生積蓄,婉容就交給你了……」余振山飽含淚水的雙眼不能眨動,他忍住不讓淚水滾落下來,雙膝跪倒床前,沈重而悲愴地說:「老師,你放心吧,我就是當牛做馬,也不會讓婉容受一點委屈。」
「爹……」婉容哭倒床前。
雒老先生掙扎著吐出一口氣,斷斷續續的說:「你們……就……在這裡……戴……戴上……。」
「爹……」婉容哭得花容失色。余振山發抖的手拿出一枚戒指,套在她沾滿淚水的手指上,她只感到手指一陣發涼,渾身打了一個冷顫,雒老先生就閉上了雙眼,臉上留著舒心的微笑。雒婉容突然大叫一聲,撲在她爹身上,大放悲聲。
雒婉容哭爹,也在哭自己,她是有難言之隱的。
雒老先生平生清貧,為人耿直,一輩子以教書為生,中年喪妻未娶,只留下一個女兒婉容,這女兒只生得天仙麗質,臉兒園園的,眼睛細細的,走路一陣楊柳風,說話猶如鶯啼烏鳴,卻又天資聰穎,記憶力極好,八歲時,已能背得四書五經。雒老先生視為掌上明珠,真是含在嘴中怕化了,握在掌心又怕揉了,雒老先生還有兩個得意學生,就是余振山和周雲洪。
余振山家居桃花圩,這圩子座落在依山傍水的南山腳下,沿著緩緩上坡的公路走上三四里地,山戀清晰 ,河水清亮,兩岸的古槐越來越密,漸漸合攏,籠罩著沿山而流的河水,岩邊的槐樹、柳樹、榆樹更古老,就在這樹林後的半山坡上,蓋著幾十間瓦屋,四周種滿了桃樹,陽春三月,粉紅色的一片又一片,招來蜂飛蝶舞,瓦屋正中央有一間屋門高大,門前看潺潺流水,窗後望蒼翠青山,這就是余振山父親的屋。余家的祖先在明代出過工部主事,以後一代接一代,官越做越小,到了余振山祖父這一代,僅僅在縣上掛個參議員的空名,大概也是靠祖先人留下的一點榮耀和田產而謀得的。余家也算得上書香門第,余振山的父親也算個秀才,余振山也很愛學習,特別尊敬老師,他感到老師肚子裡裝有取之不盡的學問。可他更喜歡老師的愛女,只要有雒婉容在場,他就有一種若夢若醒的迷茫,心止不住砰砰亂跳。
周雲洪家住圩下的桃家寨,家中殷富,但和余家相比還是稍有遜色。他不似余振山生得文雅得體,赤裸的脖頸閃著健康的黑紅色,清澈單純的大眼睛,四肢彈性十足,他的生命就象一團火,一團能把人溶化的火,他接受過革命思想薰陶,常給雒婉容講些淺顯的革命理論,她眨著眼聽著,覺得又新鮮又有趣。「周雲洪真神」她想和他在一起挺有意思,她不由得打量著他的側面,打量著他粗硬的頭髮和眼神,只感到心神不定,小心點,她輕輕告訴自己:男人比你想像得成熟,她臉紅了。
春去秋來,光陰流逝,她感到他比余振山有生氣,更善談吐,更有魅力。余振山只會討好她來滿足她那驕傲任性的心理,但內心深處她又感到周雲洪也不是那種靠得住,合得穩,可以終身相托的白馬王子,至於為甚沒她又說不出,只是有一種直覺的本能,但他沒有力量抵抗他的魅力。就是余振山的阿諛奉承使她感到厭倦的時候,她打消了少女的矜持,燃起熾熱的情感,準備和周雲洪傾心相愛時候,周雲洪失蹤了,他走得那麼突然,就像給她熾熱的心潑上一盆冰水。其實,她哪裡知道,周雲洪早已是共產黨員,由於工作需要返回延安,直到古城解放時,已是戎裝躍馬的解放軍營長了。
雒婉容的心碎了,余振山來安慰她,六頁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在天願作比翼鳥」的話語,老實說,她有些動心,卻更感到通俗,可周雲洪傷透了她的心,余振山又是爹的臨終所託,她認命了。
解放古城的戰鬥打響了,在一片驚天動地的炮火聲中,周雲洪帶著先遣營旋風般地刮進城去,敵人兵敗如山倒,死的死,降的降,自衛團長余振山慌慌如漏網之魚,帶著幾個馬弁和雒婉容急不擇路,也是冤家路窄,迎面撞上周雲洪,余振山誰也不顧了,調頭鑽進深巷。周雲洪舉了槍,就在他扣動槍栓時,槍管被推了一下,子彈呼嘯著飛上天空,「你……」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把雒婉容推了個趔趄,余振山跑了。
周雲洪無可奈何放下槍,他看見雒婉容眼中盈滿淚水,一副梨花帶雨的悲切之花容,緩和了口氣說:「你不該……」「他是余振山,是我的……」她說不下去了,一股又苦又澀的感覺湧上喉頭,周雲洪寬厚的身軀微微抖了一下。
余振山跑了,當時謠言很多,有人說親眼看見被打死在城門口,屍體血淋淋的好嚇人,也有人說混出城去了,是化了裝跑的。
現在,他又回來了,就坐在床邊,他環視這座他熟悉了卻又陌生了的舊屋,這座他和雒婉容消魂的愛巢,屋內的一切擺設,都是按雒婉容的意思辦的,可他們連蜜月都沒度完,就勞燕分飛了,這裡一切似乎都沒改變,古香古色的檀木床,深棕色的大漆桌面,床頭小柜上的瓷製的大蟠桃和桌子上的硃砂古瓶,甚至瓶里的拂塵都還在,都能追憶起當年的故事,只是更陳舊了,屋內的霉氣味也更重了,牆皮魚鱗斑斑,木質的屋頂蒙著灰塵,牆角掛著些許蜘蛛網,他默默地看著沉思的雒婉容,心中湧起無限悲傷,「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不相識,塵滿面,鬢如霜……」,他默念著千古絕句,眼眶滴落下幾滴昏黃的淚水。
上午的陽光透過層層樹冠,把一束束強烈的光線迎面投射下來。雒婉容緊緊地挽著兒子,一言不發,一步接一步的邁著步子,似乎不是在和兒子散步,而是在全力以赴送兒子踏上征程。余志平看了一眼母親那全神貫注的樣子,不禁又輕輕握住了她細瘦的手臂。公園深處悄無聲響,他仔細聽著母親輕微的喘息聲,聽著大地傳來低低的回音。
從來到這個世界就沒見過父親的余志平乍一見到余振山竟有些手足無措,直到父親告訴要帶他到美國去讀大學時竟然也是木然應允。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生活中的急轉彎,竟使他有些難以接受。今天,他扶著母親,緩緩地順著石板路走著,余振山遠遠地跟隨在後邊,林陰道兩側高矗的巨大白楊樹在空中嘩嘩地搖著樹葉,余志平抬起頭看看太陽,多麼寧靜的天啊,他想這最後的一天就要過去了,明天,明天我將走向另一個國度。
夜,他沉沉地睡了,開始還能聽見桌上鬧鐘在滴噠的作響,後來,那嘀噠聲也溶進一片潮水般的睡意中。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他似乎聽到一種動靜,他翻了個身,琢磨那飄飄縹縹的信息,他聞到了一種馨入肺腑的香氣,如醉為如痴,似昏似迷,他感到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正在向身體積蓄,頭腦越來越清晰,眼前越來越明亮。呵,是山桃花,山桃花,頓時,眼前桃花盛開,粉紅色的一大片,一大片,濃郁的香氣四溢......他呆住了,他驚喜地發現自己正在繼續獲得青春,他仿佛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姑娘,任何艱難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熱情似火的姑娘,她正輕鬆地踏著山間的荊棘,筆直地對他走來,大踏步地走來,他甜蜜的笑著,靜靜地等待她的走來,臉上露出了一個慰藉的微笑。
在這之前,他相信自己成熟了,八年的鐵獄生活,磨去了他許多夢幻和幼稚,他感到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淡泊下去,感覺,情緒、愛憎似乎都在淡泊,大概生命總要從激越走向寧靜,就如同喧譁的山溪歸入深沉的大海。
真地成熟了嗎?真想做一件不能夠的事,就是這永劫不復的長河裡,封起這顆心,可以任身體在鐵獄裡溶化,可以讓頭腦中的故事破碎而不流淚,可以目睹漸漸逝去的青春而不動容,但能否在自己最愛的人,最離不開的人離開之後,勇氣依舊的繼續自己的路嗎?
清晨,他翻開一頁破報紙,殘頁上有一首殘缺的小詩:「我的心不是夏天,也不是冬天,夏熱、冬寒。我的心不是秋天,也不是春天,秋易醉,春易眠,不是隨風飄揚的細柳,身段婀娜,引得鶯啼燕翩;不是干拔枝挺的勁松,雪浸霜欺,透出一片威嚴,我的心……」後半截沒有了,他好遺憾,我的心是什麼,是高山,是大海,太嚴肅,是五顏六色的肥皂泡,還是曇花一現,太無聊,他若思冥想,終於寫上了「我的心是荒原上不經修飾的白楊樹,只要有陽光,有沙礫,有水,就能把綠色的生命指向藍天,我的心是暴風雨過後寧靜的湖泊,只要有熱情的風,執著的雨,就能讓活躍的潛流漫過堤岸。
是一個夢喚醒了一首詩,還是一首詩追憶出一個夢。余志平放棄了出國的機緣,他不悔過去,正是這不悔,使他燃起了重返秦山的信念,這信念愈來愈堅定,像滔滔洪水一樣撞擊岩石,只有他的心還在跳動,他忘不了,忘不了夢牽魂繞的秦山,因為那裡有他的血,他的淚,他的青春,還有他失去了的戀人。
余振山走了,他孤獨的走來,又孤獨的消失了,失去的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無法收回來,依舊是那付墨鏡,還是那件毛呢大氅,眼睛呆滯無光,雒婉容默默地看著他,淚水順著雙頰無聲地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