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月生祟神
河水聲拍打岸邊,捲起浪花,往日若是坐在河邊,再吹夜風,是極美的。
但此時,對於老符正來說,他的靈魂在顫慄。
河水的聲音成了催命無常,舒適晚風成了冥君的信箋,他在水裡看著,四周的河水被月光污染。
一片片的漆黑蔓延,像是墨水,他嘴裡的那根蘆葦僅僅是探出了水面而已,就開始扭曲。
它像是一隻蟲子,兩端長出利齒,老符正不得不吐出它。
那感覺一直都在,他知道自己只有兩個選擇。
在水面之上死去,以及在水面之下死去。
他的腦袋緩緩探出,猛的深吸一口氣,讓氧氣換進血液。
四周儘是霧。
他目光顫抖著,扶著浮木,眼前白霧的虛空當中站著一人,居高臨下的凝視自己。
月色之下,迷霧當中,邪祟的神祇!
老符正懷裡抱著的木頭,如貓狗一樣的動著,由木質轉為了肉質猛的從他懷裡沖了出去,濺起片片水花。
水花翻滾,那枯木成了一條怪異的魚兒,上面長著一張扭曲的臉。
似乎與那高空邪祟月神有些許的相似。
「老符正,你的演技很好,幾乎把我騙過了。」
陳寧安目光垂落在老符正的身邊,並沒有直接落在他的身上。
被他注視,老符正會剎那變異,成為他口中的「邪祟」。
這個老人只能儘量的踩著水,口中無數的話語,無法出口。
他在水中泡著的鬚髮也開始扭曲了,上面好像長出來了蛇。
「您……是來殺我的嗎?」
老符正終於能說出一句話來,幾十年的修養,在面對這等存在的時候完全鬆懈了。
這尊邪祟的神,絕不是任何他所了解的邪祟。
老符正從未見過會有這樣的邪祟,光是停在那裡,就讓一切被污染,起舞。
「本尊為何要殺你?」
陳寧安反問他,老符正忽然發現兩人已經不在水裡。
他衣服上的水生出了自主意識,離開了他,一身寒冷。
他發現,自己在天上,周圍的白霧哪裡是霧?是雲。
月亮在頭頂,與繁星交叉,而面前這邪祟沐浴月輝星辰,居然生出異樣的皎潔之感。
他為何會覺得一尊邪祟皎潔?
老符正不明白,卻見陳寧安對他伸手:「坐。」
虛空生出桌椅,一壺熱茶冒著青煙。
他低頭能夠看到茶杯內倒映著明月。
好香的茶啊。
老符正忍不住想喝下,手臂不知不覺已經握住了茶杯,他感覺到嘴唇的滾燙,猛的睜開眼睛!
清醒!
不對,他怎麼會喝邪祟的茶?
老符正連忙往後退:「你是什麼!伱要做什麼!」
他無比的緊張,衣服再次打濕了,只是這一次是他的汗水。
汗水們又從衣服里跑了出去,成為了一個個的小水人,墜入雲端。
陳寧安拿起茶喝了一口:「其實,我只是想找人聊聊天罷了。」
他看著杯中的月亮:「這個世界我很喜歡,它不像是我曾所在的地方,充斥著絕望以及無奈。」
「我出生之地,一切都是被算計好的,一切都有上限。」
他看著老符正:「你是本尊來這裡之後,第一個發現本尊的人。」
老符正咽下唾沫,他一個字都不想聽,但偏偏這些字跡就鑽入了他的耳朵,無法屏蔽,無法遺忘。
「你裝瘋的時候,本尊以為你是真的被我不小心泄露的氣息嚇瘋,等你跑出瞭望風亭,我才知道你是裝的。」
「你居然能夠看到這麼遠!」
老符正知道,自己自以為是的裝瘋賣傻,其實一直都被此邪祟看著。
「區區幾十里罷了。」
陳寧安對此不值一提,他看著老符正道:「你徒弟荼明,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知不足。」
「所以我想和你聊聊,這所謂的大岐國。」
「你問這個,我也不知道。」
老符正冷笑一聲:「你想知道大岐的底細?恕我直言,你問誰都沒有用的。」
或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老符正也變得勇敢了起來:「邪祟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誅之,你的主意註定是一場空。」
「殺了我吧,就算是玩,我這老頭子也沒有什麼好玩的。」
「哦。」
陳寧安再次喝下一口茶水,感受著茶葉的鮮活與芬芳,這是他很少體驗過的。
新秦那個世界的一切,都充斥著一種虛假。
「你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勇敢?」
他指尖一點,老符正忽然看到自己飄了起來。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肉身還站在雲上,那邪祟,正用一雙血色的眸子盯著自己。
「啊!」
老符正驚恐的慘叫了起來,他魂魄被打出,就連轉世輪迴都做不到了。
邪祟如此兇殘!
他心如死灰,魂魄隱隱約約有被嚇散的趨勢。
於是雲上的邪祟又對他一點,老符正回到了自己的肉身。
「你說,你現在好不好玩?」
陳寧安看著他,老符正喘息,眼眶深陷,瞪大。
他再也不敢狂妄了,他還想轉世,不想魂飛魄散。
「有意思,哈哈!陳寧安在雲上大笑心裡喜歡這種輕鬆愜意又帶著愉悅的戲弄。
「好了,本尊今天很開心,接下來你會回到小山里。」
陳寧安對他笑道:「鼓山縣的清安司會來要朱恆睿的屍體,你們給他就是。」
「為什麼?」
老符正疑惑,這邪祟居然不打算殺自己?
他恍惚了一下,自己已經不在雲上,而是順著大霧,看到眼前有一間房屋。
這好像……是他的房子!
那這裡是小山里?
老符正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活下來了?
此時是夜晚,有一行人緩緩的,打著黑黃相間的燈光過來了。
那是小山裡的巡邏隊伍,只是這一次,巡邏隊伍狀態明顯不對。
大牛的手拿著燈符,那光芒讓他渾身難受,離得最近的手臂好像一根木頭一樣,越來越冷,越來越僵硬。
但他必須打著燈符,比起被邪祟吃掉,身體受點折磨也就沒有那麼可怕了。
「小心!」
燈符照著前方的人影,大牛大喝一聲,隨時準備以燈符激發氣血。
「怎麼了,大牛哥?」
他身後的二曾問道:「有邪祟?」
「不確定,你們看前面那個人影。」
大牛深吸一口氣:「我要是出事了,二曾,看在大牛哥平時對你不錯的份上,幫忙照應一下你嫂子。」
忍了忍,他拿著燈符,緩緩靠近。
「大牛?」
那人影,居然吐出一句熟悉的字眼來。
這聲音……
大牛渾身一顫,如同被電流激過,他猛的拿著燈符靠近,徹底把眼前這人影照亮。
「老……老符正!」
他話語結巴了,不敢置信:「老符正!您不是走了嗎?」
這一剎那,他似乎找到了主心骨,眼淚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來。
「老符正啊!您不在,村民們過得可苦了!」
這一段時間來所有的委屈,全部順著大牛的眼睛落下,不用老符正問,他就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老符正聽聞之後,深吸一口氣,手掌擦過大牛的眼淚。
「這麼大個漢子,哭成這樣也不怕別人笑話。」
他之前是拋棄了小山里,老符正自己承認,但此時回來,又經過生死之間走一遭,他忽然看得明白一些了。
「把這東西丟了,去吧大家叫來吧,我要去看看小荼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他的聲音,從大的耳朵聽入,又從嘴裡蹦出來,大牛一路蹦跳著喚醒了整個小山里。
邪祟?此時沒有人在乎邪祟,老符正沒有瘋,他回來了!此時就在里正家裡等待著大家。
「符正大人啊!」
里正不斷抹眼淚:「您終於回來了,我們都快被折磨瘋了。」
「唉,苦了你們了。」
老符正起身往裡面走:「帶我去看看人鼓吧。」
聽聞人鼓破了,他想看看破成什麼樣,有沒有機會修復。
大家跟著他,寸步不離,一起來到里正屋子之後。
這裡是小山裡的中心,一隻巨大的鼓放在中央,上面蓋著涼亭遮雨。
只見人鼓之上,一張一張的人皮縫合,而現在,人鼓中央的臉被撕開,就是從那裡破的。
「鼓心破了。」
老符正嘆息,這人鼓算是廢了。
「我們要製作新的人鼓。」
他看著大家:「近日來老死的,還有葬下沒多久的,大家留意一下吧。」
要製作人鼓,得用人皮。
人是最靈性的東西,通過特殊的製作方法,死後的皮遇到邪祟就會自動敲響。
大家轉身,老符正深吸一口氣:「接下來,我們去看看荼明那孩子吧。」
荼明是他帶出來的,天賦很好,假以時日必然可以接自己的班。
只是老符正沒有想到自己一走,那小子居然會強制畫符,結果還真的把燈符畫出來了。
「好哇,老符正要替天行道了!」
「那荼明小崽子連自己阿媽都弄死了!老符正可要給我們做主啊!」
「那就是一頭畜生,居然吃了吃了……力蛋他的……」
大家擁簇著,嚷嚷著,跟隨者老符正一起回到了曾經的住處。
那屋子裡還亮著燈。
荼明正一絲不苟的畫著符篆,燈符在他手中愈發不詳。
他的一顆脖子上頂著的那腦袋,正在四面轉動,目光游離不定。
老符正帶人來了,脖子上的腦袋就帶著邪邪的笑容,守在門口。
「啪!」
大門直接被打開,猝不及防之下,老符正下意識抬手擋在眼前。
那腦袋大笑著,「哈哈」發的收了回去。
「符正爺爺?」
荼明抬起頭,放下筆,眼中驚愕不已。
隨後,他猛的跳了起來,十分欣喜:「符正爺爺!您回來了!太好了!您終於回來了!」
荼明兩顆腦袋一起哭,一個哭上哭,一個笑上哭,丟下了筆和符紙撲向老符正。
「孽畜,我沒你這個徒弟!」
老符正抬腳一踹,把荼明踹得倒退。
「哇!」
荼明口吐黑色鮮血,那腳上居然黏著一張符篆。
但是他沒有在乎,爬起來再次跑向老符正。
「符正爺爺,我是小荼啊,小荼好想您,您走了之後我也能畫燈符了。」
「滾!」
老符正再次抬腳,荼明又被踹倒,他掙扎了一下,胸口骨頭又斷了幾根。
「符正爺爺,您為什麼要踹我,是小荼做錯什麼了嗎?」
荼明哭著,向老符正爬過去,眼淚順著嘴裡的血水流淌。
這個孩子,兩顆腦袋都有淚水,老符正見了再次抬腳,可這一次,他是再也無法踹下去了。
「符正大人,不要心軟啊!」
周圍的村民們見了不由焦急:「這頭邪祟在騙你,它已經不是笑吐了,它是邪祟!」
「老符正,千萬不要大意啊!他可是連自己阿媽都害了!」
「老符正!」
「符正大人!」
他們焦急的呼喊,讓老符正回神。
他深吸一口氣,眼角淚水落下,從身上拿出一把木劍。
木劍之上刻著符篆,是他溫養了一聲的寶物,算是一件半符器了。
若是紮實,荼明一定會死!
「符正爺爺!」
荼明在地上抬起頭,他毫不設防:「我知道您不喜歡我,您想殺我,小荼不會反抗。」
他完全可以捏死這個老人,但荼明不會這樣做,這是他的師父,是符正爺爺!
他能做符正,全是因為面前這個老人。
「嗤!」
符器狠狠扎入那脖子上長出來的腦袋,老符正面色發狠,從懷裡又拿出兩張符篆,快速貼在荼明新長出來的那脖子和腦袋上。
一剎那,荼明慘叫,那顆腦袋居然被生生的劈了下來!
「快止血!」
老符正大喊一聲,雙手以符篆封住傷口:「郎中呢?快來幫忙!」
老符正眼中有淚水落下,小荼是個很乖的孩子。
「我的小荼啊,不要怪師父,師父也沒有辦法。」
老符正哭得胸腔顫抖,一把年紀了,展露柔情。
他無兒無女,自然也沒有孫子,早已經把小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孫子,徒弟。
此時,這孩子躺在地上,臉色慘白,血液順著那顆頭顱往外冒,處於了生死邊緣。
「符…符正…爺爺。」
荼明忽然睜開眼睛,似乎是清醒了。
「我好痛苦。」
他伸手握住老符正的手:「爺爺,我好後悔,我不該吃那草,可是我不得不吃,我畫不出符篆,我的氣血不夠。」
這孩子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了。
他看著老符正:「爺爺,我好後悔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