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在此
秋日黃昏的宮城披上一層金色。
白籬站在含元殿前回頭看走過的宮道,白玉欄杆閃耀著磷光,宛如在起伏晃動。
「這叫龍尾道。」耳邊有聲音說。
往地上看,白籬拉長的影子上冒出一個人影。
「今天怎麼敢出來了?」白籬說。
自從進了皇宮,或許是帝鍾震懾,蔣後如同消失一般。
影子搖晃飄到她的面前,看著她:「那是因為,你跟我越來越成為一體了,我不需要出現了。」
是嗎?她就要不是自己了嗎?白籬看著眼前模糊的面容,沒有接她的話,而是說:「一個宮道而已,還做成龍尾模樣,你的確是奢靡。」
說罷收回視線,向前走去
人影笑了,搖晃著跟上她。
「人總要有點缺陷吧,我就喜歡奢靡華麗好看的事物。」
「你選好住哪座宮殿了嗎?」
白籬說:「住哪裡都一樣。」
人影一晃在她面前,興致勃勃:「但不管住哪個宮殿,這麼多年荒廢,都要重修一下。」
白籬看著眼前面容模糊的影子:「你是不是忘了進來是要幹什麼的?」
影子啊了聲:「當皇后啊,李余已經舉辦過登基大典了,他總不能不冊封你吧?是不是那些朝臣又唧唧歪歪了?說你的身份不適合當皇后,讓陛下三思慎重?」
李余已經登基了,接下來就要冊封皇后。
朝臣們的確是有異議。
婢女身份倒無所謂,關鍵是那日白瑛指出這是她妹妹,白籬。
雖然已經知道白家人是無辜的,並不是什麼蔣後黨,但到底是白瑛的妹妹,身份上來說總有些怪異。
「怎麼怪異?你是皇帝的小姨子,嫁給皇帝的侄子,亂了輩分?」
「天子面前講什麼輩分,都是臣子。」
「因為白瑛謀害皇帝大逆不道,忌諱你?他們忘記了?阻止白瑛謀害皇帝是你,你是救駕大功。」
影子憤憤說,說罷又一擺手。
「不用跟他們廢話,誰敢反對,貶官,砍頭。」
白籬呵了聲:「皇后娘娘真是威風凜凜。」說著抬手拍向人影的頭,「你清醒一下吧,你忘記你為什麼砍了那麼多頭,也沒坐穩皇后之位了?」
影子隨著她的手拍過來而晃動,聲音也跟著晃動。
「為什麼?」她說,「也不對,我其實能坐穩皇后之位,我坐不穩的是」
影子轉動,隨著說話白籬已經穿過含元殿,前方可見官署遍布的宣政殿,這裡也是皇帝舉辦大朝會聽政所在。
此時已經黃昏,朝事已經結束,忙碌的朝官們散去,除了值守的禁衛,內侍,沒有其他人,顯得有些冷肅。
「上朝的時候可熱鬧了。」
影子在白籬耳邊說。
「尤其大朝拜,所有九品以上的京官,外地召來的官員,都到這裡,齊齊叩拜,將你的發號施令傳遍天下。」
話說到這裡人影旋轉,陡然升高拉長,在黃昏中熠熠生輝。
「跟這裡相比,後宮那些宮殿不堪一提,的確住哪裡都一樣。」
白籬抬頭看著飛揚的人影:「但,你坐不穩啊。」她指了指影子身後,「紫宸殿上的帝鍾還在呢。」
影子看向後方,落日餘暉中似乎能看到紫宸殿的一角懸掛著一枚毫不起眼的銅鈴。
銅鈴並沒有發出聲響,但在看過去的那一刻,飛揚的影子晃動,碎裂。
白籬伸出手要托住她。
「所以進來這裡,可不是為了當皇后選什麼宮殿,是要摘下它。」
「阿籬!」
有聲音傳來。
眼前層層宮殿,碎裂的影子瞬間都消散,白籬坐在紫宸殿北邊的台階上,轉頭看向後方,落日餘暉下李余站在台階上看著她。
白籬對他笑著擺手:「李余。」說罷又笑,「不對,是陛下。」
李餘一笑,腳步輕快奔過來。
「你回來了?」他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如同先前在樓船上一樣,白籬在皇宮亦是出入自由,她也自然能不讓任何人發現。
但每次出去前會跟李余說一聲,免得他不知道而擔心。
白籬說:「回來好一會兒,我去看囡囡,說在太上皇那邊,你在忙,我就自己隨便走走。」
李余也不在意自己穿著龍袍,直接在她身邊地上坐下來,吐口氣:「事情太多了,不過,事情也不是要一天都做完的,我把他們趕走了。」
白籬環視一下四周,是安靜了很多,不像先前那般喧囂,也沒有官員內侍們進進出出。
她笑著點頭:「對嘛,當皇帝也是人啊,做人嘛,張弛有度,一輩子,時間長著呢。」
一輩子啊,李余看著眼前的宮殿,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龍袍。
他伸手摸了摸。
模糊的久遠的小時候的記憶里,父親曾經摸過祖父的龍袍,眼中滿是渴望和迫切。
「這是天下最好的衣服,真想能早點穿上它。」
因為太想要了,父親私自做了一件龍袍藏在書房裡。
後來被發現了。
祖父對父親大怒,喊著要殺了父親,就此父子決裂,沒多久,父親真死了
那時候還是小孩子的他真不懂,一件衣服而已,為什麼父子成仇。
當然,長大了就知道了,這不僅僅是一件衣服,那父子也不僅僅是父子。現在他穿上這件衣服.
的確,感覺是不同。
但.
也沒什麼不同,比如失去的依舊是失去了,失去的人也回不來。
坐在龍椅上,也沒覺得太高興,可能是因為這高興可以訴說的人太少了。
還好,阿籬還在。
李余抬起頭,看著白籬一笑:「是啊,就像人和人總有不同,我這個皇帝跟祖父和叔父當的皇帝也不會一樣,我會讓朝臣們早點明白,免得他們不習慣。」
白籬哈哈笑了,靠近他低聲說:「那以後頭疼的不止是蔡媽媽一人了。」
先前李余做事,讓蔡松年很多苦惱。
李余哈哈笑了:「那是他們自尋苦惱。」說罷精神奕奕,「阿籬,皇后冊封的事我已經讓他們定下吉日了,三日後。」
白籬點頭:「他們苦惱就讓他們苦惱吧,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就是要為皇帝排憂解難。」
李余笑意更濃了:「有什麼苦惱的,你有救駕大功,你也是我宣告天下娶的妻子,哪有當了皇帝就不要結髮妻的,他們是想要我做一個忘恩負義無情無義的皇帝嗎?太上皇第一個不同意。」
白籬笑說:「大功談不上,我這麼做也是有所求,所以是我應得的。」
她只回應了前一句話,沒有回應第二句,李余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旋即又興致勃勃:「對了,太上皇給囡囡起好名字了。」
白籬呵了聲:「終於選好了啊,廢掉的紙張都要把太上皇蓋住了,起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好名字?」
李余笑說:「畫,李畫,封號是永寧。」
李畫,永寧公主。
白籬念了幾遍:「平平無奇嘛。」
李余說:「他是怕了,只願他的女兒永遠安寧,平平無奇,還有,他說,不用讓世人知道永寧公主的真實身份,依舊當咱們的女兒。」
畢竟有白瑛這樣的弒君的母親,總要承受一些不好的議論。
白籬笑了笑:「也好,反正她的母親也不要她,她的命是我們救的,再生父母,合情合理。」
李余笑著點頭:「那到時候就冊封你為皇后,李畫為永寧公主。」
白籬問:「到此儀式就算結束了吧?下一步就要新帝大赦天下了吧?」
李余笑容微頓,旋即答了聲是,不待白籬再說話,從袖子裡拿出一把匕首。
「這個是先前從周景雲身上搜出來的,是不是上次就是用這個刺傷他自己的?」他說。
白籬看過去,哎呀一聲,伸手去拿:「是,其實,是我要用的,沒想到最後是用在他身上。」
李余將匕首從刀鞘中拿出來,順手遞向白籬:「看起來的確很鋒利。」
白籬手握住匕首柄,神情感慨:「是啊,輕輕鬆鬆能刺傷很深——」
她的話沒說完,剛握住匕首,李余遞過來的手捏著匕首的薄刃,向自己的身前一拉.
白籬猝不及防,兩人又並肩而坐,距離很近,她幾乎是口中還說著話,視線里就看著自己握著匕首向李余刺去,薄薄的鋒利的匕首幾乎是悄無聲息地穿透華麗的龍袍,消失在他的胸前——
她的手撞在李余的手上,瞬間有血從她和他的手縫中滲出,彌散。
「李余!」
她一時僵住了,聽到自己大喊一聲。
李余的手握住她的手,低著頭看自己胸口滲出的血。
「果然很鋒利啊。」他說,又抬起頭看著白籬,劇痛讓他的臉上冒出一層汗,聲音顫抖,「當時,周景雲是不是也是這樣?」
什麼?什麼意思?白籬不敢也不能抽出自己的手,只能用另一手抓住他:「你幹什麼啊!你跟他學這個幹什麼!」
「他能這樣救你。」李余看著她,黑漆漆的眼中散開笑,「我也能。」
這話讓白籬更莫名其妙:「你瘋了啊,救我什麼啊,我現在好好的。」
他不會真瘋了吧。
經歷過真實幻境太多。
白籬看著李余。
隨著胸前滲出的血越來越多,李余的臉也越來越白,黑黝黝的眼看著白籬,深深地看向她的眼。
「蔣眠兒。」他一字一頓,「你傷了大周的皇帝,帝鍾在此,你還往哪裡藏!還不離開白籬的身體!」
蔣眠兒。
帝鍾。
皇帝。
白籬瞬間明白了什麼,與此同時耳邊傳來清脆的鈴聲,伴著鈴聲,視線里黃昏餘暉盡散,天地猩紅。
她抬起頭看著上方浮現許久未見但記憶深刻的四字。
道,法,自,然。
伴著這四個猩紅大字籠罩,白籬的身形也開始扭曲,有黑色的影子從她身上猛地剝離跌出,在猩紅的天地間搖曳,然後逐漸凝聚成人形。
不是以往模糊的人影。
烏黑的長髮飛舞,破碎的衣裙飄飄,赤裸的雙足落地,其上的紅寶石灼灼耀目。
她站在白籬身後,居高臨下,一雙秋水眼看著李余。
「好啊,你小子。」她似笑非笑,「原來你在這裡等著我呢。」
猩紅的天地間,李余身上的血似乎更多了,將他整個人都染紅了。
他口中也開始吐血,血沿著嘴角滴落,映襯的臉煞白。
他看著曾經只隔著鏡子見到的人,出現在眼前,沒有半點驚恐。
他笑了。
「是,我當皇帝,就是為了你。」
「我要用帝鍾,為阿籬除掉你這奪人身體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