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守候
西墜的夕陽,把江天相接處燒得五彩斑闌,遼闊的江面波濤起伏,但見一葉輕舟艱難地逆流而上,儘管艄公已竭盡全力搖擼,但輕舟依舊慢似蝸牛一般。
不知什麼時候,江面上起霧了,薛寶釵看著那暮色蒼茫的大江,心中既焦灼又無奈,正是: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薛寶釵這次本欲趕往揚州找林如海幫忙的,可惜卻撲了個空,最終無功而返,還耽擱了幾天,不知如今家中如何了,心裡難免擔憂不已,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偏生從揚州到南京有一段水路是逆行的,今晚只怕趕不及入城了,少不得在城外待一夜。
石頭刑威腰間別著一柄短斧,本來正叼著一根草根,吊兒鋃鐺地坐在船頭看風景的,顯然是察覺到寶釵眉間流露出來的焦急,於是抄起船槳幫忙划船,船速果然快了許多。
不過,當客船在金陵城外的碼頭靠岸時,天色還是完全黑下了,黑夜籠罩大地。
眾人付了船資登岸,寶釵站在昏暗的碼頭上回望江面,但見秋風蕭瑟,漁火孤燈,天上寒星數點,遠處的鐘山如同一隻擇人而噬的巨獸,恰有寒鴉怪叫著從頭頂上方撲楞而過,讓人的心頭莫名蒙上了一層陰影,不由觸景生情,悲涼與無助瞬間湧上心頭。
這一剎那,她真的很想大哭一場!
筆者曾看過一段關於薛寶釵的評價,形容她是一名世事洞明,看透一切的高人,竊以為未免過於拔高了,薛寶釵固然人情練達,處事得體不假,但終究也只是十來歲的少女而已,自然也有脆弱無助的時候,譬如現在!
鶯兒和香菱左看右看,並未發現來接她們的老僕和馬車,估計那老僕等了一天沒有等到人,眼看天黑便先回城去了。
「薛姑娘,眼下城門已關,不如先找家客棧住一夜,明日再入城吧。」石頭提議道。
儘管天色全黑了,碼頭上還是有不少人往來,寶釵主僕三人皆是年輕女子,且都身段婀娜窈窕,難免引人注目,其中不乏不懷好意的目光,要不是石頭這小子看上去短小精悍,腰間還別著一柄利斧,只怕已有人上來搭訕了。
薛寶釵點了點頭道:「有勞石頭兄弟了。」
石頭笑道:「薛姑娘客氣了,你們且在此稍候,我去找客棧,訂好了房間再回來接你們,也省得你們瞎燈黑火的跟著跑了跑去。」說完便轉身走了開去。
石頭這小子機靈是挺機靈的,但做事還是有欠穩妥,竟留下寶釵主僕三人,自己去找客棧去了。
結果石頭剛走遠,黑暗中便走過來兩名猥瑣的傢伙,嘻皮笑臉地問:「姑娘可是要住店?我們知道附近有一家客棧不錯,乾淨又便宜。」
這兩個傢伙眼神赤果果上下打量,鶯兒和香菱都唬得俏臉發白。薛寶釵此刻也同樣緊張,她平時外出打理生意,都是計劃周詳的,天黑之前必然入城,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強自鎮定道:「不必了,我家在城外有別院,很快便有馬車來接。」
兩名地痞對視一眼,下意識地轉首四顧,並未見有馬車,笑道:「姑娘不會是誆我們吧?」
說來倒巧,這時黑暗中真的傳來了馬蹄聲,還有車鈴發出的悅耳聲響,隱約中,正有一輛馬車往碼頭駛來。
薛寶釵暗道僥倖,故作淡定地道:「這不就來了!」
兩名地痞將信將疑,卻仍站在原地不肯退走,寶釵主僕不由緊張起來,擔心謊言一旦被戳破,兩名地痞會惱羞成怒。
這時,馬車越駛越近,一把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隨之傳了過來:「是寶姐姐嗎?」
薛寶釵嬌軀一震,有點難以置信地睜大了一雙杏目,鶯兒和香鶯也愕了一下,繼而運足目力望去,當看清來人時,不約而同地掩住了小嘴,驚喜無比地嬌呼:「環三爺!」
只見昏暗的暮色下,一名身穿玉色秀才襴衫的少年正立於馬車前,身形挺拔,面帶微笑,目光溫暖地往這邊審視,凜凜江風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借著遠處昏黃的燈光細看,少年分明生得劍眉朗目,氣質溫潤,不是賈環又是誰!!
薛寶釵的心中瞬間充滿了無盡驚喜和溫暖,杏目不爭氣地盈滿了淚水,連聲音都有點發抖:「環——兄弟!」
那兩名地痞見二人真的認識,而賈環身後還跟著兩名小廝和一名趕車的老者,顯然頗有家勢,只得悻悻地遁入黑暗中消失了。
賈環走近前去,薛寶釵急忙拭去眼中的淚水,強顏作笑道:「可巧,環兄弟怎會在此?」
「自然是專門等候寶姐姐了。」賈環看著薛寶釵紅了的眼眸,還有沒擦乾淨的淚跡,心裡很不是滋味,略帶責備地道:「寶姐姐有事為何不早點找我?這是把環兒當外人嗎?」
薛寶釵聞言鼻子一酸,剛拭去的眼淚頓時又涌了出來。賈環見狀不由一陣心疼,情不自禁地握著薛寶釵的一隻柔荑,安慰道:「寶姐姐不必憂心,這事便交給我好了。」
薛寶釵肌膚凝潤若脂,被賈環握住了玉手,瞬間如動觸電一般,再也控制不住,倒入後者的懷中委屈地哭泣起來。
賈環不由暗嘆了口氣,紅樓原著中的薛寶釵總是處事得體,遊刃有餘,似乎沒什麼能難到她,情緒穩定得甚至有點冷淡,這跟多愁善感,愛哭鼻子的林妹妹截然不同,只有在高鄂續寫的後四十回中,因賈寶玉出家時,薛寶色才出現了一次情感的劇烈波動,由此可見,薛家如今面臨的生死存亡,對她造成的壓力到底有多大。
賈環輕輕拍著薛寶釵的粉背,任由其將淚水和情感宣洩在自己懷中。鶯兒和香菱紅著臉轉過身去,既欣喜又害羞,至於薛家那趕車的老僕,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畢竟賈環與寶釵這舉動未免過於親密了,實在是……
老僕趕緊也轉過臉去,而金寶和沐野二人早就識趣地退到適當的距離,隱入黑暗之中。
薛寶釵發泄了一陣,情緒倒是漸漸穩定下來,這才意識到不妥,忙離開賈環的懷抱,臉頰紅似火燒,一邊拭去臉上的淚跡,一邊試圖擦乾賈環胸前被淚水浸濕的衣襟。
「不相干的,風吹一會就好了。」賈環笑道。
薛寶釵更是尷尬得俏臉布滿紅霞,賈環忙轉移話題道:「寶姐姐可用過晚飯了?」
鶯兒插嘴道:「還沒呢,我們下船時已經天黑了。」
賈環不由分說便牽著寶釵的手往馬車行去,一邊道:「那咱們吃飯去,客棧就在附近,我已經訂好房間了。」
薛寶釵本是傳統賢妻母型的女子,剛才情感湧上頭才有不顧形象之舉,此時卻羞於與賈環有過份親熱的舉動,畢竟眾目睽睽,於是不著意地掙開了某人的手,輕聲道「環兄弟稍等,石頭剛才去找客棧了,咱們現在離開,只怕他回來尋不著人會著急。」
賈環也知寶釵臉嫩,鬆了手道:「石頭送寶姐姐回來的?」
薛寶釵點了點頭道:「顰兒擔心路上安全,便讓石頭兄弟送我們坐船。」
賈環笑道:「倒難為林姐姐想得周全,沒關係,咱們先去客棧,留個人在此等石頭即可。」
當下,寶釵主僕三人便登上了馬車,賈環和金寶步行,往客棧的方向而去,沐野則留在原地等石頭。
很快,馬車便到了客棧,賈環果然已經提前訂好了一間上房,寶釵主僕三人安頓下來,要來熱水稍為梳洗收拾,這才把賈環重新請入房中。
此時寶釵已然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裙,顯得樸素而大方,臉上雖不施脂粉,卻依舊端莊秀美,正如原著所述的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難怪薛姨媽會說寶丫頭最不喜歡花呀粉呀的,甚至連衣服也不薰香,實在是天生麗質,不化妝也很美。
賈環在屋內坐下,香菱奉上了茶水,寶釵的杏目飛快地掃了賈環一眼,見其似有疲態,不由心中一動,柔聲問道:「環兄弟袖子上還有墨跡,眉宇間有疲態,莫非剛考完鄉試便趕來此了?」
賈環笑了笑道:「寶姐姐目光如炬,我剛出考場便去了薛家一趟,聽姨媽說寶姐姐三天前往揚州去了,還叮囑老僕今日在碼頭等,我便趕來碼頭這裡守候著,倒還來不及更衣換洗。」
賈環說著打了個呵欠。
鶯兒和香菱不由都微微動容,不得不說,環三爺為了姑娘倒是真的上心了。
薛寶釵心中柔腸百轉,鼻子禁不住又有點微酸,又見賈環胸襟還是濕的,方醒起了一件事,忙對鶯兒道:「快去把平兒捎給三爺的那隻包袱取來。」
鶯兒忙把一隻包袱取來,薛寶釵親自打開,從其中揀出一件嶄新的月白色長衫,走到賈環面前柔聲道:「平兒姐姐真真是個極妥帖的,眼見天氣轉涼了,擔心環兄弟帶的衣服不夠,便讓我順路捎些來,這是她不久前才做好的,如今倒正好用得上。」
薛寶釵一邊替賈環脫去被淚不打濕的襴衫,然後換上這件嶄新的月白色長衫,那柔和的眼神,溫柔的動作倒像是妻子在服侍丈夫一般,難免讓人想入非非。
賈環看著寶姐姐近在咫尺的俏臉,嗅著其身上散發出來涼絲絲甜幽幽的香氣,不禁有點心猿意馬起來。
這時,薛寶釵替賈環重新系上腰帶,正要將那隻嶄新的荷葉香袋也繫上,動作卻是滯了一下,隨即又不動聲色地繼續將香袋系好。
賈環並未注意到寶釵微妙的表情變化,只道:「謝謝寶姐姐。」
薛寶釵頰生微霞,退回座位上坐下,溫聲問道:「環兄弟的鄉試考得如何?」
賈環微笑道:「應該不至於榜上無名才是。」
寶釵點頭道:「那就好,如此便恭喜環兄弟了。」
香菱一臉崇拜地道:「那麼環三爺豈不很快就是舉人老爺了?」
鶯兒笑嘻嘻地道:「可不是,舉人是可以出仕當官的,到時見了三爺咱們得跪地叩頭呢,要不你現在叩一個也行。」
香菱吐了吐舌頭。
「香菱心實,鶯兒你別逗她!」賈環笑了笑,又問道:「寶姐姐此去揚州可有收穫?」
寶釵黯然搖首道:「林大人剛好出海去了,別人在錦衣衛指揮使易洪面前都說不上話,只能無功而返。」
「林姑父親自出海了?」賈環不禁吃了一驚,自己離開揚州時,林如海的身體雖有好轉,但領兵出海未免過於勉強了。
念及此,賈環不由擔心起來,林如海的身體狀況他是再清楚不過了,五臟腑俱傷,在家好生將養著或許能活得長久一點,如今親自領兵出海,光是船上那顛簸就夠他受的,弄不好……
薛寶釵是可等心思玲瓏,見到賈環的表情便猜出八九分,輕道:「環兄弟可是擔心林大人的身體吃不消?」
賈環點頭嘆道:「林姑父病體未愈,並不宜出海。」
薛寶釵若有所思地道:「聽顰兒的意思,她也勸過林大人,但林大人執意要去,也許林大人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吧。」
賈環心中生出一股不詳的預感,林如海並非貪功之人,此舉顯然是極不正常的,莫非自知大限將至,想以此行來為自己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
對於一個文人來說,立德、立功、立言乃人生三不朽,而剿滅獨龍島,對於林如海這個文官來說,無疑是一件可以青史留名的軍功,而且當初他也曾以劍起誓,誓言剿滅獨龍島,此行無疑是也他踐行誓言之舉!
「環兄弟,怎麼了?」薛寶釵見賈環皺著劍眉,臉色明暗不定,禁不住關心地問。
賈環回地神來,微笑道:「沒什麼,寶姐姐這些天也累了,用過飯後且先休息,明日家去與姨媽團聚,剩下的便交給我吧。」
薛寶釵聞言莫名的踏實,點頭道:「環兄弟你也早點休息。」
當下,賈環便離開了寶釵的房間,第二天親自把主僕三人送回薛府,然後便直奔錦衣衛金陵鎮撫司衙門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