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丁霽不知道林無隅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是什麼感覺。
他聽到電話里「林湛」兩個字時,就覺得一陣喘不上來氣兒,手都有些抖了,站平衡車上晃了兩下,差點兒摔下來,手扶了一下貨架才沒倒。
「當心點兒啊,」一個工作人員看了他一眼,「站不穩就下來吧。」
「不好意思,」丁霽也顧不上買水了,直接一傾身體,飛快地從貨架中間穿過,離開了超市,停在了拐角一個沒人的牆邊,然後又確認了一遍,「你是林湛?」
「你跟林無隅是什麼關係?」林湛沒有回答,「同學還是朋友?」
「朋友,」丁霽說,「我跟他不是一個學校的。」
「他哪個學校?」林湛馬上問。
丁霽頓了頓:「附中,他是附中的……」
「他為什麼找我?」林湛沒等他說完,接著又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應該問他,」丁霽說,「但這次找你是你爸媽讓他去的。」
「嗯。」那邊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丁霽感覺自己手心裡已經全是汗了,找林湛就像是在森林裡找人參娃娃,看到了一點兒痕跡就要小心過去,生怕驚動了會跑。
他現在就怕自己會說錯什麼,讓林湛不再出現。
「你剛說林無隅是附中的什麼?」林湛回到了前一個問題。
「學神。」丁霽說。
「是麼。」林湛說。
丁霽聽到了他很低地一聲笑,於是趕緊趁著機會補充了一下:「他今年高考全國狀元,732分。」
「這麼厲害啊。」林湛說。
「我把他號碼給你吧,」丁霽說,「你給他打個電話……」
「先不了。」林湛很乾脆地拒絕了他。
丁霽愣住了,好幾秒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合適,會讓主動打了電話過來的林湛拒絕跟林無隅直接交流。
「謝謝。」林湛又說了一句。
丁霽一聽這句就急了,這是要掛電話?
「等一下,等等等……」他一連串地說,「你不跟林無隅聯繫,你打電話過來幹嘛呢?你知道你家現在的情況嗎?你知道林無隅因為你過的什麼日子嗎!你十年沒見他了,你不想知道他……」
「我不喜歡打電話。」林湛說。
「那你給我打電話幹嘛!」丁霽怒了。
林湛語氣很平靜:「難道我還過去找你面談麼?」
丁霽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我知道林無隅現在住哪兒。」林湛說。
「你怎麼知道的?」丁霽頓時緊張起來,「你跟蹤他了?」
「沒,」林湛說,「我還以為你們跟蹤我了呢。」
「那這個號碼是你的嗎?」丁霽問,「我能把你電話告訴林無隅嗎?」
「可以。」林湛說。
但是未必會接,丁霽判斷。
「我想好了會找他,」林湛說,「謝謝。」
沒等丁霽再說話,那邊已經掛掉了。
丁霽拿著手機愣了幾秒,這才哆里哆嗦地撥了林無隅的電話。
占線。
「啊——」丁霽原地轉了個圈兒,馬上給林無隅又發了個消息。
他沒敢提林湛的名字,怕林無隅正在幹活兒會影響了情緒。
「那明天我就不用去了,」林無隅站在沙縣門口打著電話,自從那天丁霽提示他可以到沙縣隨便吃兩口之後,他每次回來都會過來隨便吃兩口,「最後素材不夠的話我再跑一趟,我感覺是夠了。」
「我也感覺挺多的,角度都全,」那邊玲姐說,「那你先歇著了,素材補不補的我這兩天都先給你結了尾款的。」
「謝謝姐。」林無隅說。
「是不是又在等吃的呢?」玲姐問。
「是。」林無隅笑了笑。
「奔哥說給你備著點兒零食還真是……」玲姐笑了起來,「行了你去吃吧,等這邊弄清了我聯繫你。」
「好。」林無隅應了一聲。
掛掉電話之後手機又響了一聲。
估計是老林,他算著這幾天通知書應該快到了。
他進店裡拿了打包好的一份湯一盒蒸餃,往小區裡邊走邊點開了消息。
-馬上給我打電話
是丁霽。
林無隅看了一眼時間,下午四點,這會兒能有什麼事兒?
他撥了丁霽的號碼,還沒聽到響鈴的聲音,那邊就接了起來,丁霽的聲音有點兒喘:「林無隅!你現在在幹嘛?」
「剛忙完回來,」林無隅愣了愣,「怎麼了?」
「剛我接了個電話,是林湛打過來的。」丁霽說。
林無隅猛地停下了腳步:「林湛?」
「對,我留的那個電話!他打過來了!」丁霽聲音一下提高了不少,聽著有些激動,「那天我們看到的那個口罩肯定就是他!」
「說什麼了?」林無隅問。
「沒說太多,他就問了一下咱倆什麼關係,為什麼找他,」丁霽一連串地說著,沒給他打斷的機會,「我跟他說了你是附中學神全國狀元!他挺高興但是我說把你號碼給他,他不要……」
林無隅感覺自己呼吸有些不太順暢,站在小區門口動不了。
身後有車按了一下喇叭,他才勉強走開,進了大門,在路邊不知道誰扔出來的一張破椅子上坐下了。
「他為什麼不要?」他問,感覺自己嗓子發緊。
「不知道,他說他不喜歡打電話!想好了會找你,我說把他號碼給你行不行,他同意了,但是我聽他這意思,你打過去他未必會接,」丁霽語速跟機關槍似的一直突突著,「你聽我說,林無隅,他肯定就住在附近,他肯定離你很近!」
「為什麼?」林無隅一下坐直了。
「他說他知道你住在哪兒。」丁霽說。
「他跟蹤我了?」林無隅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
「我也是這麼問的,他說沒有,」丁霽終於平靜了一些,「有個重點,他說,我還以為你們跟蹤我了呢,這話什麼意思你想想!」
「他以為我住在這裡是因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林無隅馬上反應過來。
「是的,」丁霽說,「除了地鐵口,我們肯定還在小區去地鐵口這一段路上碰到過他,只是我們沒發現,但他看到了。」
「而且應該是在地鐵口碰見之後,」林無隅說,「否則他不會對我們有印象。」
「沒錯,肯定是這樣,」丁霽說,「你這種時候腦子還轉這麼利索呢?」
「還行,不過這種時候我就顧不上體會你拍我馬屁的事兒了。」林無隅說。
「拍什麼馬屁,我直接拍你屁股……」丁霽說了一半停下了,很快又接了下一句,「我把他電話發給你。」
「不用了,」林無隅說,「我拿著也不會打。」
「……行吧,」丁霽說,「你是不是也不喜歡打電話。」
林無隅笑了笑:「跑的又不是我。」
「那你這陣兒留意一下四周的人吧,說不定還能碰到,」丁霽說,「也沒準兒他會去找你了。」
「也許他一直沒想好,」林無隅說,「不管了,隨便吧。」
「要告訴你爸媽嗎?」丁霽問。
「不了,」林無隅想了想,「等他想好了再說吧,你跟他說了我媽的病嗎?」
「沒有,他給我打的這個電話統共也沒說夠兩分鐘,」丁霽說,「他只問了你,在哪個學校,為什麼找他,沒提父母。」
「知道了,」林無隅站了起來,「丁霽。」
「嗯?」丁霽應了一聲。
「謝謝。」林無隅說。
「謝什麼?」丁霽問。
「謝謝你把號碼塞過去。」林無隅說。
「這有什麼可謝的,」丁霽嘖了一聲,「順帶手的事兒,萬一呢,對不對。」
「嗯。」林無隅點點頭。
他是會放棄很多東西的,自我保護也好,覺得沒有意義也好,甚至是習慣性不對某些事抱以太大的希望,他只想最大限度地處理好自己能完全把握住的事。丁霽卻不一樣,除了小神童這個稱號,他似乎不會放棄任何東西。
真是只可愛的小雞。
還想拍人屁股。
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無隅一夜沒睡踏實,因為睡不踏實,所以就會餓,第三次被活活餓清醒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時間,半夜三點半。
他坐了起來,打開了手機,試著看了一下,居然發現有好幾家外賣都還在營業,他點了兩個漢堡兩對雞翅外加一杯檸檬茶。
外賣送過來得半小時,他起身去客廳拿了根棒棒糖。
這東西不頂餓,但能騙騙嘴。
他坐在沙發上,舌尖頂著棒棒糖,裹過來,小棍往右一指,裹過去,小棍往左一指,不過沒有丁霽指得靈活,畢竟練了十幾年。
肚子叫了一聲。
他嘆了口氣,打開朋友圈看了看,想分散一下注意力。
卻看到了最新一條朋友圈是丁霽剛發的。
-起床打個呵欠再睡
他笑完了之後又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確定了現在是三點半。
手指都已經落在屏幕上,點開了丁霽的對話框,但最後他還是退了出來,把手機放到了一邊。
這會兒丁霽應該已經打完了呵欠準備繼續睡了。
就算沒睡,現在發個消息過去也不合適。
丁霽無意中說出拍他屁股的話時,他都還沒來得及尷尬就已經感覺到了丁霽的尷尬。
深夜聊天兒這種事,還是控制一下。
哪怕他現在真的很想找個人聊聊。
不,他現在就是真的很想跟丁霽聊聊。
好在送餐小哥救他於水火,提前了十多分鐘打了電話過來。
「你能下樓來取餐嗎?」小哥問。
「有電梯,你不用爬樓,坐電梯上來就行。」林無隅說。
「我能放在電梯裡你把電梯叫上去嗎?」小哥又問,「我怕不安全。」
「你怕誰不安全啊?」林無隅讓他說愣了。
「我啊。」小哥說。
「……行吧,」林無隅有些無奈地站起來出了門,看到電梯在一樓,「你放電梯裡吧,我警告你啊,人千萬別跟著進來,你要是上來了我馬上就搶劫了啊。」
小哥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啊。」
「辛苦了。」林無隅按了一下電梯。
深夜裡空無一人的電梯慢慢上來,停下,打開,裡面放著一兜漢堡……
林無隅盯著電梯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種錯覺,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裡面說不定站著林湛。
電梯門打開了。
裡面只有一兜漢堡。
他嘆了口氣,拎起漢堡回了屋裡。
接下去的兩三天裡,林無隅都有些不踏實,丁霽感覺比他更不踏實,一天好幾個電話打過來,問林湛有沒有找過他。
「沒有。」林無隅每次都是一樣的回答,但自己卻能感覺到,相同的回答里慢慢地帶上了一些情緒。
是失望。
他是希望能找到林湛,希望林湛能來找他的。
就連每天進出小區的時候他也會格外仔細地四周看著,希望哪一眼掃過去,就突然看到了林湛。
但是三天了,林湛始終沒再有消息。
「要不直接打個電話去問問吧,」丁霽說,「我打,我就問問他這算是什麼意思,沒想好就別他媽騷擾人,甩個電話過來玩什麼欲言又止欲擒故縱的又不是追妹子。」
林無隅讓他說樂了,笑起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突然輕鬆了不少。
「通知書快到了吧,」他換了個話題,「你說咱倆的通知書誰的先到?」
「我的,」丁霽說,「領獎的時候都是第三名先上去。」
「收到了記得拍個視頻讓我看看,」林無隅說,「我的通知書還得等老林給我寄過來我才能看到了。」
「我幫你拿,」丁霽說,「然後再帶過去就行。」
「你不怕弄丟了我找你麻煩嗎?」林無隅問。
「那也得我弄丟了啊,」丁霽說,「這能隨便弄丟嗎,我又不是劉金鵬。」
林無隅沒忍住笑出了聲音:「不是,劉金鵬這個名字在你們家使用率真是很高啊,誰要說點兒什麼都得拿鵬鵬出來墊一下。」
「現在小神仙使用率也很高,」丁霽笑著說,「我奶奶跟人吹牛的時候算上你,吹牛資本一下就雄厚起來了。」
「讓奶奶國慶過來,」林無隅說,「我帶她玩幾天。」
「我也想呢,我小姑也想去,」丁霽說,「到時看看吧……」
林無隅正琢磨著到時能去哪兒,突然聽到了「叮咚」一聲響,他愣了愣:「什麼聲兒?」
接著又是一聲。
叮咚。
「你門鈴!」丁霽反應過來了,「有人按門鈴!」
林無隅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可能是林湛?」丁霽在那邊說,「你門上有個貓眼,你去看看去看看。」
「嗯。」林無隅快步走到了門後,腳步很輕地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湊到貓眼前往外看了看。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人。
戴著棒球帽,臉被遮了一半,只能看到鼻尖和嘴。
林無隅的呼吸有些踩不上節奏,他對著電話壓低聲音:「好像是他。」
「好像?」丁霽有些疑惑,「林湛應該沒什麼變化吧,你認不出來了?」
「我看不清,」林無隅輕聲說,「他戴著帽子……」
像是聽到了他說話,門外的人突然一抬手,摘掉了帽子,手往貓眼旁邊一撐,湊了過來:「林無隅,開門。」
林無隅迅速用手按在了貓眼上:「是他。」
「開門啊!」丁霽很著急。
「嗯,」林無隅應著,「我一會兒打給你。」
「好的。」丁霽說。
林無隅掛掉電話,深吸了一口氣,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的人立馬比從貓眼裡看到的清楚了很多。
這張臉變化不大,依舊能在一瞬間就能勾出他遙遠的記憶,能在一瞬間就跟那張已經被自己刻意不再記起的臉重合。
一陣短暫而又漫長的沉默之後,林湛先開了口:「你跟小時候完全不像了啊。」
「你還……一樣,」林無隅猶豫了一下,讓到一邊,「進來嗎?」
林湛沒說話,走進了屋裡。
林無隅關上了門,站在茶几旁邊。
不知道該說什麼,甚至無法正確判斷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腦子像是被清空了,讀寫的信息都只有當前。
過了一會兒他才走到飲水機前,拿起杯子接了杯水:「我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
「我知道你不會打,你小時候就這樣,」林湛走到窗邊看了看外面,然後指了指前方,「我就住那兒。」
「什麼?」林無隅愣住了。
「我拿個望遠鏡就能看到你,」林湛說,「晚上窗簾拉一下吧,誰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變態。」
林無隅看了他一眼:「別的?」
「嗯,拿個望遠鏡偷看自己弟弟,」林湛說,「感覺就挺變態的。」
林無隅沒說話,順著方向看過去,也不知道林湛說的是具體是哪裡。
林湛也沒再給他介紹,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
林無隅在餘光里看著他的側臉。
跟小時候的記憶不完全一樣了,他記憶里的林湛的臉,大多數是他仰頭看過去的角度。
而現在,他已經比林湛高了小半頭。
「上回跟你一塊兒來的那個小孩兒,丁霽,」林湛說,「說你是今年的高考全國狀元。」
「嗯。」林無隅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在任何人面前,他都不會因為這個狀元而覺得不好意思,他沒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他就是狀元,他有這份自信。
但這個人是林湛。
這個人是「你哥」。
這是從他有記憶那天開始,就不斷地被否定被忽略的根源……
是他鎖進角落不願意再回想的記憶,卻也是他曾經唯一感受並且依賴過的親情。
「我其實,」林湛轉頭看著他,「不怎麼吃驚。」
「嗯?」林無隅看著他。
「你從小就很聰明,」林湛說,「特別聰明,我跟他倆說過,你是天才。」
林無隅笑了笑。
林湛偏著頭又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伸出胳膊抱了抱他,輕聲說:「對不起啊,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