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林湛這個擁抱很短暫,在林無隅還沒有因為不習慣這種親密接觸而條件反射躲閃之前,他已經退開了。
林無隅回手按了按自己後背遲到的僵硬,腦子裡一直迴蕩著林湛的這個稱呼。
父母叫他,大多數時間裡都是大名,心情還算可以的時候會叫他無隅,同學朋友的稱呼基本都是魚,沒有魚,學神……
只有林湛,除了無隅,有時候會叫他小魚崽兒。
在他覺得林無隅受了委屈的時候。
「你現在有時間嗎?」林湛說,「請你吃個飯。」
「好。」林無隅點點頭。
「想吃什麼菜?」林湛問。
「都行。」林無隅進了臥室,換了件衣服出來,手機在褲兜里響了一聲。
丁霽發過來的。
-怎麼樣?
林無隅飛快地在屏幕上點了幾下。
-有點陌生,現在去吃飯
-喝點酒!就不陌生了
林無隅笑了笑,把手機放回了兜里。
跟林湛一塊兒站在電梯裡的時候,有種很特別的感覺,遙遠而又陌生的親密感,讓他有些不適應。
林湛走出電梯的時候問了一句:「這事兒你跟家裡說了嗎?」
「沒有,」林無隅看了他一眼,「之前沒有確定,就沒說。」
「現在也別說。」林湛說。
林無隅沒說話,想到之前林湛提到父母的時候,用的是「他倆」這個表達方式。
林湛沒有等到他的回答,於是停了下來,看著他:「別說。」
「好。」林無隅回答。
林湛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一輛黑色的福特野馬停在樓下的停車位上,林無隅突然發現這輛車他有印象,之前就一直停在靠近小區大門那邊的路邊。
這段時間他起碼看到過三次。
「有本兒嗎?」林湛打開車門的時候問了一句。
「沒有。」林無隅說。
「有時間去考一個吧,」林湛上了車,「想開車就拿我這輛去開,我平時開得不多。」
「嗯。」林無隅也上了車。
林湛很普通的一句話,甚至不能確定是不是隨口一說,他還是感覺到了一點點暖。
這跟平時感受到的各種善意帶來的暖都不一樣,跟丁霽的仗義帶來的溫暖也不一樣,這是在丁霽爺爺奶奶面前才會有那麼一點相似的感受。
是親情。
說這話的人,是他的哥哥。
「你暈車嗎?」林湛問。
「不暈。」林無隅說。
「那就好。」林湛點點頭。
「怎麼?」林無隅看著他。
「我車開得不怎麼好,」林湛說,「暈車的坐我車基本都得下車吐。」
「是麼。」林無隅偏開頭,看著窗外笑了笑。
「你是怎麼上這兒守我來的?」林湛問。
「是……於阿姨看到你了,就在地鐵口那兒,」林無隅輕輕嘆了口氣,「她拍了張照片。」
「偷拍?」林湛笑得有些不屑,「哪個於阿姨?」
「小時候總帶你出去玩的那個。」林無隅看著車頭的一小塊矽膠墊,應該是放眼鏡手機的,除此之外,林湛的車裡再也沒有任何裝飾,很多駕駛座上會放的腰靠或者頸枕也都沒有。
要不是車鑰匙上的皮套一看就是精心挑的,這車光看內飾就跟租來的似的。
「不記得了。」林湛語氣很平靜地說。
林無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你記得嗎?」林湛停了車等紅燈,轉頭過頭。
「我當然不記得,」林無隅說,「她也沒帶我玩過……」
林湛笑了笑。
從見到林湛的那一秒鐘起,林無隅就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但總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氣氛和機會。
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為什麼!
這個困擾了林無隅十年的問題,此時此刻就卡在他嗓子眼兒里,不,就壓在他舌根下,只要他開口時一不小心,就會嘶吼著跳出來。
林湛現在正在開車,而且據說技術不好,他不敢在這種時候讓林湛分神。
可是你為什麼要走?
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要走?
林無隅靠著車窗,輕輕嘆了一口氣。
「別老嘆氣,」爺爺把茶壺放到茶几上,「一會兒你奶奶聽到了又教育你。」
「知道了,小孩兒不能總嘆氣,嘆氣招遊魂。」丁霽拿著手機一下下轉著,又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餓了?」爺爺問,「你去廚房吃點兒,我看紅燒肉已經做好了。」
「沒餓,你當我是林無隅呢,」丁霽按亮了手機,沒有消息進來,「我這兒等消息呢。」
「什麼消息?誰的?」爺爺很有興趣地湊了過來。
「林無隅這會兒有個特別重要的事兒正在辦,」丁霽說,「我等他消息告訴我辦沒辦好。」
「你發個消息問問唄。」爺爺說。
「不方便,」丁霽把手機放到一邊,托著下巴看著爺爺,「老丁頭兒,你有沒有過特別擔心朋友的事兒?」
「有啊,」爺爺說,「你劉爺爺,以前我們一塊兒混碼頭的時候,他一出門兒跟人幹仗我就擔心他會被人打死。」
丁霽沒忍住,窩在沙發里一通地樂,笑了半天:「你這人怎麼這樣。」
「你沒擔心過鵬鵬老出去跟人發狠會被人打嗎?」爺爺笑著問。
「沒,」丁霽想想又樂了,「他其實挺機靈的。」
「是讓你奶奶念叨傻的,」爺爺說,「成天說鵬鵬傻。」
丁霽邊笑邊揉了揉眼睛:「哎眼淚兒都笑出來了。」
「別擔心,小神仙那麼聰明,」爺爺拍拍他的手,「家裡也不管他,這麼多年他不也什麼事兒都辦得很好嗎,這孩子靠譜。」
「嗯。」丁霽點點頭。
-準備吃飯了
手機上林無隅突然發了消息過來。
丁霽著急看消息的時候差點兒砸了臉。
-怎麼樣?感覺還可以吧?相談甚歡了沒?印象怎麼樣?
-這話問的怎麼仿佛我在相親……
丁霽笑了起來。
-林湛人怎麼樣?
-挺好的,吃完飯給你打電話
-好
丁霽又把簡單的這幾句對話看了一遍,才把手機放到了一邊,從沙發上跳起來,進了廚房:「紅燒肉——」
林湛挑的這個館子藏在一條胡同里,不大,招牌上就兩個字,林間,裝修很樸素但看得出來有精心的設計。
吃一頓不便宜。
林湛應該是熟客,服務員看到他就直接給帶到了最里的一個雙人小隔間裡了。
「看看有什麼想吃的。」林湛坐下之後說了一句。
林無隅翻開菜單看了兩眼之後愣了愣,又仔細盯著看了十幾眼。
菜價倒沒讓他愣住,讓他有些迷茫的是……
「這是個素菜館?」他抬頭問了一句。
「嗯,」林湛也看了他一眼,「你要吃肉嗎?」
「……不,」林無隅趕緊搖頭,「我就是問問。」
「我這陣兒胃不舒服,」林湛說,「他們家的菜味道還不錯,嘗嘗吧。」
「你點吧,我沒吃過,」林無隅說,「不知道該點哪個。」
「行,那我點了。」林湛把菜單合起來放到一邊,直接給服務員報了幾個菜名。
服務員轉身離開了隔間。
「你……」林無隅順著之前的話題,「現在身體怎麼樣?」
「還行,」林湛說,「挺好的。」
「哦。」林無隅應了一聲,感覺林湛並沒說實話,他的臉色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有些蒼白。
「狀元,」林湛看著他笑了笑,「報的h大嗎?」
「嗯,」林無隅握住自己面前的杯子,「這兩天通知書應該差不多到了。」
「厲害了,」林湛說,「小時候還老覺得自己腦子不好。」
林無隅看著杯子裡的水,沒有說話。
水面微微有些細細的波紋,因為杯口小,波紋剛漾起來就消失了,一波比一波快。
直到林湛握了握他的手,他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的手有些發抖。
「怎麼了?」林湛問。
「為什麼?」林無隅抬起頭看著他,「你為什麼要走?」
林湛頓了頓,收回了手,並沒有吭聲。
「你為什麼要走?」林無隅還是看著他,他不覺得現在是問這個問題最好的時機,但林湛的這句話,讓他回想起太多不愉快的過往,而這些過往又因為林湛就在他眼前而變得格外清晰。
「你為什麼一句話都不留?」林無隅的聲音平靜,語速也不快,但說出來的每一個字背後,都是在他自己都不一定能覺察的角落裡困擾了他十幾年的痛苦,「你明知道他們覺得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你明知道在他們眼裡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你明知道我是多餘的,我是因為你才出生的!你為什麼要走?你為什麼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裡?」
林湛看著他。
「為什麼!」林無隅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吼了一聲,手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下,「林湛你告訴我為什麼!」
「我害怕。」林湛說。
「害怕?」林無隅瞪著他,「你害怕?你是驕傲!你是天才!你是希望!你害怕?你有什麼可害怕的!」
服務員推門進來,給他們端來了兩盤點心和一壺果茶。
東西放到桌上,服務員離開的時候,林無隅和林湛同時開口說了一句:「謝謝。」
林湛笑了笑。
服務員關上隔間的門之後,林無隅突然不想再說話,他感覺自己有些失控了,這種無法掌控的狀態讓他不安。
他靠在椅子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再出聲。
林湛也沒再出聲,跟他一塊兒沉默著,過了很長時間,才突然問了一句:「你晚上睡覺會醒嗎?」
林無隅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問,但還是認真想了一下:「一般不會。」
「我會,」林湛說,「我一晚上會醒好幾次,到現在都是。」
林無隅抬起頭。
「每天晚上我都會覺得有人站在我床邊看我,」林湛說,「摸我的臉,每天晚上我都會嚇醒。」
「是……」林無隅說得有些吃力,這個稱呼在他注意到林湛會避而不提的時候,就變得很難說出口了,「是朱麗嗎?」
「你知道,成為一個人的全部,所有,一切,」林湛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輕聲問,「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不知道,」林無隅說,「我只知道什麼也不是的感覺。」
林湛笑了笑,伸手在他臉上輕輕彈了一下。
林無隅能猜到林湛的感受,雖然他明顯是不願意多說,就像自己也很抗拒跟人提起那些過去,這種感受……差不多能猜到吧。
也許。
不,其實並不確定。
畢竟他距離某個人的「全部,所有,一切」有著太遙遠的距離。
「我希望我一開始跟你就沒有配型成功,」林湛說,「我希望我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這樣我們就都好過了。」
林無隅心裡輕輕顫了一下。
「但你是個小天使,」林湛說完想了想,「雖然丑點兒……」
林無隅愣了一秒之後沒忍住笑了。
「我走的時候沒有想到還會見到你,我沒打算再回去,也沒想再出現在你生活里,」林湛說,「雖然我只是為了自己才走的,但我也想過沒有我,你是不是能過得開心一些。」
「沒有。」林無隅說。
「我顧不了這麼多,」林湛說,「我不是天才,我也不是神童,我沒有很聰明,我成績也一般,我只是個普通智商的普通孩子,所以我害怕每天被他們盯著看著注視著,每一分每一秒,我甚至想過,如果有一天他們發現我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好,我弟弟才是真正的天才……我會不會被殺掉?」
林無隅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林湛說的這些,他並不了解,他從來不知道父母瘋狂的愛曾經給林湛留下過這樣的陰影,他更多的記憶,是從他們口中聽到的一遍又一遍的你哥有多優秀,以及你是個廢物。
「你問我為什麼走,」林湛喝了口茶,「我就是希望我們的生活中永遠都沒有彼此。」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林無隅皺了皺眉。
「沒什麼為什麼,你叫了我八年哥哥,」林湛說,「如果那天沒有碰上,或者丁霽沒有把電話號碼留下,我可能也就當沒有發生過了,但電話號碼就在我手邊,我肯定想知道你現在怎麼樣,忍不住的。」
「我現在挺好的,我現在一個人,」林無隅說,「高考之前我已經……被趕出來了。」
「嗯?」林湛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挺好的,不要回去了。」
「不回去了,」林無隅說完又最後確定了一次,「你不需要他們知道你的情況,也不需要知道他們的現狀,是嗎?」
「是,」林湛點頭,「永遠都不。」
「明白了。」林無隅說。
手機在手裡剛震了一下,丁霽就睜開了眼睛,同時也已經把手機拿到了眼前,只看了到屏幕上一個林字,他就接起了電話:「林無隅?」
「睡了嗎?聽聲音有點兒迷糊啊。」林無隅的聲音傳了過來。
「剛睡著了,」丁霽感覺眼睛有些發乾,看了看時間,其實也就剛十點,「你跟林湛聊完了?」
「嗯。」林無隅應了一聲。
「怎麼樣?聊得好嗎?」丁霽從床上坐了起來,「有沒有抱頭痛哭什麼的?」
「我跟他十年沒見了,他走的時候我才八歲,」林無隅說,「這種重逢到不了抱頭痛哭的程度……」
「那聊得好嗎?」丁霽問。
「挺好的,」林無隅說,「我總算是……知道他為什麼就這麼跑了。」
他的語氣裡帶著輕鬆,丁霽一直提著的心跟著也猛地放了下來,林湛為什麼要走,這是林無隅的心結,他知道林無隅一直就想知道原因,無論他表現得有多麼冷靜,多麼風輕雲淡。
「那他是為什麼啊?」丁霽輕聲問。
「這個說起來有點兒複雜,」林無隅說,「以前我也沒跟你說過他的病,等你幫我拿了通知書過來了再細說吧,反正就是……還挺好的。」
「哦。」丁霽下床,去客廳倒了杯水,「真是親兄弟,欲言又止欲擒故縱……」
「又不是追妹子,」林無隅笑著幫他把後面的話補全了,「是真的挺複雜的,我這會兒……也確實不想再聊這些,我就想跟你隨便說點兒什麼。」
「行吧,省得到時候我過去了咱倆沒話可說,」丁霽嘖了一聲,「聊別的!」
「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嗎?」林無隅說。
「你樓上?」丁霽拿著杯子,「他就下了個樓來敲門?」
「那不至於,」林無隅笑了起來,「但是很近,跟我租房子的這棟樓隔了三個樓,我這個是17棟,他那邊是20棟。」
「這隔的是兩個樓,」丁霽冷冷地說,「學神,你怎麼拿的全國狀元?」
「中間還有物業辦公室的那個樓,」林無隅笑了半天,「你怎麼就這麼不服氣呢?」
「跟你商量個事兒。」丁霽猶豫了一下,突然切換了話題。
本來他還沒決定好,但這會兒聽到林無隅的聲音時,他就不打算再多想了。
「是想拿了通知書提前過來嗎?」林無隅問,「先住我這兒?」
「……能不能不跟我搶生意啊?」丁霽頓時就尷尬了,「你這毛病到底能不能改改了?搶答顯是智商是怎麼著啊?」
「你剛鄙視了我的狀元,我肯定得反擊啊。」林無隅說。
「行吧,」丁霽嘆了口氣,「就這事兒,行嗎?我實在是在家呆著也沒什麼意思了,本來想再陪陪爺爺奶奶,結果剛我奶奶還問我為什麼老窩家裡也不出去,是不是沒人跟我玩,看著心煩……」
「奶奶怎麼這樣,」林無隅笑著說,「不給我們探花面子!」
「你就說行不行吧。」丁霽說。
「有什麼不行的,」林無隅說,「你拿了通知書就買票,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