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釣魚與冷笑
鰲拜和丘處機酣戰之餘,其實並不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丘處機看似狂放,卻一直保持冷靜,照著鹿塵安排,和軍隊眾人保持一定距離,始終沒有讓人知道自己乃是個道士。鰲拜自然也沒有機會解釋。
如此一來,軍中數百人永遠也不知道一件事,他們等來的並非追命,而是一個丘處機。
一個中級軍官趕忙按著提前布置,放出旗花火箭,朝遠空射出。同時他分外疑惑,建寧郡主去了哪裡,如何尋不到蹤跡?
西山山高,風雪也有所不及,半山腰還可算是風雪漫天,但再往上幾許,便可豁然開朗。所以旗花火箭依然能夠穿風過雪,當空炸開煙火,令所有望眼欲穿等待的人,終於得償所願。這些人包括兩條山道眾軍,以及西山之上的李延宗。
可事實上,李延宗看到這旗花火箭,一定會摸不著頭腦,追命不是在被自己追殺麼,怎會忽然去了如此遙遠的地界?
而與李延宗周旋的追命同樣看得到旗花火箭,他用屁股想也想得到來龍去脈,自然會大喜過望,知道鹿塵並未辜負自己的期待,在必死局面中爭得一線生機。
至於另外兩支隊伍,則全然蒙在鼓裡,自以為計謀得逞。
「好啊,等到了!」
另一條山道,同樣巨大溫暖的帳篷門口,剛趕出來的完顏洪烈收回目光,鬆了口氣。
即使如此,他的臉色依然不太好,有些疲憊與陰沉,側頭一看,卻發現完顏康也過來了,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手持長槍,同樣遠眺著上方的旗花火箭。
同樣經歷劇變的完顏康低頭沉思片刻,他大約知道完顏洪烈正看著他,卻視若無睹,抬起頭道,「傳令下去,全軍進發,我們這就殺過去!」
他聲音十分威風,氣度相當不凡。但一番話只是啞炮,傳令官並不看他表情,而是轉頭瞧完顏洪烈的臉色。
「……先過去吧。」完顏洪烈移開看向完顏康的目光,「全軍進發。」
傳令官這才動作,命令一道道傳遞出去,全營地的士兵們紛紛列隊起來。
完顏洪烈低著頭,開始思考等下見到了包惜弱該如何處置。
一聲慘叫驚動了完顏洪烈,他抬起頭,發現風雪中有人倒下,那是傳令官。完顏康不知何時下了馬,走到他身後,安靜等他傳遞了完顏洪烈的指令,然後拔出腰間的佩劍,將其刺死。
從頭到尾,他臉色並沒有什麼異樣。
旁邊的軍官們無不露出驚恐的面容,有人叫喊,另外的人趕緊捂住他們的嘴巴,於是無聲無息。沙通天、侯通海和靈智上人三人互相對視一眼,均從另外二人眼神中感到對這份狠辣的驚嘆。
一時間只聽得到風雪聲音。
完顏洪烈呆了一呆,「康兒,你……」
完顏康反而很平靜的收起長劍,「他以為我不是你兒子,我就要讓他付出代價。爹,我是你親兒子,我的命令就是伱的意思,誰敢無視,誰就得死,難道不是這樣嗎?」
完顏洪烈沉默許久,點頭道,「沒錯,你是我完顏洪烈的兒子。康兒,上馬出發吧。」
「是。」
「……」
數百軍士浩浩蕩蕩的出發了,完顏洪烈坐鎮中軍,前後密密麻麻是一群士兵,靈智上人在他左邊,沙通天侯通海在他右邊。毫無疑問,他很安全。
他仰頭看向天空,夜幕像一片廣闊得看不見邊沿的黑布,上面有無數從小到大飄落下來的雪點。他自小聰慧的腦袋終於在此刻成了一團漿糊,愛與恨,情感與利益,瘋狂與理智,不甘心與不願意……
一切都亂了,亂了,徹底亂了……
他像是忽然不明白如何活著。
正在這時,天空震動了。
完顏洪烈的瞳孔重新收縮和凝聚,他看到了不敢相信的一幕:那是歐陽克方向所攜帶的旗花火箭,現在卻在天空上綻放。
那光在風雪中微弱,卻辨別得清楚,整個過程長達一炷香時間,在這期間可反覆看到綻放過程,令人能肯定這絕非任何錯覺。
這個旗花火箭的意思是,追命已到了他們那裡。在這點上,它與此前建寧郡主方向釋放的旗花火箭並無區別。
——可問題就在於此,追命怎能在須臾之間穿過地形,從西山這邊跑到西山那邊?
前方的完顏康發出怒吼,令全軍停駐下來。這桀驁的煞星驅馬來到完顏洪烈身前,臉上儘是迷茫與疑惑。他剛剛才殺了一個人,可現在又表現得無比像一個孩子。
完顏康道,「爹,現在是何情況?接下來我們該去往何處?」
完顏洪烈迷茫的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他如夢方醒似說,「是丘處機?」
……
若將時間往回推算一盞茶時間,在歐陽克的營地,發生了這樣一樁事。
和建寧郡主、完顏父子兩處不同,這處營地沒有了最中心那個最大最溫暖的帳篷。
無論建寧完顏、鹿塵丘處機,均稱呼它為歐陽克軍,但歐陽克就算力壓群雄,在地位上也無法高於他人,至少不能表現出來,所以它的正式稱呼是「歐陽克-彭連虎-梁子翁聯合軍」。
畢竟歐陽克、彭連虎、梁子翁等人乃是同僚,武功有高低,身份卻平等。
這支軍隊以歐陽克、彭連虎、梁子翁三人為中心,每人都率上百來人,共同行軍。而到了山道上安營紮寨,則各自劃出一片區域,互不干涉。
經過白天趙王府一役,完顏父子之間的關係微妙複雜,但沒影響到他們幾人。
歐陽克無時無刻不想著那檔子事,帳篷里有他隨身帶著的數名白衣女弟子,每人都有獨門絕技。
彭連虎馬不停蹄,四下巡視,與那些個軍中中層結交認識,你叫老張他姓王,心裡一一記下。
梁子翁則帶了幾罈子酒自我麻醉,只希望酒精能緩解失去朱紅蝮蛇的痛苦。
今次西山陣仗太大,在他三人眼中,追命是手到擒來,距離伏誅只差時間。但追命必死無疑,他們又能活幾個,便是未知數了。
可以想見的一點是,到最後他們就算活著,也難以成為主角,因真正能殺追命的,有且只有李延宗一人。他們得過且過,從武學高手成為摸魚高手,乃是看準了自己只是此戰的添頭,且是並不重要的添頭。
梁子翁在半醉半醒之間,鼻子動了一動。在風雪清冽,他聞到了一絲味道。
這味道熟悉又陌生。
「是寶貝,是老仙的寶貝!」梁子翁雙眼睜開,一躍而起,又驚喜,又懼怕,縮縮腦袋,喃喃道,「莫不是追命來了!」
說話間,他腦袋上蒼蒼白髮冒出屢屢青煙,這是運功將酒精蒸發,使得大腦可以正常運轉。
恰在這時,彭——天上炸開了傳信煙火。
梁子翁出了營帳,看去旗花火箭,又面露疑惑,「……是鰲拜大老粗那邊的信號,追命在那邊……那老仙這邊的蛇血味兒是……」
他自苦思冥想,全營地卻已沸騰了起來,歐陽克、彭連虎兩邊,均大聲叫喊,整軍列隊。
唯獨他安安靜靜,閉上眼睛,伸長了脖子,以極滑稽的模樣奮力聞嗅。鼻子在這一刻仿佛成為了身體的嚮導,循著半空中肉眼見不著的血腥氣而動。
有人進來請示,被他擺了擺手,示意不要打擾。
「雖然與寶貝有著甚大關聯,卻並非寶貝本身,而是人。他娘的,就是這人享用了我的寶貝!」
「他是誰?既然不是追命那小子,倒也不怕……不好,快消失了!追!」
來不及細想,梁子翁著急那自己耗費二十年苦功的蛇血,不管不顧,足尖一點,已離了帳篷,只留下那不知所措的中層軍官。
他的輕功雖不如追命了無痕跡,也是一絕。乃是模仿雪中狐狸捕食動作,輕盈靈動,飄逸灑脫,穿過帳篷入口時,那兩面帷布甚至都未飄飛起來,由此可見一斑。
血腥氣的來源是山路上方,越走過去,地勢越奇,左右兩邊的峭壁逐漸蔓延聳立,從兩邊橫里凸起、斜著插出,似兩柄斷開天空大地的鋒芒,而一條狹隘的羊腸小道就夾在中間,以此形成所謂「一線天」的奇觀。
在趙府城尚未叫趙府城這個名字,還是宋人領地的時候,人們口口相傳,將這處奇景稱之為「一尺青天萬丈長」。
說是「青天」,實則為一路百階長梯。自然也沒有一萬丈長,至多數十丈而已。
現在已被豐雪堆積,路上皆是潔白的一團團,無瑕的一塊塊,歪歪曲曲扭上了天。
一個身影收回打量天空的目光,盤腿端坐在「青天梯」最上處,俯瞰下方崎嶇蜿蜒的小道。
風大卻驚不了他,雪冷卻凍不到他。
他當然就是鹿塵。
鹿塵和丘處機分別之後,便來到此處。但他沒有立即動作,而是在青天階上尋了處地方,掃開積雪,靜坐許久之後,方睜開眼睛,喃喃給予自己鼓勵,「四品打二品,加油。」
等到估算時間差不多,鹿塵站起身子,伸出自己的手,掌心朝下,緩緩抬起,獨伸出了食指。
忽然一震,力量由內而外迸發,食指指尖應聲破裂,形成微小的創口。鮮血便在這時候被擠出來了,點點滴滴,隨風揮灑,在半空中形成一條血線。
血線呈弧形,像極了釣魚線。這番動作,也十分像釣魚。而事實上,鹿塵就是在釣魚。
大約灑個十來滴血,正這時,天上炸開煙火,他抬頭看去,「嗯,師父得手了?」手掌隨之一握,拇指食指互相搓揉兩下,便將創口收緊。
接下來,在那兒站著靜靜等待。
也沒有等多久。
「來了嗎?」
風雪似鬼哭狼嚎的嗚咽,鹿塵在其中側耳傾聽一陣,點了點頭,「梁子翁,梁老怪,你果真藝高人膽大。」
他的聲音剛剛傳出去,立即有人響應,「好好好,你這盜藥賊,主動送上門來,老仙吸乾你一身精血,不日就要飛升仙界。這就叫失而復得,一段佳話。」
這聲音在風雪之中,也異常清晰。一個身影閃出來,落在「青天」的起始處。卻見他鶴髮童顏,面色紅潤,寬袍長袖,仰頭看來,雙眼裡亮出光彩,灼灼盯著鹿塵,似乎盯著一塊肥肉。
兩人隔著數十丈長山道,一上一下對峙。
鹿塵站起身來,不急不緩道,「老怪就老怪,稱什麼老仙?你若算是老仙,便可叫我鹿天尊了。」
梁子翁怪笑一聲,擠眉弄眼道,「什麼黃口小兒,也敢稱天尊?你到底是誰?和追命有何關係?」
鹿塵笑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只需知道老天叫我成仙、神佛喚我成道,你命中注定是我的墊腳石,永遠助我往更高地方踩上一步。蛇血是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他的話可氣死三個梁子翁,即便在冰天雪地中,這老怪物的臉色依然肉眼可見漲紅起來。
「好、好、好……」梁子翁眯著眼睛,「多少年沒見你這麼不怕死的後生了。」
到這時節,山石、林木,無不攜冰棱帶雪色,一節節犬牙參差,一把把凹凸交錯。梁子翁說話之間,緩步移去,趁著長袍寬大,悄然扶住一根冰棱。
他鶴髮童顏,自詡老仙,但始終不是仙人,人人面上稱呼他「老仙」,背地裡叫他「老怪」。他聽入耳中,記在心裡,打定主意,非得真正成仙不可。
年輕時,梁子翁相信采陰補陽的練功法門,強押處女破處,卻並未起到任何作用。在這之後,便將所有希望放在朱紅蝮蛇上,幻想這被各種大補後的寶貝,可保自己白日飛升。
事實上,鹿塵吞下蝮蛇,既沒有得道也沒有成仙,只是忽然有了二十年功力。
正宗道士丘處機曾說過這世上有神仙,那是廣成子、蒼璩以及呂祖等輩。但他們實際上是武道的強者,強到了將人世間規則蹂躪,因而只能用仙字形容。
於是仙不是仙,丘處機反而教導鹿塵,自古求仙問道,從來沒有結果,追求那些無需縹緲的事情,不如看看眼前受苦受難的人,體會心中各種各樣的情緒,然後斬之殺之,殺之斬之,得了痛快。
這些道理誰也懂得,大約有無數人給梁子翁說過,但他充耳不聞,東搞西搞,幾十年過去,距離成仙始終遙遙無期。
不過凡事沒有白費功夫,他總算也能延年益壽。最起碼,他肌膚遠比同齡人來得光滑細膩。他的手當然也一樣保養得當,那幾乎不像是一個年過六十的老男人所能擁有的手。
白、嫩、紅潤、柔軟,大小合適,纖容合度。這手仿佛是玉雕琢而成,卻比玉輕盈;仿佛是雲捏造而成,卻比雲實在。
這隻手現在就握在一節冰棱上。
這一握,手立刻變了。
幾根又大又粗的青筋,陡然從手背彈起。那手掌白的仍白,嫩的仍嫩,只是再沒有了絲毫柔軟輕盈,被一種宏大的力量所貫徹了,也充斥了,更盈滿了。
這一抓只在驚鴻一瞥間。梁子翁表面上仍在惡狠狠說完那番話,微微發力一甩,收回了自己的手,從外表看就是袖子抖了一抖。
嗖一聲,似乎從袖子裡發出一道黑夜中極不容易覺察的流光,無聲無息的穿風過雪而來。
鹿塵笑。
冷笑。
如此一個表情,若丘處機見了,一定感到奇怪。他此生從未在任何一人身上,見過這麼一個笑容,卻又非常熟悉。
真是非常非常的熟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