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尺青天綻凶爪
啪!
冰棱臨身,鹿塵一跺腳,身子反震而起,迴旋一腳踹出,十分乾淨利落。
冰棱無聲無息,通體透明,又在難以眼觀耳聽的黑夜風雪之中,他卻精準把握冰棱激射的時機位置,恰到好處踢出一腿,正中冰棱。
這份反應靈敏,超過梁子翁的估計。而反擊之劇烈,同樣在梁子翁預料之外。
鹿塵身著道袍,乃是丘處機照著全真派制式給他特意縫製,下擺長而飄逸,現在飛身一腳,長袍跟著雙腿的走勢行雲流水而動,在半空中劃出極漂亮的圓弧,大量的布料組成了一片未知的空間。
這空間似乎有某種神秘魔力,冰棱無聲無息的進去了,也原封不動的出來。只是倒轉了方向,令直來成直往,反噬梁子翁。
「臭小子,有些本事。」
梁子翁驚訝之餘,忽然俯下前沖,足尖一點,整個人似離箭之弦而去。
飛檐走壁,上下縱橫,乃是世人對輕功最大幻想,但真正強者交戰,絕不會冒然飛身上前,放任自己成為一個靶子。相比之下,追風趕電、閃轉騰挪的輕功身法才最為有效。
梁子翁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輕功師法自雪中狐狸行走攀爬,卻已經勝過了真正的雪狐。迅捷靈敏,踩雪無礙,一個呼吸間掠過七八丈距離,也不過等閒而已。
強敵已發起攻勢,鹿塵卻不慌不忙,緩步往下踏階走去。
在行走的過程中,他凝聚了精神,放慢了感知。
鹿塵總覺得這個狀態需要一個名字,他最想叫「子彈時間」,可這世界沒有子彈。欲取「咲夜的世界」,又感十倍羞恥。再想了個「固有時制御」,似乎挺好的。
隨後愕然發現,以上種種,人家都可因感知的放慢而加速身體,自己只能在放慢世界裡旁觀著,怎能碰瓷?
於是到頭來,他只得求助師父。丘處機甩給他一個「觀自在」的名字。
他心說自己成不了菩薩,丘處機告訴他世上沒有菩薩,觀自在三個字的意思,就是——觀是觀,自是自,在是在。
於是他想:觀是觀,自是自,在是在。
觀自在境界。
世界驟然間變得無比安靜,四下里的風雪聲小了許多,或者說變得不再是連綿不絕接踵而至,而是一個點一個點一個點的堆積。
雪花下落的速度也變慢了,可輕易看到每一處雪花飄落時的動態。風一吹,有的往左邊飄,有的往右邊飄,但無不慢到了極致,任何變化都在極細微處開始被覺知。
自己反擊回去的冰棱自然也變慢了,除去仍舊難以發現外,鹿塵還可看到它比最開始小上一圈,這一來一去空氣摩擦,令表面上不少體積融化磨損,成為半空中飛逝的雪水。
但可以肯定一點,不管梁子翁射出時,還是鹿塵反擊回去時,它皆具有洞穿金鐵的威力。
梁子翁的身影當然也變慢了,他模仿了雪狐,也超過了雪狐,但其行動軌跡依然在鹿塵捕捉之中,變得緩慢無比,有跡可循。
他沒有直接朝著鹿塵進攻,而是先迎著那道反射回來的冰棱過去,似乎仍想與鹿塵玩節奏緩慢的套娃遊戲,來來回回用這冰棱試探對方。
只是關於這點,鹿塵早預料到了。他之所以特意凝聚精神,放慢感知,就是為了這一刻。全真心法運轉起來,內力微微一個起伏。
爆!
梁子翁幾個起落,來到冰棱面前,伸手欲攫取而去,但動作一頓,面露驚恐。就在這一刻,冰棱好像忽然不再是梁子翁隨處取來的暗器,而成了鹿塵提前設置好的陷阱。
它碎裂了,一道裂痕忽然出現在冰棱透明的柱體內,然後由一而眾,由小而大,轉瞬間布滿冰棱。
剎那間,冰棱成了冰刺,一截成了千百根,在半空中綻放爆射,千千百百的朝著梁子翁當頭罩下,速度力道絲毫不減,而且更加危險與不容覺察。
梁子翁絕難以想像到如此變化,臉上的驚恐之色既是因為危險,也是因為熟悉。
他是趙王府客卿,怎能沒有見識過這樣一招?這不正是完顏康的拿手絕活麼!?
當日鹿塵雖只見了冰山一角,但對這手藏內力於器、凌空引爆的手段,早有垂涎心思。而坐擁心海之利,吞服蛇血之功,加之觀自在境界的細微操作,他復刻不難。
「烏烏烏烏烏日——」
在觀自在境界的視角里,梁子翁聲音拖長,十分滑稽,千百根冰刺已然令他陷入困境,難有喘息之機。但鹿塵覺得單是困境並不足夠,並且非常願意落井下石,使得其困境更進一步,最好成為絕境死境。
「試試我的新招吧。」
道袍寬袖內雙手發力,在他人看不到的空間,十根手指做出種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動作。時而反向彎折直抵手背,時而一節一節指骨爆響,時而輕飄飄像楊柳般划動氣流,時而做出結出咒印手勢。
每一個動作都鬼氣森森、神秘莫測。
這些動作看起來很慢,一個一個做過去,甚至中間有所停頓,顯得笨拙。實際上卻是觀自在境界中導致,現實中這些動作之快,可稱得上眼花繚亂,在三兩個呼吸間,便已結束。
它們改變了鹿塵雙手形態。
每一個動作,都代表一種運功與鍛鍊,一項影響一項,一節推動一節,就這麼重重疊疊影響下去。
在這過程中,鹿塵的皮拉伸、變薄、有韌性,肉飽滿、大力、彈性,筋骨也跟著一一變化,發出既像是爆炒豆子,又像是弓弦拉滿的聲響,接著便是血髓的運輸傳導凝結。
最後,所有動作結束了,皮緊貼肉,肉包裹骨,骨頭依著大筋的痕跡勒下……一雙手臂,均變得極為緊密、周全,也乾瘦、冷硬。
如止步於此,便是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一種將生命的精華凝固,也將徹底改變雙手形態的玄功。
如果是梅超風在此,已可盡情施展,保證摧枯拉朽。但鹿塵卻還沒完,他繼續集聚全身內力,再以全真教最正宗心法沖刷手上大大小小經脈竅穴。
九陰真經本就是王重陽所創演,如此成了金木水火土五份,每一份內記載的武功都是九陰白骨爪。而在這世上,能夠令九陰白骨爪轉化為九陰神爪的,恰恰就是全真教最基本的入門心法。
皮肉筋骨膜血髓,七重變化倏然一一倒轉,仿佛時光逆流,順序變成了逆序。鹿塵的雙手從鬼氣森森的九陰白骨爪溯本還原,不再乾癟也不再冷硬,氣血血肉均回到雙臂,把剛才經歷的所有過程,反過來經歷一遍。
同時亦保留了應有的堅硬與銳不可當。
如此一來,鬼氣終成大氣,白骨化作正神,純陰的功夫,也徹底達到沖和陰陽之境地。
這就是九陰神爪!
神爪既成,單論這一門武功上的修為道行,鹿塵已勝過了梅超風許多。
她心中滿是怨憤恐慌,又是瞎子,桃花島內功與全真教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多年來欠缺他人指導,只靠著一人獨練。於是陰氣更盛,鬼氣愈烈,這才成了需要人頭骨修行的邪道武功。
走上這條邪路,武功越練越高,人也越來越不能回頭,她雙手永遠是極為可怕的乾瘦指爪,似殭屍、如鋼鐵。
即便是踏入了玄之又玄的九空無界,她所能盜取天機,也並非「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而是「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鹿塵與她大不相同,神爪不是白骨爪,不再需要人頭練功,只需要通曉道家正宗道理,以天地日月精華養練即可。平日裡雙臂神化內斂,與常人無異,戰時方一展鋒芒,切金斬玉,均不在話下。
神爪在手,鹿塵解除觀自在境界,停滯的時間驟然以千百倍的速度狂飆過去。世界的一切再不能那般秀氣,那般雅致,那般從容不迫,而是變得無比爆裂,什麼都接踵而至紛至沓來。
天地萬事萬物,都反覆在呼喚一個詞:
回來!
風雪的呼嘯回來了,炸裂的冰刺回來了,所有的聲音都回來了,梁子翁的剩下幾個字也回來了,速度與此前一個半字有天壤之別,「——日神槍!」
危急關頭,他身子後仰,長袖一抖,似一面大旗席捲。千百根冰刺,盡數擋在袖子之外,運勁一絞,即碎成千千萬萬的冰粒。
他成功化解這近在咫尺的冰棱碎裂,卻也讓本來迅捷靈動的身姿,驟然間失去平衡,當即一個止步跌倒。本來兇猛凌厲的撲襲,這下半道崩殂,轉而打了個狼狽不堪的滾,頭上、身上儘是凍雪。
而當從雪裡掙紮起身時,心中已經暗叫糟糕。打滾並非只是丟臉的行為,亦很有可能丟掉性命。
果然,當抬眼看去,梁子翁發現鹿塵此前所在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他只能聽到九個很響亮的聲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九個踩在雪上的聲音相繼而起。自鹿塵此前所在,往梁子翁這邊道路上,有九處地方紛紛炸開,形成九個深深嵌進雪裡的腳印。
而在九個腳印的上方,飛雪打落下來,忽然一一融化,憑空化作縷縷白煙。此時天上地下,無處不有雪花,唯有這九個腳印上方,雪進不去,風吹不動,成了漫天漫地白色中的空無。
他處的雪堆積多了,這邊空空蕩蕩的無雪,如在一張滿是墨水的紙上留白,這反而凸顯出九個動作出來,是或奔跑、或發力、或借力的動態奔襲幻影。
正是鹿塵的輪廓。
螺旋九影。
他身法高絕,速度之快,九步踏出,人雖一觸即去,但熱量赫然堆積原地不散。因而出現如此奇景。
大風吹拂,永不停歇,一浪接著一浪,總算打滅九個身影。同時梁子翁面前人影一閃,鹿塵已到了他面前。
輕描淡寫,當頭一抓。
半空風一止雪一空,昏天暗地蒼蒼茫茫的世界中,忽然傳來一聲布匹被撕裂的銳利響聲,仿佛雷聲吞沒世上一切大小聲音一般,占據了天地,甚至令任何風雪變得悄然。
那聲音又宏大,又莊重,又嘹亮,又高亢,卻偏偏不銳利,不刺耳。
這是最堂皇神聖不過的聲音,既像神龕念經聲,又似廟宇木魚響,還像崑山玉碎鳳凰叫。聲音就來自於鹿塵身上,手上,指上,九陰神爪上。
梁子翁怪叫一聲,他不是待宰羔羊,而是長白霸主。身子一側後仰,雙腳併攏,一縮一彈,頭下腳上,充滿爆炸力地飛踹過去。輕功好的人大多腿法也好,雖不如追命般已練成了一對神劍魔刀,也有獨到之處。
還未真正接觸九陰神爪,凌厲過人的爪勁,已令梁子翁雙腿發麻,心中發寒,更覺有了種十把刀劍加在一起,一併朝著自己斬過來的感覺。
須臾之間,他咬破舌尖,提足真氣,臉色漲紅,凝聚出十二層功力,就堵在這一拼之中。
老實說,純以功力較量,梁子翁是當之無愧的二品練氣高手,鹿塵吞服蛇血、兼有九陰真意,亦不過才達到四品練氣、四品煉體,加起來都稍遜梁子翁半籌。更遑論這老頭忌憚九陰神爪的威力,寧願超常出力。
迄今為止,他們這一戰,看來多為鹿塵占了大便宜。但實際上,梁子翁既不知道他能模仿烏日神槍,也不知道他會螺旋九影,都不過是吃了情報上面的虧。
直至現在,他們尚是第一次硬碰硬,這是無法弄虛,也作假不得。
一招強拼,兩人皆震。
鹿塵果真顯出根基不穩的缺憾,後撤三兩步。
梁子翁也只不過是一時氣息不穩,相比起鹿塵尚可接受。
心頭一喜,便知道對手到底實力差了一籌,鹿塵此番必然氣血翻湧、真氣難繼,後撤的這幾步,不只將失去一個置自己於死地的機會,更給了自己反攻的希望。
他一個翻身,總算從滑稽狼狽的頭下腳上姿勢回到正常,就要乘此良機,再起攻勢。
這個動作若打個比方,等若一次呼吸,須得一呼一吸才算完整。梁子翁現在只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酣暢淋漓一吐而出。
按理來說,接下來他該發起狂風驟雨般攻勢。只可惜的是,九陰真經從來不講究「按理來說」四個字。
鹿塵面上青氣一現,翻滾動盪的氣血竟然平息,難以為繼的真氣可以再起,剛剛後撤的幾步似乎完全是個玩笑,又或者單純屬於梁子翁的幻想。
身子一晃,變戲法般似重新踏出步伐,並且比剛才更接近梁子翁。
梁子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這是現實。他在眨眼間成了木雞,腦子裡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莫非這年輕道士並非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剛才自己打退了一個,而有另一個接替了他?
這想法或能解釋為何鹿塵舊力未去、新力已生,卻無法解釋梁子翁此前六十多年人生中任何一件事情。
鹿塵殺機又至,雙手交錯抓來,風雪經過了他,像陡然來到另一處天地,再微小的雪花,也倏然被切割撕裂,變得更加細碎,更加細密,洋洋灑灑如落鹽。
一時之間,梁子翁只好退。
猛往後撤退。
一邊退,一邊以「野狐拳」拆招。
梁子翁既退,鹿塵就進。
他龍行虎步,步步緊逼,雙手連環打擊,十指鐵畫銀鉤,爪痕縱橫交錯,幻化出無數爪影紛呈,赫然展現出一種不到黃河不死心、不殺死你永不停的氣勢。
兩人你追我逃,你進我退,伱攻我守,轉瞬間跨越十多丈距離,噼里啪啦交手十多二十招,打得一路雪飛風走,山道上也劃拉出一條無雪的路徑。
在這過程中,梁子翁匆忙招架,左支右拙,苦不堪言。
他功力在鹿塵之上,哪怕一開始陷入被動,也能占據上風。雙拳數次與九陰神爪的氣勁正面對抗,經受了種種刀劈斧鑿似銳利殺機,同時也給鹿塵給予種種打擊,敢保證任何四品貨色,都將支撐不住。
可最令人難以接受之處就在於這,如此激戰,如此打擊,鹿塵卻仿佛永遠和第一招一模一樣,不會疲倦也不會受傷。
或者說,他疲倦過,也傷過,但是面上青氣一現,疲倦成了不疲倦,傷成了無傷勢。對他而言,招招都可全無保留,似一個家有金山的大富二代,使得梁子翁逐漸落入難以逆轉的下風。
梁子翁境況越來越艱難,一時招架漸慢,招式漸緩,令體力、氣力均有不同程度降低。
但為何如此,他想不清楚,也弄不明白,他心中千言萬語,無法化為一句話。
若鹿塵知道他的心聲,很願意用四個字為他總結,就叫做「這不武學」。但前提是梁子翁已然倒下,而鹿塵正在逼近這目標。
這一路山道崎嶇,梁子翁也並不總能找著後撤的去處,一路拼鬥至近一百招,終於被逼近至一處峭壁之下,再無任何退路。
在徹底毫無轉圜餘地之前,梁子翁忽然變招,竟不往前去,而往後探。
轟隆——雙手打入身後岩壁,輕鬆如面對豆腐一般,深深插入其中,然後藉此作為支點,身子騰空而起,離地三四尺,重新以一雙腿面對鹿塵。
刷刷刷,瞬息之間,雙腿連環踢出,似兩條靈動至極的毒蛇,又好像兩道霹靂閃電,繞開了鹿塵九陰神爪,直取他腦袋胸口處的要害。
這絕命一搏,力道之大,恰如兩枚驟然砸落的萬斤巨石。砰砰兩聲,出腿之際,洶湧爆發的氣流順著腿延展爆發出去,打在下方雪地之中,竟至於炸起數尺高的散雪,飛入半空。
但飛雪休說落下,尚飛起一半時,鹿塵已先一步收抓抵擋,運力於小臂,一左一右,硬生生受了梁子翁兩腿。
然後他面上那令人絕望的青氣再起,動作不停,手掌齊齊往下一扣,十指發力,如虎咬,似雀啄,在半空中極為快速的一掠。
這一掠太快太急,也太匆忙,來不及捕捉,便成為往後逝去的風景。鹿塵的雙手自手掌到小臂位置,似乎都一下子消失了,成了兩條模糊的黑影。
黑影閃爍了十數次。
梁子翁大叫一聲,不管不顧,還待反擊。兩手從石壁抽出,猛得抬起,張牙舞爪,身子卻如遭雷擊,往後重重撞在峭壁上,然後定格,瞪大了雙眼,徹徹底底不動了,連同那大叫的一聲也戛然而止。
世界似乎一瞬間靜了下來。
鹿塵肩頭一塌,手往回縮,寬大的袖子一落,罩住剛才大展神威的九陰神爪。
手臂上有大量熱能蒸發出來,過處碾著飛雪、燒著冰汽,冒出一縷縷青煙。
半空中生出極宏大高亢嘹亮的轟鳴聲,梁子翁身子前後左右上下,數百朵上千朵雪花忽然齊齊一盪,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力量震碎震碎震碎震碎,再掃蕩一空,形成漫天飛雪中短暫的真空。
然後他的面孔、脖頸、胸膛、腰腹、雙腿、手臂……身體整個正面,忽然同時浮現出數十處爪痕,縱橫交錯、深入血骨。
噗噗噗噗噗——
身子一顫,鮮血四下里飈射出來。
這堂堂後天二品高手,雙眼無神,面目震布,終於如個破爛的玩偶,搖晃了一下,轟然倒塌。
……
一刻鐘後,一朵旗花火箭,飛入了蒼穹深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