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斗李延宗(中)
一直以來,他有某種預感,李延宗絕不是個毫無破綻、對付不了的人。可惜一旦交戰,李延宗刀法之快,三下五除二將丘處機擊潰,又轉而對抗追命,仍是大占上風,幾乎給鹿塵不可戰勝的印象。
直至此刻,鹿塵忽然想到,李延宗雖已大展神威,但實際上或許比自己所想像中的更強,因為他迄今為止,並未使用慕容世家最具盛名的功夫。
但同時,這超乎自己想像中的一份強大,之所以不用,可能反因這是他最大的弱點。
猶如柳暗花明又一村,鹿塵有豁然開朗的感覺,一連串的想法在心中點亮,「是了,他不用斗轉星移,是因為不願意暴露身份。相比起殺岳飛的消息,他把慕容家的身份看得更重。」
「他大名鼎鼎也臭名昭著,已成了刻板印象,我一聽了他這名字,便理所當然以為他正陰謀復國,並占據主導地位,必然賣力十足。其實大錯特錯!」
「岳飛死活與否,與復興大燕根本沒有半毛錢關係。反倒是大金國所占據神州東北角,這才是昔年大燕的領地。」
「他此行根本與復國無關,只是暫時棲身於西夏國,為維繫這假身份打工而已。他只不過是個打工人!」
「如此說來,他成功則好,不成功了也可接受。但無論如何,不能身份暴露,不然非但大宋容不下他,他國也絕對萬分堤防。」
「這就是他的死穴,彰顯無遺,他武功的確夠高,老崔及師父合力,也不可妄想殺了他。但單說輕功,其實還要遜色老崔,而一旦暴露武功,斗轉星移大名鼎鼎,誰人不知?」
「若老崔是個狠人,一見之下,舍人而去,傳出消息,天下便再無他容身之處。這正是他迄今為止最忌憚的一點。」
「老實說,他是以己度人,老崔看來玩世不恭,偏偏實是世上最迂腐的好人,寧願自己去死,也不願意拋棄旁人。但他以己度人得好,正是這份小人之心,這讓他始終無法盡情施展。」
「這麼說來,他遠比我想像更強。殺是殺不了了,唯一出路捕捉他這份心理,讓他自己願意退去。」
「我必須找到個最好的出手時機,方能起到效果!」
……
盜天機是一種精神奇力,也是心力,念力,咒力,神力。
它能溝通沒有時空的九空無界,因而沒有了道理,也沒有了極限,只有心中自己給予自己的束縛。
因追命嗜酒,於是能御酒,但純粹的水不是酒,純粹的酒引子同樣不是酒。到底什麼算酒,什麼不算酒,純靠他自己決定,也不由他自己做主,他喝著快活就叫酒,但他不能夠裝傻充愣,將茶視作酒。
天機莫測,由世人盜來,屬於了自己。但絕不代表他們可以肆意妄為,想要如何就能如何。是故有雲,只因心而動,唯由念而成。
人是騙不了自己的。
追命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此時此刻,他真想換個名字,乾脆叫做催眠。
他欲對自己催眠,他想要騙過自己:這漫天的雪是酒,這腳下的葉子是酒,李延宗體內的血同樣是酒,乾脆直接說這座西山是世上最好喝的酒算了。
如此一來,他一個念頭,將席天捲地,橫掃八荒,有很大機會反敗為勝。
之所以要如此突發奇想,是因為他高高舉起酒葫蘆,往下倒來。雙眼正對著葫蘆口,滿心期待,卻發現無論如何期待,葫蘆嘴也空空如也、乾乾淨淨,真是一滴也沒有啦!
「哎……這麼一葫蘆好酒,一滴也沒進嘴裡,可惜可惜。」
追命嘆了口氣,將酒葫蘆重新掛在腰間。
李延宗騰挪閃轉,一邊躲避,一邊一一捕捉幾百枚帶火彈丸,以指勁打擊,擋者披靡。可見到半空中飛騰的火丸,一顆顆,一粒粒,似泡沫般相繼破裂,逐漸清理乾淨。
丘處機這邊也是相同,劍壓似狂風吹打,自上而下,將最大幾股火勢打滅。剩下的便是些火蛇火線,條條縷縷在地上纏繞,掙扎了一會兒,便也一一熄了。
直到最後一條火蛇收滅,最後一枚火丸,世界忽然靜了下來,三人同一時間看向對方。
有風吹過。
這時候,地面剩下了火劫後的遺骸,可見到被燒卻一半的樹幹,上面有由本色至微黃再逐步加深變黑的過渡,也可見得大量枯葉被炸碎焚燒後的零碎焦黑,以及灰白色的餘燼。
風一吹過,那些餘燼,立刻大片大片飛騰起來,似青煙,如白霧。因燒盡了色彩,無比蒼白,又好似從地上湧現出的飛雪,細細碎碎,飄向遙遠的天空。
追命,丘處機,李延宗,三人隔著那一片片飛灰餘燼對視,目光透過飛灰,彼此站立不動。
戰鬥到這地步,再不是最開始時候,可盡情肆意的出手試探了。
誰也沒有冒然出手,誰也都在觀察著對方的破綻。
對追命丘處機而言,他們是底牌盡出。丘處機呼吸紊亂更勝此前,追命的御酒術也已告竭。
他們剛才抓住了極好機會,亦只能逼李延宗棄刀而用指。
他們誤以為這是李延宗的真正實力,因而仍有鬥志。若鹿塵告訴他們李延宗還有一招,兩招,三招,他們士氣將會不可避免降低,彼此感到絕望。
從這角度來說,知道少了,反是好事。
對李延宗而言,他連續彈出上百道參合指,無論此前多麼大展神威,也終感內力不濟,臉色發白了些,呼吸也不再順暢。
實際上,他是武功比兩人高,戰力比兩人強,招式比兩人精,但到底年輕。無論他如何天才,既要精通各門各派武學,又要精修參合指、龍城劍法、北霸槍及斗轉星移,在內力修為之上,終究積攢不足。
慕容世家在內功一道上,本不擅長。他們重於如何利用內力,將一份內力用出十份作用,而非直接積蓄成十份內力。
到頭來,他是入了先天不錯,但論修為,自然不如追命歷練打拼,更遠遠不如丘處機來得深厚雄渾。
這種事向不少見,在這世上,精、氣、神三條道路,再加上神功招式,心態環境,皆同為武的組成部分之一。其實真氣多寡,與實力高低,本就沒有必然的關係。
如鰲拜,內功不過後天境界,只屬玩票性質,發現沒有成績,便就止步。但他的「精氣狼煙」,凌空打擊、氣血噴薄,可隔著三四丈距離,將活人打成齏粉,絕不遜色於任何先天罡氣。
而丘處機一出手,就將劍光劍氣揮灑得鋪天蓋地,看來氣勢浩大,實屬三人中賣相最好的一個人。但這既是他無法將勁力凝練至返璞歸真,也實是他本錢夠多,能夠揮霍。
他畢竟是天下有數的道家正宗傳人,其內功易學難精、厚積薄發,最擅長與人拖長戰局。
真正打起來,內功最好的丘處機反而是三人中最弱者。
於是他們三人之中,竟恰恰是內力與戰力成了反比,以內力最強的丘處機最弱,內力最弱的李延宗最強。
如果單打獨鬥,丘處機無法倚老賣老,就要被李延宗一刀斬下腦袋,或一指點中死穴暴斃。
但到現在這激戰烈度,丘處機反而可靠著自己多年積攢,在兩個年輕人中脫穎而出。他剛才就快要真氣枯竭,但枯竭來枯竭去,撐到了李延宗後力不濟,他仍只不過是「快要枯竭」而已。
快要的意思,就是還沒有。
至於丘處機什麼時候真正枯竭,他顯然不可能告訴李延宗。
因而李延宗既躊躇,也猶豫,他發現這兩人遠比想像中難辦,在思索是否使用斗轉星移。
慕容世家自古傳下來的幾門武功中,唯獨這一門他練得最好,威力最大,也最省真氣,更幫助他踏入煉神大門,盜得一項相得益彰的「天機」,有他人所不能想像到的效果。
可惜偏就因為如此,這武功名聲也是最大的,一旦使用,人人都看得出來。
他自成為了李延宗,從未使用這門武功,如要使用,定要保證無人生還。甚至打定主意,就連一旁被點了穴道睡去的包惜弱,也一併殺死。
誰知道她事後會否發現什麼端倪!?
別說是人,就算路過了什麼松鼠燕雀,李延宗也要一併殺了。
至於完顏洪烈對包惜弱的屍體如何反應,李延宗願意了,就騙他一騙,不願意了,實言相告也就是了,料那什麼六王爺也不能怎麼樣。他這假身份受命於西夏,並不受到金國管轄。就算要怕,也是怕完顏峰、完顏決,而非一個小小的完顏洪烈。
不過包惜弱好殺,丘處機也好殺,什麼松鼠老虎獅子豹子都再好殺不過,唯獨這個追命……
李延宗沉思中,決心再瞞一瞞、等一等。
他能瞞著別人,卻瞞不過鹿塵。鹿塵不斷揣測他的心理,準備在最妥當的時候出場。
此時此刻,鹿塵知道他們在互相尋找對方破綻,彼此之間氣機相交,構成一種微妙的平衡。一旦平衡有失,三個人立馬由靜轉動,大打出手,直打到頭破血流、你死我活不可。
若論武功,他差其中任何一人,都是天壤之別。但此時此刻,他已能感到三方動作皆慢下來,彼此狀態有缺。
就算不靠「心海」,亦能勉強捕捉到動作了。
鹿塵無比慶幸,自己此前並未冒然出手,而是選擇相信了老崔及師父能夠應付。如他那時出手,便當人稱「小包惜弱」,除令自己安心,別無半點作用,反會壞了大事。
但現在大不一樣,他已從李延宗眼中的螞蟻,變成一頭小犬,起碼也能咬上一口疼的。
——只看什麼時候去咬這一口!
鹿塵仍躲在樹後,將一身呼吸體溫,均收斂如一。他這角度,側一側頭,能看到包惜弱昏睡的側臉。在黑夜之中,她肌膚白如奶,頭髮黑如墨,即使年紀大了,仍是動人心弦的美人。
不過在鹿塵眼中,她除是美人,也是恩人。恩人之外,還是好人。而繼美人、恩人、好人之後,她可還有個稱呼,便叫做「笨蛋」。
他看著睡美人暗忖,「老包,多謝你,只要一想到你,我總能排除錯誤的答案。伱真是我的指路明燈!」
包惜弱這輩子也沒想到,她只不過好心救了個小乞丐,這乞丐在一個半月,反覆將她掛在嘴邊,成為任何事情上的反面教材。
但同時也是這個小乞丐,令她知道當年真相,有機會尋回丈夫。並時時期望她有個遠離紛爭、幸福快樂的結局,令世人可以相信「好人有好報」五個字。
三人所在戰場,本已被剛才特意製造的火勢席捲,變得一片焦黑。但山上風很大,也很冷,更很硬,像許多無形的刀子穿梭。它們刮來刮去,永不停歇。
不一會兒,似乎時間倒轉了,又似乎一切從未發生過,除去一些實在太大的木頭外,其餘或黑或白的飛灰餘燼,盡皆被吹得無影無蹤,地上重新埋下新的被吹來的木葉。
三人還是沒有動。
只是沒有明顯的動作,不代表沒有小的變化。丘處機的臉就變了。
他本來是個清俊高瘦的道士,慈眉善目,三縷長須,文質彬彬。初見之下,往往予人仙風道骨的印象。
唯有認識他的人知道,他真正的面目乃是好勇鬥狠、高傲暴躁、嫉惡如仇、性烈如火。
王重陽說過他,他不聽。馬鈺勸過他,他不聽。王處一提醒過他,他還是不聽。他犯下了錯誤,連自己亦罵自己,可到頭來他不聽不聽不聽就是不聽。
丘處機清楚,自己成不了世人眼中的完人,他唯有成為世上獨一份的莽夫殺星道士。
此時此刻,他內息不穩,功力也在反噬,劇烈喘息,經脈傳來陣痛。
他痛了,但越痛越怒,痛怒得他終於不管了,不顧了,也不裝了。一張臉慢慢變得兇狠,咬牙切齒,猙獰恐怖,雙眼射出閃閃寒光。加之他頭冠不正,髮絲飄舞,衣衫襤褸,更顯出一種煞氣。
老道士成了一頭老狼,正磨牙吮血,待殺人如麻呢。
提著柄劍,他往李延宗踏前一步,這一步動作緩慢,有點走形。整個過程,是一隻腳踏出,身子前傾,另一隻腳再被拖動著過去,可見他狀況不妙,已近極限。
但無人會不信一點,當他可以一劍刺穿李延宗身上任何要害時,那一劍一定又准又快。
道士聲音,低沉且嘶啞,「神捕,老道先去了。」
追命笑道,「請。」
他這個請字很妙,說得不算明白,似乎怎麼解讀都可以,仿佛既要與丘處機聯手,又打定主意在旁觀戰撩陣。正是這般捉摸不定,反予人最大的壓力。
李延宗皺了皺眉,他能判斷世上大多數武功的強弱、快慢、巧拙,也自詡能判斷世上絕大多數使用武功的人:是否能勝,是否能戰,是否有了弱點,又是否強大到難以匹敵。
而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一點,丘處機和追命均是少有的異數。
他們屢屢推翻自己的判斷,以為他們會輸時,他們反而沒輸,以為他們會死時,他們一個沒死。反倒是自己,似乎越陷越深,難以自拔。
再然後,他對自己說,「但我會贏。」
氣機相交時,也在某程度上心靈互通有無。當一方氣盛,另一方便不可避免氣弱。大凡高手,皆知道這個道理,於是總以各種方式告訴自己一定會贏,一定能贏,一定可以贏。
在歷史上無數令人津津樂道的決戰中,很多高手交手之前,均自信滿滿,面帶微笑,世人都以為他們會贏,他們自己也認為自己會贏。
但結果往往是,他們一招便被對手砍掉腦袋。落下的頭顱依然帶著自信笑容,仿佛他只是死掉,卻並不算輸掉。
這可笑也可憐,在常人眼中看來,無異於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魔怔瘋癲。
可現實就是如此,武者之間誰能贏,其實看的就是誰最想贏!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我們會贏。」
李延宗對自己說出這番話時,丘處機和追命也對自己這樣說。若有人可以聽到三人心聲,會發現這時同時說出來的三句話。
丘處機倏然而沒,像是變了個戲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