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斗李延宗(下)
丘處機只是道士,而非真正的神仙。他的消失,不是地上冒出煙霧,籠罩全身,等到散去,人亦空空如也。而是一邁步,原地沒有他,周圍沒有他,他從十丈之外一躍而下,劍光飛灑。
李延宗閃身躲避,非但不比丘處機慢,反而好像早預料到了。
劍光是狂風驟雨,他身法則是垂柳細枝,總是為風吹動,因雨飄搖,但風雨永遠別想摧毀了它。
他退一步,兩步,三步。退了多少步,丘處機便進了多少步,步步緊逼,附帶著抖出劍光來。
劍光浮動,劍氣燦爛,如閃電,似怒龍,帶有人劍合一的凌厲氣魄。
北地高山,本就低溫,但這劍光一出,更顯清冽,逼出一種與冰天雪地不同的寒意,那是李延宗心中的寒意。
出劍時,丘處機一張老臉氣血上涌,有血似的病態殷紅,而紅里又透著一種褪去所有力量的蒼白。
大凡人的臉色,無不是皮膚裹著氣血,分布均勻,像是雞蛋的蛋清蛋黃,若血氣充盈,便可稱得上一句「白裡透紅」的美譽。
而現在的丘處機,則等若氣血實在有限,又強逼緊迫著發力,因而一股腦推出來、擠出來,糊在麵皮之下一層。也是白裡透紅,但白的不夠圓潤,紅的不夠飽滿。
李延宗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豎起食中二指,退而招架。
他一步一步退避,步伐慢,神色緩,似乎連心情也悠悠哉哉,唯獨手上動作奇快,左戳右點,與劍法頻率相差無幾。
丘處機出多少劍,他便還多少指。動作無不瀟灑好看,指勁包裹著之下與劍鋒相撞,令劍身彈射彎曲,形成極好聽的咻咻聲。
從第一指開始,甩、彈、崩、抖、打、滑……李延宗幾乎沒有使用相同的招式,卻總能達到相同一個效果,便是將丘處機的劍抵擋在方寸之外。
他表面悠閒,心神卻著實緊繃。
只能看到丘處機在出劍,不代表他只可以關注丘處機的劍。追命似笑非笑,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成為李延宗絕不可以忽視的危機。
最令人氣結之處在於,他刻意不看李延宗,而是抬頭看天,似乎考前溫書的書生。這看似滑稽的動作,有極精妙細緻的用心,可令李延宗難見他的眼神,更不知道他何時發起攻勢,又會攻向何處。
李延宗只用單手招架丘處機,不是裝腔作勢,只因為他的另一隻手時刻等著追命到來。
等待,唯有等待。
他耐心的想:唯有等待一個時候,那就是丘處機氣弱之時。
丘處機本就受了內勁所傷,除他自己之外,李延宗最清楚其受傷程度。現在還能這般勇猛,既令人意外,也叫人欽佩。但無論如何,過猶不及,丘處機絕不可能永遠這般戰下去、斗下去。
迄今為止,丘處機自吐出那口血來,已有接近一盞茶時間。李延宗判斷,他已逼近了極限。
事實上,極限來得比他想像中更快,也更容易。
劍光中倏然間出現第一處縫隙,好似蔽日的烏雲內透露出一線陽光。李延宗初看之下,以為那是丘處機刻意賣個破綻,引自己踏入陷阱。
他謹慎、小心,視若無睹、聽若無聞,只願意防守。
但第二處縫隙接踵而至,然後是第三處、第四處,劍法變慢了,也變差了。
忽然之間,任何人都可以發現,丘處機已刺不中自己想要刺的方位,也殺不死自己想要殺死的人。
不,不是任何人都知道,須得加上一個例外,那就是丘處機自己。
他酣暢淋漓,大發神威,仍在猛攻,卻不知道在兇猛攻勢之下,他手在抖——正如世上任何一個他這般年紀人應當有的手抖。
他正刺來一劍,本來密布成劍勢,但其中起碼三劍偏差了位置,令招式破綻百出。李延宗出乎意料的不退反進,兩指探出,精準捏住劍身,微微一彈,內勁湧入,將丘處機一震而退。
「道長快退!」
而同時追命已到,雙腿攜風雷之勢,欺近李延宗腦袋上。
適才他發現丘處機勢弱,也是吃了一驚。他不知道丘處機傷勢如何,也不知道丘處機有「西遊記」秘法。此前看丘處機來勢兇猛,實在高估了他的狀況。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反而不如敵人李延宗。
知道行差踏錯,追命立刻補救,丘處機弱了,李延宗動了,他也同時來了。
若中了這樣蓄勢待發的一腿,保管李延宗如何修為,腦袋也將成為個破爛的西瓜。
李延宗從沒忘記一點,自己看得到的事情,追命當然也看得到。他本可以全力殺死丘處機,唯因早準備好八成真力,應付這接下來的一擊,方給了丘處機一線生機。
另一隻手特意藏於身側,極為隱蔽的凌空輕彈三指。三指無聲無息,輕靈縹緲,乃是他凝聚畢生修為,最精湛也最用心的攻勢。其中兩指在前,一指在後。
追命身子在半空一僵,雙腿忽如神龍,產生不可思議的凌空變化。嗖嗖兩聲,他擊中兩枚指勁,將其踢散。
但這根本無關緊要,它們本就是拿來給追命踢散的。真正的殺招,是緊隨其後的第三枚指勁,已達到無聲無息、無光無影的境界。
李延宗屏住呼吸,一旦追命腿上受傷,就代表著人跑不了了。
同樣也代表著,他終於可以拿出真正實力,以斗轉星移將在場眾人全部殺死!
可惜。
可惜追命仍在不能變化的情況下變化。
他的腿法實已達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竟捕捉到那無聲無息、無光無影的一指。追命大喝一聲,左腳一揚,足尖點中那道指勁。
指勁散去,身子一震,翻身落地,站在李延宗對面,焦躁問了一聲,「道長!?」
李延宗十分可惜的嘆了口氣,有些失望,卻未完全失望。
結果不算最好,也不算最差。世上常有「一箭雙鵰」「一石二鳥」的形容,李延宗沒射中追命這隻雕,卻砸中丘處機這隻鳥。
在另一邊,丘處機雖只受到兩成攻勢,但就他的狀況而言,後果同樣嚴重。
那內勁一撞在身子裡,本就紊亂的奇經八脈,霎時似被一隻無形大手揪成一團再打了個結,所有內力皆混亂至不可控制,然後一一反噬。
「殺賊、殺賊、殺……」
丘處機後撤幾步,稀里糊塗,朝著無人的地方揮出毫無力氣的幾劍。這一番動作,又牽動內力,五臟六腑刀割火燒般痛苦,他欲張口怒喝大叫,又雙眼一黑,眼耳口鼻均在同一時間模糊。
終於是跌跌撞撞,顫顫巍巍,轟然一聲,仰面倒下。落地時候,長劍亦脫手飛出。
他倒下了,李延宗滿意的收回目光。接下來他單打獨鬥,手到擒來。
這場大戰到此為止,已近尾聲。
雙方你來我往,鬥智鬥勇,手段多端,變化莫測。但到頭來,依然是李延宗走到了最後。
在修為上,他是更高一方。在武功上,他仍然更有餘裕。打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受傷。
不過,他自己心裡清楚,受不受傷並無什麼重要,若一個處理不當,自己頃刻間會從毫髮無損,變成一個死人。
李延宗至少得承認一件事,這過程令他收穫很多,也成長許多。江湖廝殺,並非書本上的知識,非得切實經歷之後,方有感悟。
他一開始小覷兩人,後來才意識到兩個對手並不好對付,他們比他弱,卻不是全無反抗之力。在某些地方,他們也勝過他。他不能夠閉著眼睛胡亂殺死二人,而須得注意任何一處細節,抓到任何一點破綻,方能艱難取勝。
從某個時刻之後,李延宗便內心緊繃,不敢有絲毫鬆懈。
直至看到丘處機倒下一刻,他古井無波的內心才激起漣漪,臉上也露出笑容。
這是他此生從未體會過的一種感受,與苦練武學不同,也與謀劃天下不同,但無疑很刺激,很有趣,甚至可說很有成就感。
如果可以,他很想大笑,然後和追命說兩句話,感慨感慨剛才須臾之間,某個電閃而過的念頭正確與否,或是哪個思忖不得當,現在皆可能是自己倒下。
但很可惜,古來早有「言多必失、禍從口出」的道理,李延宗自小看史書、兵書、江湖書,早有無數前輩給他當了反面例子,他卻不想給後人當做同樣的反面例子了。
李延宗立刻收拾了心情,再度成為那個冷麵的大鬍子士兵,並以無法逃避的爍爍目光,鎖定遠處的追命。
追命萬念俱灰,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看來我們輸了。」
李延宗本想直接對追命出手,但聽了這話,又想到一些江湖上的前事,疑心追命是否偽裝示弱,等待自己開口時猛然出手,取得一個搏命的機會。
他念頭一轉,因而立住不動,轉頭走向丘處機。
不如先殺了丘處機,而在這過程中,看看追命的反應如何。如果追命露出破綻,便轉攻追命,如果追命未有露出破綻,了結了這屢屢造成麻煩的臭道士也不錯。
在李延宗思想中,江湖的痕跡少,朝堂的痕跡多。他現在只是個西夏國走狗,卻把自己當做未來的皇帝,任何事情均以最謹慎、冷靜、耐心的方式完成,並且大局在心,大事在我。
如他知道有另一個自己,同樣立志成就大業,偏偏意氣用事、清高自傲,將一切大好機會搞砸,他將會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甚至引以為恥。
但這其實是兩個世界的差異,怪不了任何人。
另一個世界武力層次更低,江湖只是廟堂的一角。有的皇帝會武功,並達到天下第一,但更多皇帝不會武功,他們或者靠人格魅力,或者靠兵書兵法,或者靠軍隊武力,同樣能夠逐鹿中原、問鼎江山。
偏偏另一個李延宗無兵無權,他只會武功,就算能一個打一百個,也是當世異數,獨走偏僻小道。
沒人告訴他這事兒能否走通,他自己心裡也不知道能否成功,到頭來只能異想天開,想一出是一出,宛如把一個孩子放在畫室,卻沒有一個老師,他只好照著自己的理解胡亂塗畫。
但在這個世界,楊堅、李世民、朱元璋、趙匡胤、鐵木真等人的武功均達到至高絕頂,並以此獲取常人難以想像的權柄,他們能打的不是一百個,而可以是一萬個,十萬個,一百萬個,或者人數已喪失了意義。
對李延宗而言,有大把前人故事可以學習,他變得更加可怕,也更加理智,並且毫不迷茫,堅信自己走在最正確道路上。
「你要做什麼,李延宗?」追命忽然道,「你為什麼不來殺我?」
李延宗看了他一眼,「何必著急,伱們都會死。」
追命不氣,不惱,不急,他反而笑了。
「即使到現在這階段,我也不明白一點:你武功高絕,何必要為西夏國效力?西夏一品堂中,首席段延慶是為爭大理國王位,人人皆知,可你呢?」
追命笑道,「你知道麼,從一開始,我便試圖看出你的來歷底細,卻始終找不到答案。你的刀法不拘一格,指法更加神秘莫測,而我更感你仍有一份餘力……那是什麼?是否可令你暴露身份的武學,你是經過了易容,你掩蓋自己的身份,莫非你是神州漢人?卻為異國效力?」
「你很聰明,但猜錯了。」
李延宗頓了一頓,不可置否。說話間,繼續靠近丘處機,並不搭理他。
追命看他動作緩慢,猶如常人,而非閃電般出手,便知道他是刻意為之,慢慢給自己壓力,看自己是否有所牽掛。
他並不掩飾自己用意,也不在乎追命是否看出來了。因他知道,追命沒辦法放任丘處機不管。
這是陽謀,追命只能繼續用話語拖延時間,「等等,李延宗,你先別急著動手。你不好奇麼,這道長從何處來的?此前爆炸的旗花火箭又是哪裡來的?現在山下是怎麼一個情況……」
說著說著,追命似乎也自己喃喃自語起來。目光明滅不定,若有所思起來,與其說在與李延宗說話,不如說在問自己。
李延宗不說話,不管他。
追命抬起頭,自顧自介紹起來,「他是丘處機,全真七子之一,同時也是完顏康的師父。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給你講一件往事,那是很多年前,丘道長路過牛家村……」
李延宗瞥他一眼,「閉嘴,否則我立刻殺了他。」
追命斷聲道,「你不能殺了他!」
李延宗充耳不聞。
追命忙道,「有個極重要的理由,他是你的……哎,你若冒然殺他,一定會後悔……你千萬不能做這令自己後悔萬分的事情,要不然你後半輩子啊……」
李延宗黑著一張臉,「你到底想說什麼。」
追命到這時,反而期期艾艾起來,「那就是……哎,這話可不好說……那實在是……」
李延宗冷笑,「你到底說不說。」
追命點點頭,「好好好,我說。」
然後他一口氣把這話說完,「你看我的腿會說話哎!」
這話一出,追命整個人已彈了上來,腰一弓,身法似電,兩腳急蹴而出。
李延宗眼皮子都不動一下,毫不意外,「我就知道你會出手。」
指頭一抖,仿佛早有準備一般,一縷指勁朝旁邊丘處機打去,自己也迎上了追命。
他料想:這一指肯定能解決了丘處機性命,而自己早料到追命意圖,殺了他想救下的人,必定給追命重大打擊,令他心神大亂。
這人接下來的攻勢,要麼受到阻礙,造不成什麼威脅;要麼便勢如瘋魔,不可持久。
無論哪種,李延宗都另有七八種辦法對付,他算無遺策、計謀百出,即使在這收尾時候,也不給追命一丁點機會。
但真正碰上追命,他立刻想:「錯了。」
大錯。
追命並沒有受到任何打擊,他一如往常般帶著慵懶笑意,雙腿變化如意,狀態極好。李延宗本以為能輕鬆解決他,一出手直取追命咽喉,卻被追命高抬腿屈肘攔截,手腳相撞,均感發麻。
直至此刻,李延宗才發現自己到底是變弱了,他連續放出上百道參合指,內力不濟,而追命卻似仍留有餘力,兩人間的差距已難見分明。
交手間隙中,李延宗趁機回頭,一窺丘處機的屍體——他預想中的「屍體」。
然而事實告訴他:「又錯了。」
大錯之後的特錯。
一個少年飛竄了出來,摸爬滾打著擋在丘處機身前,大喝一聲,攔住了一縷指勁。
指勁力道之大,等若萬斤重錘,將他擊飛七八丈,重重撞入石頭裡,待落下之後,又虛弱捶地,嘔出幾口血。
李延宗看出他武功不算高,心中肯定能一擊斃命,並且有八成把握他會支離破碎、分崩離析,僅有兩成可能留個全屍。
然後眼睜睜看著他嘔出幾口血後,面上青氣一現,罵了一句,重新站起來。
非但沒有死亡,還顯而易見的生龍活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