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在半山腰,聽到遠處隆隆聲響,像雷聲,如龍吟,經久不衰。
許久之後,這個聲音停下來了。所有人均能感受得到,天地之間某些東西變了,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偉大規則,所有練武者的眼前,本來排列著一條通天大道,可現在這條路斷了,沒有辦法走。
鹿塵嘆了口氣,「大爭之世來了。」
眾人皆無法理解,面露疑惑,轉頭看向鹿塵。他們心中,皆有某種空空落落的感覺,悵然若失,卻又不知道是什麼,能銘記在心的,只有某種十分難以形容的心緒。
鹿塵轉過頭對陸小鳳道,「西門吹雪不行,他的道正遇著瓶頸。若和葉孤城決戰,無論勝敗,破而後立,他才夠格,可他現在還不夠,差了一步。」
陸小鳳並非是別人說什麼,他就認什麼的性子,一張嘴,下意識想要給朋友撐腰,反唇相譏。
可是看了江小魚和燕南天慘狀,思前想後,也不得不承認鹿塵的話很正確,只能嘆一口氣,「好吧,是不夠。但論及劍道,他們已經是當世年輕一輩一二人了,若非他們,又有誰能?薛衣人?他也不過相差仿佛,燕十三、謝曉峰倒是一定可以……」
鹿塵道,「且不說燕十三蹤跡難尋,謝曉峰雖座落在翠雲峰綠水湖神劍山莊,但因昔年故事,早已封劍閉門,不問世事。更何況,他們鞭長莫及,待找到了,怕也為時晚矣。」
令狐沖焦急萬分,苦惱道,「這該如何是好?」
大家一籌莫展時,張無忌忽然笑了,並且是哈哈大笑。
眾人久有聯繫,知道彼此,才有今日之局面。但說到底來,畢竟相交未深,都是通過鹿塵維繫。張無忌一向沉默寡言,少喜不怒,本是個溫潤君子性格,旁人也都這般看待他。
驟然如此驚變,使得在場眾人,都面露震布,瞧了過去,疑心他是痴傻。
無數目光加身,張無忌還是笑而不亂,笑完了之後道,「大家別看著我,我只是已熟悉了身旁這位仁兄的風格,他這番作態,一定已有了處理辦法,只是瞞著大家而已。」
令狐沖、陸小鳳均是一愣,一齊轉頭看向鹿塵。果然見到,鹿塵笑而不語,長身玉立,不慌不亂,儼然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
張無忌收斂笑容道,「說罷,鹿兄,你到底有什麼鬼點子!」
鹿塵道,「說什麼鬼點子,也無非是一句話而已。我之所以不說,是因這法子雖有成效,只怕無人相助。」
令狐沖急壞了,「你不說怎麼會知道無人相助,再說我們在此相聚,幾經波折,不都是因為你麼?若你說出話來,誰不會相助?」
陸小鳳卻看出了端倪,知道鹿塵是在故意釣魚,在一旁面露笑意,也不說話了。
鹿塵眼見如此,只好道,「我的這句話,正是叫做『解鈴還須繫鈴人』罷了。」
眾人立即露出深思,張無忌忍不住問,「什麼解鈴還須繫鈴人……」
鹿塵道,「其實整個大明,試問誰人劍道第一,不是早有公論麼?」
他說完這話,已側頭看向遠處,那是華山方向。
他說話總是含含糊糊,別有意指。令狐沖、張無忌聽在耳中,均還在思索這話的意思。陸小鳳腦子轉得實在比旁人快,已先一步想到結果,忍不住失聲尖叫道,「你要去找木道人本尊?」
鹿塵點頭道,「沒錯,正是如此。」
他伸手一指,「為今之計,只有帶著江小魚和燕南天去找木道人,讓木道人以劍氣疏導驅逐他們體內的劍傷,藉此疏導傷情。」
這話簡直出所有人的意料,令狐沖翻了個白眼,張無忌亦想要開口。唯獨陸小鳳,面色如常,若有所思。
陸小鳳忽然道,「他自然不會願意做這種事情。」
鹿塵道,「對。」
陸小鳳又道,「他現在沒工夫搭理我們,但若我們出現在他面前,他只怕也很有興趣,將我們一起收拾了。」
鹿塵道,「這是自然。」
陸小鳳道,「所以,你想要對他動手?然後借他的力量,使得江小魚、燕南天能死而復返、否極泰來?表面上,你自然是憤怒無比,被耍了一道,暗地裡,你是一觸即走,借勢借力。」
鹿塵實在忍不住笑了,「知我者,陸兄也。」
陸小鳳卻沒有笑,他很嚴肅道,「這很危險,簡直是在劍尖之上跳舞,置之死地而後生。」
鹿塵淡淡道,「我這一路,本也就是這麼過來的。」
陸小鳳道,「但這件事情,絕非你一個人能做的。」
鹿塵無奈道,「沒錯,這是一樁險事,也是難比登天的事情。我一個人的力量,自然是萬萬不夠。所以,我得故作姿態,引人好奇。剛才是你們問我,現在是我問你們。」
他橫目環顧,且看幾人,微笑問道,「你們敢麼?敢為了兩個素昧平生的江小魚和燕南天,送上自己的性命嘛?敢陪著我去與大明劍道第一的木道人拼上一拼麼?我做事,從來不是錯事,只怕沒有勇氣。」
他臉上在笑,眼中卻含有挑釁的意思。
幾人被他目光掃過,均感到一陣熱血,湧上腦門。
江小魚和燕南天,的確與他們素昧平生。但鹿塵說出來之後,他們便想到燕南天平日以來,為江湖所做的大事。又轉念想到,江小魚死裡逃生,第一件事情是找上此處,尋到鹿塵、張無忌,這份信任,亦讓人不敢辜負。
陸小鳳冷笑一聲道,「小鹿,你休要猖狂,陸小鳳行走江湖多年,卻多少也有些朋友。」
鹿塵轉過頭來,看向張無忌、令狐沖,「我在大宋亦有些人脈。」忽然高聲呼道,「還有憐星宮主,您看戲許久,該出山了吧!」
不知何時,旁邊樹叢之中,走出來一個宮裝女子。卻是殘手跛足,清冷美艷的憐星。
憐星現身之後,也不先和眾人聊天,只是走進了,先去看江小魚,再去看燕南天。她環顧兩人,眼神複雜之至,看向江小魚時,有愧疚、懷念、憤怒等等神色,而看向燕南天時,又有敬佩、可憐、仇恨等等神情。
她默然不語,許久時間,旁邊眾人看在眼中,包括鹿塵在內,都暗暗防備,她驟然暴起出手。
但憐星終究是憐星,而非邀月,她什麼也沒做,轉頭看向鹿塵道,「你真要去找木道人?就憑你?」
鹿塵強調道,「不是我,是我們。」
憐星嘆了口氣道,「我實在不懂,你為什麼要為了江小魚和燕南天去尋死。他們既不是你的親戚,也顯然不是你的朋友,你們連熟人都勉強稱得上。」
鹿塵想了想,也只能道,「的確是這樣。」
憐星呵斥道,「那你還不停下?」
鹿塵正色道,「我行走江湖,生死早已拋之於腦後。有些事情,不是停不停下來的事情,而是根本不得不去做。這正是我輩行事。」
轉過頭看向眾人,「至於你們……」
令狐沖肅然道,「鹿兄,你好小看人。你既如此,我們自然跟上。五嶽劍派上下,本是因俠義道而成,此番我為盟主,責無旁貸,上下經我斡旋,勢成一股,一起發向木道人。」
張無忌皺眉道,「江小魚找了你,也找了我。這件事情我亦有責任在身,可惜我只能找上東方教主,不知道以利益誘之,能否讓日月神教出手。」
鹿塵點點頭,「好,計定如此。我直接出發,你們隨後跟上。不過,這次行動,乃是江湖道義,無論生死,自願而來。但是,江小魚多年以來,未行惡事。燕南天一向是替天行道的大俠,希望那些惦記著他恩情的人,能夠不忘往昔。如此而已。」
眾人念及如此,均覺有感,紛紛點頭。轉頭過去,互相對視了一眼,無不相視而笑。
他們口裡沒念著什麼震天響的口號,也沒說什麼感動人的大話,但在語言之外,神情之中,所有的一切已糅合成一種無需言語的東西。
無形之間,鹿塵成為了他們的領袖,無論是已成名多年的陸小鳳,還是剛剛得勢的令狐沖,都已奉他命令,傳遍四周。他們均感覺得到,鹿塵身上有大將之風,能行王者之道。
和這樣的人做事,痛快乾脆,不需要任何懷疑。
憐星看著他們,表情愕然,卻難以說話。她平素走在哪裡,都叫人萬眾矚目,無論武功容貌氣質,都勝人一籌,宛若世人眼光的中心。現在卻沒人看她,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同路人,而她不是。
於是她在等於不在,說話等於沒有說話,她的意見沒人在乎。
因為他們已經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去做、
……
與眾人分別,鹿塵轉手扛起地上的兩人,往山下走去。憐星仍呆立在原地,過了一會兒,跟上了他。
鹿塵走在前方,憐星跟在後面。
憐星道,「我一直跟著你。」
鹿塵疑惑的看了她一眼。
憐星道,「所以我知道,你已不再準備和木道人為敵了。按理來說,天下大亂,你處理了這樁事情,應當回到大宋。那裡既是你的根基所在,可以更好應對時勢,也能一時躲避木道人的報復。可是說到底,你還是要與木道人為敵。」
鹿塵嘆了口氣道,「為敵和為敵也是不同的,去掉許多理由之後,我們的為敵仍然不可避免,也更加單純。由此可見,我和他是不共戴天,天生反衝。」
憐星嘲弄道,「你也配和他作對?」
鹿塵聳聳肩,倒不答話,只是繼續往前走。
憐星自覺沒趣,繼續跟著問,「無論如何,我仍要找木道人的麻煩,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想法,我隨你出移花宮,為的就是這個。」
鹿塵道,「我不嫌戰友多,你可以作為奇兵,但最好不要第一個出手。木道人雖然可怕,但他也是人,是人總會輕敵。你自然不是他的對手,卻可以對輕敵的他造成威脅,不是麼?」
憐星一怔,道,「你要我做卑鄙無恥的偷襲?」
鹿塵笑道,「木道人為禍江湖,起天下刀兵,這樣的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非常之事,有非常手段。所以,你不是卑鄙無恥,而是為天下先。多年以後,人們說起你這番偷襲,還是要青史留名、人人敬仰的。」
憐星翻了個白眼,「你好像總能說這說那,扯出許多初聽很有道理,細想大為荒謬的說法。你分明是全真教的,我卻是移花宮的。你是正派,我是旁門。結果你竟教我偷襲?」
美人翻白眼的儀態,也是足夠美麗的。鹿塵欣賞之後,心情大為開懷,咧嘴笑道,「我就是正派中的異數。」
憐星道,「無論如何,你已下了決定麼?」
鹿塵點頭道,「我下了決定了,事實上我要做的事情,比面對區區一個木道人,更危險十倍百倍。所謂退縮,其實根本是怕了,至於這樣那樣的理由,無非自欺欺人而已。我才不願意自欺欺人。」
憐星道,「退一步,不好麼?有些事情,註定是沒辦法的。」
鹿塵道,「有辦法的,我不是蠢貨,不是魯莽,所以我深思之後,有一定把握,有張無忌、陸小鳳、令狐沖,還有你,你們都會幫我,我們人多勢眾,我就仗勢欺人。所以,我這次冒險,是勇氣,而非其他。」
憐星道,「勇氣?」
鹿塵一字一字道,「勇者無畏。」
憐星忍不住問,「天下間難道就沒有能令你害怕的人麼?」
鹿塵沉默許久道,「有,有很多,包括木道人,包括你姐姐。但我更怕很多事情,譬如我不再是我,那樣我才真正是死了。我只是不想死而已,肉身死不過是小事,心靈死才是大事。」
憐星看了他許久後,才嘆了口氣道,「你若死了……你所謂的肉身死,要我葬了你麼?」
鹿塵淡淡道,「天地生我,我回天地,有什麼風光大葬的必要麼?」
憐星忽然道,「不,很有必要。因為也許很多人需要記住你,你周圍那些個小子,全都因你而改變了。也許,你之所以必然反抗木道人,是因你這一路,讓令狐沖反抗,讓張無忌反抗,讓江小魚反抗……還有我。」
她沉默許久,「也許當年江楓對我和姐姐也是如此,我若早明白這個道理,會發現自己和他才是同樣境況,而姐姐才是我們的敵人……可惜,我明白得太晚。」
她又對鹿塵道,「所以,你如果死了,而我又活著,我一定和那些小子一起,給你風光大葬。你同意麼?」
鹿塵點點頭,笑了笑,「憐星宮主,你知道麼,剛才你問我是否害怕別人,我少說了一位,那就是你。我之前也怕過你。」
憐星一時沒明白,「啊?」
鹿塵認真道,「我的意思是,我現在已不怕你了。我若死了,你一定給我風光大葬啊!」
憐星默然不語,點點頭,看著鹿塵扛著兩具江小魚、燕南天,下山的背影。
她閉上了眼睛,在心中祈禱神,祈禱佛,祈禱歷代移花宮主,以及自己的姐姐,最後她推翻了一切。
她只祈禱自己,在心中充滿勇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