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道人正在華山之上，搜集刀劍碎片。
他手捧一鼎，跌跌走走，遍尋華山，四下搜集，這邊取一片，那便拿一塊。鼎中有刀柄、劍柄、刀身、劍身、刀尖、劍尖的碎片。
那是天晶劍和虎魄刀的碎片，一經碰撞，便成天崩地裂，使得九空無界震盪。於是，九空無界與俗世的大門，已然關閉，那些高高在上的陸地神仙，再無法干涉人間的任何變亂。
天下大動，天下大亂，刀兵起，干戈禍，都在他一手之間。
適時千山磅礴，濃雲愁晝。山細看色斑斑，頂上雲飄蕩，崖前樹影寒。飛禽淅瀝，走獸凶頑。風灑灑，水潺潺，時聞幽鳥語間關。幾處藤蘿牽又扯，滿溪瑤草雜香蘭。磷磷怪石，削削峰岩。
木道人神色匆匆，像是個避雨躲風、形色狼狽的老道士，而非一個身有大本領、大神通的武道天人。這時候，天黯雲滾，下起絲絲細雨，迷迷離離亂，滲透入木道人的衣服里，也沾濕了他的頭髮。
他忙碌卻平實，樸素卻滿足。他的臉上，木訥平靜，仿佛從出生以來，就在做著這一件事情，不只是得心，而且還很應手。
距離破碎刀劍，已過去了三日。木道人也就在這搜集刀劍碎片三日。
刀劍碎片雖然本身沒用了，卻還是勾連著九空無界，如果能夠到手，再以特殊手法重新鍛造，也是一柄神兵。目下正值天下大亂的前奏，木道人自然不忘了任何能增強自我的機會。
這種搜集的過程，要小心。
無論是天晶劍、虎魄刀，都是九空無界的化身，先天存在靈性。靈性相避，就像水火不容。木道人要尋找這兩柄刀劍，就得用自身的力量，越以接近俗世的手段，越是能尋找得到。
他不能用輕功，不能泄露內力。否則，刀劍的碎片會飄飛，錯亂，甚至穿梭時空，眨眼間出現在遙遠處。總之，他越是靠近，越是遠避。
不過偶爾，他會休息一會兒，抓一隻鳥，捉一隻雀，烤了來吃。吃飽了就睡，睡醒了，還會逗一逗草叢中的螞蟻，聞一聞路邊兒的一朵野花。
他很自然的生活著。
木道人就在這裡，很自然的消耗了自己三日時間。
鹿塵也就在這時候，奔走到他面前。
他是狂奔，背著兩人，一路從嵩山狂奔至華山。這種狂奔，奮勇精力，消損底蘊，居然使得他全身上下衣衫襤褸，條條縷縷，看來無比狼狽。雨水充沛，亦打濕了他的頭髮，流經他的全身，淅淅瀝瀝，點點滴滴。
在他肩上，扛著兩人，一個是燕南天，一個是江小魚。兩個人都是半死不活。
木道人和鹿塵就這麼相遇了，一個悠閒，一個忙碌。
木道人為找刀劍碎片，把感知收斂了起來，居然等鹿塵到了面前，才覺知到這年輕人的到來。他的臉上，有一絲愕然，抬頭一看，才看到了鹿塵的到來，目光又一轉，移動到鹿塵肩膀上的兩人。
他像是遇到了個此生從未遇到過的難題，很疑惑，也很有禮的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在木道人身上，簡直看不到一絲一毫青龍會魁首、幽靈山莊老刀把子、張三丰夙敵的囂張跋扈，他像是個真正樸實的老道士，一生在山中修行，不知魏晉，無論唐漢。
他看著鹿塵，眼中有一些很玩味、很欣賞的意思，像是在看一個很好玩的玩具，又像是在惋惜一個可造之材。
他欣賞年輕人，也欣賞天才，最欣賞那些為人所不容，鬱郁不得志的人物。當年他就是自詡如此，也因此他才手創了幽靈山莊。幽靈山莊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敵。
正如他的宿敵是張三丰一樣。
鹿塵道，「我來找個交代。」
木道人道，「交代？」
鹿塵道，「對，是交代。我要為那些因你的陰謀詭計，而死掉的人，沒有尊嚴的人，毀滅生活的人，找你要個交代。就這麼簡單而已。」他將身後的兩人，放在地上。
木道人想了想，也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又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大話，不過你送上門來也好。你知道麼，我很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並且記在心中，不敢忘記。」
鹿塵道，「我很榮幸。」
木道人擺擺手，用一種像是回憶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般的口吻說，「不用榮幸了，你馬上就要死了。你很麻煩，我欣賞你，但也討厭你。像你這樣的人，把太多事情看得理所當然了，真的很讓人討厭。偏偏像你這種人，總能做出太多事情，真該死。」
鹿塵看著他輕聲道，「我不會死的。」
木道人笑了一聲，忽然轉過話頭，「你愛說大話，我倒想問一問你。這世上有正道麼，有邪道麼？其實是自古以來，人們都說不清楚正道是什麼，邪道是什麼。遠古的時候人們茹毛飲血，舊帝古皇，皆要祭祀活人，卻被奉為聖賢。近古的時候，韓信白起都殺人無數，又被尊為信仰。不同的時代，總有不同的規則。」
他侃侃而談，「神州三國，各有陸地神仙支持，因而立足於初。但時過境遷，已歷時百年，早該變上一變。今日開始，就該由本座將天地改變。使得正道成了邪道，邪道成了正道。不過這份道理，你未必明白。」
鹿塵忽然道，「我支持你。」
木道人側頭看他，微微意外，「哦？」
鹿塵道，「天地是要變化的，古代的聖賢，現在來看當然是蠻夷。不過這種變化，是由我變，不是由你變。我是對的，你是錯的。事實上，也不該是你所謂的正邪之爭，而是人道武道之爭。在我看來，世人都被武道裹挾了，不是人在爭鬥，而是武功在爭鬥，人成了武功互相爭鬥的媒介，反而沒有了自己。」
木道人沉吟片刻，「說下去。」
鹿塵道，「道分天人，是天道人道兩極。在過往的時代，天道的代表是武道，於是天人合一，天勢人心，兩兩相合。但也造成了人們會為了武功殺親友，滅人性，把自己劃分成三部分……這是錯誤的。」
木道人忍不住笑了，「你在說王重陽？」
鹿塵道，「也包括張三丰，還包括你。你看看你，為著一時得失而忍辱屈身，成了什麼樣子？你可恥可笑，妄稱尊主。為求武道上的勝負，令你自己扭曲改變，你把自己殺死，換來武道上的成就，等於是買櫝還珠，舍大取小！」
木道人臉色一黑，「好，很好。你說得很有道理，繼續說下去，等你死了，我會慢慢想的。」
鹿塵道，「我要做的事情，是令人不再是武道的奴隸，而是武道的主人。我要打開九空無界，取盡其中的武學，放之於天下。所以陸地神仙，一併是我對手，九空無界，我也要將其打碎。人的愛恨情仇，不該由武功所囚禁。」
木道人忽然哈哈大笑，伸手一指道，「原來你才是邪魔。」
鹿塵亦微笑一聲道，「原來你才是冠冕堂皇的正道。」
木道人正色道，「這麼看來，本座更應當殺了你。在這點立場上，無論張三丰、王重陽，都與本座一致。你是天下最大的邪魔，幾乎可比擬公子羽。區別在於，公子羽完全站在武功的立場上，而你完全站在人的立場上。」
鹿塵感慨道，「因為武功只不過是人的過客，是工具中的一種。你們之所以拘泥，是沒想過這世上有其他工具，而將自己完全獻身給了武學。甚至誤以為武學是道的真諦，其實道的存在都是虛無的，真正的道是流變，如水。任何東西都可以短暫占據道的位置，但隨後又要被其他東西取代，這種流變的過程，才是真正的道。」
木道人思索許久，嘆了口氣，「我一生學武，完全想像不到有什麼東西能夠取代武學。」
鹿塵突發奇想道，「你不如跟著我，遲早有一天會看見的。」
木道人一怔，「你要讓我歸附於你？」
鹿塵很真誠的看向他道，「我誠摯熱情的邀請你，就算你曾做過許多惡事，但以你的本領，只要痛改前非，也能夠造福百姓，為自己贖罪。這難道不是世上最大的壯舉麼？」
他雙目光芒太亮了，木道人聽著這天真童稚得近乎沒有道理的話，忽然不知道如何反駁。許久之後，他才嘆了口氣，「如果在我二十歲時遇上你，大約有十分之一的機會，會被你打動吧。不過可惜，本座已兩百歲了。」
鹿塵嘆了口氣道，「你放不開自己前兩百年的人生，對麼？」
木道人點頭道，「都走到這一步了，本座得對得起自己。」
鹿塵讚嘆道，「很好，這很好，我支持你。你雖然是我的敵人，卻踐行著我的道路，看來我們仍是同路人啊。」
木道人忍不住笑了，「無論本座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敵人，最後都成了你的同路人。於是你根本無敵，天上地下，誰都與你一般？在本座兩百年的人生所見所知里，你實在是最不要臉的那個人。」
鹿塵也不客氣道，「因為我的心胸開闊，至大無外。所以我無敵，那些要殺我的，不殺我的，能殺我的，被我所殺的，全都不是我的敵人——天上地下，世上九百九十九億，古往今來皆過客，三千年橫流江水，無處有敵。」
木道人嘆氣道，「好氣魄，只可惜你底蘊不足。要是給你三十年，你會是我的好對手。」
鹿塵斷聲喝道，「夠了！」
木道人有些驚訝，便把手中鐵鼎，輕輕一丟，放在了一旁，然後抬頭看天。他看天的時候，手指輕輕彈動，在自己的劍鞘之上，有節奏的敲擊著，一下一下，聲音極為清脆。
鹿塵則盤坐在地，閉眸運氣。他靜謐呼吸，他的呼吸聲，也是很有節奏的。那節奏恰恰和木道人敲擊劍鞘的聲音，有所迎合。
直到某個時刻。
鹿塵呼吸的剎那，和木道人指敲劍鞘的剎那，完全重合。
木道人忽然動手了。
他的手一抬，劍氣已經斬出。那是他斬出的劍氣，卻不像是他的手、心、劍所能斬出來的。而是他身後整個世界，倏然凝結成了一個個體，然後斬出了這樣一道經天緯地的劍氣。
把整座華山，給分割開來。
世界以兩人之間的距離被二分了，從木道人的身後湧現出來了無法形容的恐怖攻勢，從世界的一半，朝著世界的另一半潑灑而出。要是時空被割裂了一個口子，有無窮的妖魔鬼怪，都隨之湧現。
劍氣如同潮湧，將鹿塵徹徹底底的吞沒。
這還是鹿塵首次面對大三合級數的強者，他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和從前對手的量級完全不同，哪怕鹿塵曾見過林朝英、完顏雙壁、喬峰，但他們要麼沒有對他直接出手，要麼只是遠距離降臨功力。
只有木道人，他這一招是全力以赴，正面襲來。
鹿塵忽然知道，自己失策了。他此前和眾人算計，自己獨身前來，大言不慚，無論木道人是否知道自己要借他一招，來解困江小魚、燕南天，都必然會對自己掉以輕心。這第一招，應當是好挨過去的。
可他錯了，現在的感覺就分明告訴他如何錯了。他像是一隻小蟲，煩人心智，擾亂常情。不過木道人即使面對這一隻小蟲，居然也是全力以赴，沒有絲毫留情。
這個人算無遺策，果然可怕。
在被木道人一招劍氣吞沒的時候，鹿塵忍不住在心頭感慨著。他感慨的是，張三丰的宿敵，青龍會的魁首，果然是個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可怕人物啊。
不過他只是感慨，沒有絕望。
這正如木道人只是全力以赴，不代表全心以赴一樣。
真正的武者，實力不在於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只不過是發揮自己十成的功力而已。但用到了心神的力量，達到全心以赴的層次，就能有十二成、十五成乃至於十八成的威力。
任何達到大三合境界的人，無不是精氣神具在，而要更進一步，須得領悟「大成若缺」的道理。進一步來說，是「一滅、二空、三忘」的三步境界。在這種境界中的遞進，武者逐漸脫離俗世，與九空無界相合。
木道人修行到了「二空界」，他所削去乃是「精、氣」二寶，空空如也，但他的神還在己身，或者說，還尊崇著人的法則。一旦尊崇人的法則，有些事情就不可避免。
譬如，他還受到情緒的影響，他的出手，依然要在真心真意、忘我無他的情況下，才能推動威力。譬如，當張三丰在他面前，和鹿塵在他面前，他就算同樣有殺心，殺心的層次也相差甚遠。
所以，他這一招，相對於他自己面對同級數的強敵真正出手，不可同日而語。
也不過是，能削平華山而已。
鹿塵面對的就是這樣一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