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在響徹世界的轟鳴下不住顫抖。白色的光從正面撞擊在山上,然後散落四方,像是一隻柔軟的大手,將整座山峰包裹起來。
光芒過處,山體不住崩潰,分解,化作更小的部份,那些部分又分崩離析,直至成為看也看不見的砂石。
在千丈之外,會感覺是整座山峰散發出了柔和的光,有無數鄉野村夫跪倒在地,認為是仙人顯靈。
只有在極近位置,才能感覺到這光不是柔和,而是毀滅。可以消融一切,吞沒一切,使得一切損滅。劍光過處,空間崩裂,蔓延出一道又一道巨大的裂痕,都是或黑或紅的顏色,如同一條條彎折扭曲的亂龍。
柔和的白光之中,顯現出猙獰的黑紅光色。這就是木道人的劍法。
正如木道人的本相是老刀把子一般。
木道人在光芒中說,「我聽說,你們這些玩劍的人,喜歡闡述用劍的意境。什麼守勢之莊劍、攻勢之氣劍、險之掌劍、大之勢劍……這些玩法,未免偏執一端,自己把自己逼到絕處了。其實這種境界,也不過是劍法的開始而已。」
他隨口點評左冷禪、許天衣、冷血、天下第七的劍法,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可在他口中,無異於小溪比之淵海、螢火比之明月,他簡直是在點評幾個小朋友。
「這太幼稚了,把劍法、武功,都看得太簡單了。這只不過是自以為是、一廂情願的『化境』,把自己的意念,化入劍中。致使『劍非劍,我非我,劍我一如』的境界,這自然已不錯,但距離真正入門,還差了幾步。」
木道人搖了搖頭,不屑道,「真正劍法的意境,非得有大手筆、大格局,能包羅萬有,再闡幽明微,方有所得。沒有真正得失取捨,便選擇自己的路,何其愚昧?年青一代的劍客,除了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都走錯了路!」
「我讓你看看真正正確的劍法,在『化境』之上,更進一步的境界。這是『劍是劍,我是我,劍我不二』的『破境』。」
破境!
鹿塵端坐不動,身如靜禪,聽了這番話,心中不由微動。他這才醒悟,原來劍法並非領悟了意境便可止步。
武學如同淵海,焉能有個盡頭?
無論冷血、天下第七、許天衣、郭嵩陽,乃至於薛衣人或者是他,都只不過是止步於「化境」。木道人卻在更高一層,名喚「破境」。歷代年輕一輩的劍客中,也只有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能夠突破這點界限。
須臾之間,鹿塵感到木道人的「破境」劍法臨身。他的觀自在境界,倏然而動,將世界化作十倍百倍緩慢的尺度。心湖掀起滔天狂浪,條分理析的收納所有能理解的一切。
倏然,他拓展了自己對武學的理解,從基礎上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醒悟過來,如果說化境是某種常理所能理解的「劍道極限」,那麼破境就是要人破除這個極限,開創新的格局。
化境是把自己的主觀意願,添加在劍中,使得劍法之中有了「情感」「意念」,那是難以言喻、只可意會的部分,經由人這世上最神奇的東西,反而能對物質世界產生神奇的干涉。
譬如左冷禪,他是一派尊主,老成持重,淵渟岳峙,又觀嵩山莊嚴氣象,於是領悟得道,有了不動不搖、不破不敗的「莊劍」。
又譬如天下第七,他是殺手出身,為蔡京秦檜做極不乾淨的事情,常常暗中出手,一旦出手,無不搶「勢」奪「勢」,成就勢劍,不如此不能出手。他的劍法一旦出手,也擁有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爆炸力。
再譬如冷血,他自幼便被遺棄,由野狼扶養長大。性格堅毅,善於絕處求生,能在一切普通人難以生存的惡劣環境下生存,體力耐力毅力均遠超常人。所以他的劍法,往往是無劍可用時,如同野獸般的「掌劍」。
這些劍法威名赫赫,也都代表著他們武學上的傾向。但並不代表,他們的劍真的「莊重」「仗勢欺人」,乃至於連冷血的一雙肉掌,也真成了一對兇險的短劍。
這是不可能的,有違常理。真正真相是他們的武功,賦予了劍法、肉身奇特的含義。
從某種意義而言,這是人的神妙,而非劍的神妙。究其根本,人才是兩者關係中的主導者。於是「劍我如一」並不「如一」,根本而言,仍為「劍是人的一部分」。
這就像是一個皇帝,自詡要做聖明君主,口中歡迎讓大臣來勸諫自己。但大臣能勸諫他,是因為他的放縱和應許,那是一種虛假的大度,大權仍在皇帝手中。
可是如此的王朝,也就走到了極端。權力沒有了制衡,也就失去了活力。
終究有人入了魔,更極端,欲強求,要真意,不甘心於劍只是無情物。也許恰恰是人這種生物的可怕之處,當一個人發起瘋來,便連人自己的本能也要違反。
這就是破境。
破境這個「破」字,就是要破掉人自己的存在。自此之後,皇帝也真正喪失掉永遠的權力,要恆久的受到大臣的影響。或者說,根本沒有了皇帝與大臣的關係,本來是死物的劍,也就此獲得了人的性靈。
也就是法有元靈。
劍法有了自己的靈氣。
從此之後,劍再也不拘泥於一種勢態,一條道路,而是包羅萬有,如生命般自在成長。但這種成長,也勢必對其人產生影響。到達這個境界,也就代表著,要把自己的性命真真正正和劍道捆綁在一起。
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所以,這是更在「劍我如一」之上的「劍我不二」境界。
劍我如一隻不過是「好像是一體」,劍我不二卻是「根本分不出哪部分是其他」。
這就是「破境」劍法,一旦達到這個境界,看過此前「化境」的一切,就好像是看待小孩子的塗鴉玩樂一般。
這種劍境……這種劍境……
在即將被木道人的「破境」劍氣吞沒前,鹿塵猛然抬頭,眼中閃爍出一道無限喜悅的光彩,大喝一聲,「豈止如此而已,我知道了,上面還有境界!」
話音剛落,他渾身內力,洶湧而出。長身而起,手上一揚,當即一刺。這一刺之前,他手中本無劍,可是一刺之後,華山上上下下,倏然有無數的殘破碎片,從四面八方,倏然而聚,形如一條鐵龍,竄入鹿塵手中。
鹿塵驚訝之中,無數的碎片聚合起來,轉瞬間化作一柄樣式極其簡單的劍。劍上道道裂紋,似乎用漿糊強行粘合在了一起,隨時可能支離破碎,卻又穩固如金剛。隨著他下意識的一出手,刺出一劍來。
一劍刺出,天上地下,登時澄清。
這一劍根本沒有什麼別樣的變化,簡簡單單只是一劍刺出,天光流轉,風輕雲淡。所有的白光,觸碰到了這一劍的劍風之後,便自然而然消融了,仿佛融入了鹿塵掌中這柄長劍內。
華山仍是華山,一山的光芒,似乎水池裡打開了個窟窿,一起朝著此處湧現而來,從劍身上處處裂縫,深入劍中。被吸收在其中,轉瞬全部消弭。
天地為之一靜。
華山雖然被吞沒了最外層,但鹿塵這一劍刺出之後,居然還能保持主體。
木道人亦不經一怔,喃喃道,「這是……天晶劍、虎魄刀……」
隨後才想通了,感慨道,「好小子,你居然能引動了天晶劍虎魄刀的殘破碎片,在你手中自組一劍,劍成之後,吸納我的劍氣,了不起。」
鹿塵也意外於這瞬間的變化,聽到這話,不由莞爾,「看來,我運氣很好。這柄劍,應當是你搜集碎片,想要鍛造出的東西罷。不過,你大約沒有想到,它們已有了靈性,你將它們擊碎,我又在對抗你,它們居然懂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道理,主動找上了我。」
木道人淡淡道,「這很不錯,趨利避害,乃是萬物天性。就算是九空無界的一部分,亦不能免俗。不過這樣也好,我收拾了你,自然能夠獲得這柄殘刀碎劍的組合體。相比起這點,更讓我驚訝之處,在於你能更進一步,知曉了破境之上的『妙境』劍意。」
鹿塵閉上眼睛,細細感受一陣,「這是叫『妙境』麼?可惜,我並未真正到達,而是僅僅觸摸到了一絲可能,宛若太陽照耀房屋,我見不得房屋,只能見到房屋的影子。不過,在你強大的壓力下,我終於破除『情劍』的窠臼,開創了屬於自己的新局面。」
木道人點點頭,讚嘆道,「很不錯,這也不怪你,本座也是參悟多年,才能領悟到這一層的一半。化境是『劍非劍,我非我,劍我如一』,破境是『劍是劍,我是我,劍我不二』,而更進一步,妙境卻是『無劍無我,妙參造化,劍忘我空』的境界。」
「劍我不二的破境,只是破除自我,完全賦予劍法靈性。燕十三的第十四劍,葉孤城的天外飛仙,燕南天的神劍決,乃至於阿修羅魔教的神刀斬,李尋歡的小李飛刀,莫不如此。」
「而劍忘我空的妙境,卻是更高一層的境界。前一層境界,人與劍的關係,畢竟已經僵死。到這種境界,便全然激發出二者的活力,化作抵死的纏綿,如同愛人分分合合,周轉不息,時時刻刻有全新的變化,恰如道家『太極』之上的『無極』,佛家『空』之上的『空空』。」
說到這兒,木道人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你年紀輕輕,能領會到這一點,真是十分不容易。若你今次能夠活下去,就能夠自然而然,達到大三合,穩固『破境』,也是指日可待。到了大三合後,再衝擊『妙境』,大成若缺,與我輩並肩,也是機緣一到,便能水到渠成。」
他說到這兒,連連搖頭,接著嘆了三聲氣,一邊嘆氣,一邊讚美,「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啊。青龍會看走了眼,總是重視郭靖、喬峰、李沉舟、龍鷹等人,但年輕一輩,你恐怕也是最頂尖的幾人之一了。」
最後,木道人不無惋惜道,「要是青龍會中的丁鵬和宮九見到了你,一定非常開心。可惜。」
魔刀丁鵬。
劍邪宮九。
鹿塵聽到這兩個名字,先是一怔。
他的第一反應是,原來阿修羅魔教的新任教主丁鵬,海外無名島上的太平網世子宮九,也都是青龍會的魁首之一。聽木道人的意思,他們兩人的地位,恐怕比慕容秋荻、李秋水、公子羽三人還要高一層次。
只怕,水母陰姬這般人物,也不過和他們這兩位天之驕子在相若之間了。他們的武功,也一定達到了大成若缺的境界,就是不知道在「一滅、二空、三忘」的哪一個層次。
而第二反應是,要提高警惕。
因為木道人說了「可惜」二字。
這兩個字很淡,卻有殺氣。鹿塵非常明白,木道人為什麼可惜,因為這位有意挑戰張三丰的武當耆宿,已經準備出他的第二招了。他的可惜,在於這第二招就要毀滅自己!
剛才那一招,能夠扛過去,完完全全是鹿塵妙手偶得,天人合一,領會到「妙境」的一絲影子,並得到了天晶劍、虎魄刀碎片的相助。於是那一招的劍氣,反而使得天晶劍、虎魄刀碎片得以成形。
這種機緣巧合,不可以複製。
起碼,自剛才那一瞬間之後,鹿塵再難以觸碰到「妙境」的一根汗毛,這就好像是他生命之中,從未有過那一段時光的記憶一般。
至於天晶劍虎魄刀的碎片,恰如一個容器,能夠消融一部分大三合力量。可是它們只是神器,而非真正的武學宗匠,能夠收納一招,已經勉強。第二招便十分困難。
木道人自然知道這點,所以他準備第二招出手,而且這一招出手,一定比此前一劍更加了得。
但鹿塵也不是沒有底牌。
機緣巧合之下,得天襄助,只是將他的底牌往後拖延了。不過這張底牌,自然不是什麼絕對穩固的東西,武道之上,也沒有什麼十全把握,一切機會是自己創造,更要自己把握。
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振奮精神,只做好準備,盡人事聽天命了。
木道人一抬手,身後的大鼎之中,倏然跳出一片一片碎片,凝聚在他手中,也成了一道萬千碎片粘合、看上去十分勉強、用漿糊黏在一起的長劍。
木道人看向鹿塵,一劍刺出。
熾熱純淨的火輝再度湧現出來了,這次不是從木道人的身後湧現,而是從天上,從地下,九霄九幽的諸神群魔一齊怒吼,洶湧光芒。整座華山,成為了一隻在火焰光色之中沸騰的大鍋,被無限的光給吞沒。
如果說剛才那一劍,是從正面撞擊華山,將整座華山削平。那麼這一劍,是從上從下,宛如一張巨口,將整座華山吞吃。
這一劍,木道人純粹是以力壓人。
可是在一劍刺出之後,木道人卻挑了挑眉,發現了自己的失策,或者說,鹿塵再次創造了奇蹟。
「……是任我行的內力。」(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