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把子乜西門吹雪一眼,好像在瞧他的神色,看他是否是認真的。
老刀把子的整張面容,遮掩在斗笠之下,看不清神色。但他身後的虛幻武當山上,那尊真武大帝法相,也看向了西門吹雪。其五官威嚴雄壯,形容漠然,仿佛一尊真正的神祇,俯瞰一個不自量力的藐小之人。
這尊真武大帝法相,大得無匹。昔日鹿塵曾見過的武則天無生老母法相,也完全比不過它。它似乎將華山左右四下,群峰青黛,甚至是整個天地都納入自己的身軀中。
那些迴蕩的雲流,不過是吹動了他一襲帝袍的一角,卻也如同一隻垂天的巨翼,龐大得能夠遮掩一切,將萬事萬物都融為無盡的幽暗。這些幽暗,又全都投射在它身上。
在這一刻,它簡直是整個世界的中心,那些此前種種異象光彩,無數輝煌,都不過是它降臨這個世界時捧場的煙火。
武學練到這種遮天蔽日的地步,真叫人嘆為觀止。
這樣的存在,哪怕輕描淡寫,看人一眼,都會叫人心驚膽戰。這尊真武大帝法相,真實凝練至無比真實的地步,堪稱是一尊聖雄。武則天的修為,完全被老刀把子比了下去。
不過,雖然真武大帝法相,莊嚴神聖無比,但若將目光下移,便可瞥見怵目驚心的事實。
只見那座虛擬武當山,巍峨高聳,直插雲海,雄壯無比,有雲霧環繞飄蕩,初著一眼,看來十分不清晰。
有件奇特的事情是,旁觀者目光送在何處,哪裡的雲霧便盪開,顯現出裡面的景致。居然和真正的武當山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澗等等景致,並無任何差異,如夢似幻,美麗無比。
但若在看著一處的同時,驟然將目光轉向他處。那麼會立即發現,兩處景致全然不同,此前只不過是幻象而已。
這是根據來人的觀測,偽裝成不同的洞天福地。
譬如,邀月看到了太和宮,憐星看到了紫霄宮,諸葛正我看到了淨樂宮。
這就像是一個魔頭,披上了道袍,偽裝成了正道。但是老刀把子的修為雖高,如何能夠完整將武當山一處不差的複製下來?
他只能夠顯化出一處方寸,使得人一看去,因心生情,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可一旦人同時看向了兩處,那麼結果就是,兩處都維持不住,什麼幻象、顯化,立即揭露破除,顯現出其醜陋惡臭的真正景象。
這是魔山,而非聖山。
它不是山石草木的堆積,而是一種好像無數碎裂的五臟六腑的集合,四處都是肉色,又混合了白骨、腦漿、血液等東西,被捏成了一塊胎盤,矗立在華山之上。
在最表層,是一處處粗糙得令人噁心的外膜,崎嶇嶙峋,好像癩蛤蟆的皮膚,又舒張著大大小小數以億計的血管,盤根錯節,其中有無數細細密密的紫黑色液體流淌,閃爍惡毒明銳的光輝。
只見一根一根血管,其中大如山澗,小比水溝,重疊密布,令人看了心生噁心。
血管表面,又有一把把、一叢叢鞭毛,雜亂無章的生長出來,遍布山上山下,仿佛一座原始的森林。
茸毛之中,又時不時有跳動的膿包在膨脹、搏動,並且被擠破,四濺汁液。有白色,紅色,紫黑色,墨綠色等等,不一而足。
偶爾,還有一隻手,噗嗤一聲,倏然從那些外膜、血管、鞭毛、膿包中,猛烈伸出來,仿佛一個掙扎的人,正欲求抓住什麼救命的稻草。這種事情,整座山上,到處都在發生,有千萬隻手。
不過那些手臂每每伸出來了,五指抓握之間,卻又從內部發出什麼驚變一般。手指中生出眼球,眼球中生出羽毛,羽毛中生出唇齒,唇齒中生出白骨,白骨中生出墳塋。在轉瞬之間,一隻好好的手便千奇百怪、不堪入目。
這是多麼恐怖的魔山啊,真武大帝卻盤踞在山峰的最上層,一襲光鮮亮麗、大帝雄姿。
不過,若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尊大帝,根本沒有雙腳。
它的上半身,十分神聖威嚴,仿佛掌握天地權柄的天帝,但下半身卻連接著這座魔山。
魔山有些類似生物的胎動、呼吸、鼓動,都是輸送營養,支撐這尊大帝的存在。那些外膜、血管、茸毛、膿包,伸入他深黑幽暗的長袍,不知所蹤,轉而成為神祇的外表。
看到這樣一幅場景,無論受傷的邀月憐星,還是諸葛正我,皆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他們同為大三合級數的宗師級人物,都非常清楚,這座魔山正是老刀把子身上的魔性所化。老刀把子野心越大,欲望越濃,魔性也就越多。而老刀把子的修行,便要剪除這些魔性。
但忽然,強烈的風吹起。
這不是氣流,也不是雲亂,而是一種感覺上的風。
這一陣風吹起來後,使得在場所有人心中毛骨悚然、難以言喻的噁心感覺,瞬間變得冰清不驚。
這全都是因為一個人邁出了一步,將場面上某種「氣勢」給吸納在自己身上,去承受老刀把子的全部精力。
他當然就是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面無表情,束緊了衣袍,挺直了脊樑,護在眾人之前。宛如一柄矗立在天地之間、丈量時空的長劍,就這麼傲立於魔山、真武大帝、老刀把子之前。
他白衣如雪,俊美無暇,全身別無他物,只在腰間一柄烏鞘長劍。
相比起身著帝袍環佩、頭戴冠冕珠簾的真武大帝,他素淡至極點,也平凡至極點。不過,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衣著,卻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就好像在無窮無盡的污濁色彩中,唯一一抹靚麗的純白。
如果說魔山是史上最醜惡的東西,他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存在。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瑕疵和破綻。
兩者對視,也對峙。
他們一個污穢不堪,一個潔淨無暇,一個碩大偉岸,一個渺小無比。但在天地之間,仿佛也只剩下了他們兩者的存在,西門吹雪強烈的存在感,絲毫不弱於老刀把子。
老刀把子的目光,倏然跳出一絲微微的驚訝,好像見到了什麼怪胎。
他忍不住稱讚道,「好啊,你的身上,竟沒有被魔性所染。我的武當山,是眼下所有魔性匯聚濃烈之地,你卻成為唯一身無魔性之人。你身上的修行,正是我想要達到的目標。」
西門吹雪淡淡道,「道路不同,你的目標,只不過是我的起始。不過,這並不重要,因為我根本不屑成為你這樣的人。閒話休提,老刀把子,請論劍罷!」
老刀把子目光一凝,「好!」
忽然之間,他長吸一口氣,雙手合十,以並非道家而是武者的身份,向西門吹雪行了一禮。
這個狂人,瘋子,梟雄,居然對西門吹雪這個晚輩不無尊重的行了武者之禮。他的武功,毫無疑問在西門吹雪之上,但自認為在追求劍道的精神上,遠遠不如西門吹雪。
他是被魔性所染,也與魔性對抗,最後要超越魔性,以殺止殺,使得魔性盡去。但西門吹雪的劍道,卻是從一開始便根本沒有魔性,潔淨純粹。
不過,老刀把子如此一行禮,也就代表他真真正正動了殺心。
他這樣的人,一旦和別人為敵,自然越是尊重,越要全力以赴。
這一點,西門吹雪自然也知道。
他的目光看向老刀把子腰間的黑劍,眼神之中顯化出一種期待。
無窮無盡的光焰,倏然從西門吹雪身體的表層,噴湧出來。他不斷變亮,變亮,變得更亮。仿佛一輪落入人間的太陽一般,渾身釋放出可將肉眼刺痛灼傷的暴虐光焰。
轟隆一聲,西門吹雪倏然變成了一道直刺蒼穹的強光,撞擊向九天之上的真武大帝面容。他的速度之快,衝擊之強,快過聲音千百倍,一時之間連老刀把子亦有些反應不過來。
在這一瞬間,西門吹雪出劍了。
很多人的劍道,都有種種側重點,這種將自我的傾向融入劍中的表達,被老刀把子稱之為「化境」。
不過,西門吹雪顯然超出了化境,他的境界已臻至「破境」,和老刀把子平起平坐,只是功力修為上少了幾分底蘊。
是以,他的劍只是簡簡單單,最純粹也最平凡的劍。
僅僅就是一柄劍而已,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兩側有鋒,劍尖銳利,埠有吞口。
但這柄劍出現的那一刻,就深深銘刻在每個人的心底。
絕對沒有任何人會忽視,絕對沒有任何人會忘記。就算是一個瞎子,也能「看見」這柄劍,甚至也能夠看見握劍的那個人。
西門吹雪,握劍而去。
他早已經和自己的劍同生共死了!
老刀把子也立刻拔劍。
他拔劍時,身後的真武大帝也同時拔劍了。兩個人的大小天差地別,但在這一瞬間卻在同幅度的運動。
他們同時拔出那柄黑劍。
黑光大放。
這道黑光展放出來時,西門吹雪性情的冰冷,孤獨,寂寞,倏然全都消融了,消散了。他像是一顆劃破天空的流星,正釋放出一百個人一生也釋放不出來的光熱。
他本就是面冷心熱的人。
他可以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死得冤屈,到千里之外為其報仇。
他也根本看不得別人用劍偷襲、暗算,因為劍是君子之器,本不能受到這樣的侮辱。
在他的內心深處,實在有太多看法、意見、想法,他想說話,想要大喝,想要咆哮。只不過,有資格與他論劍論道之人,太少太少。
但當遇到有資格的人時,他會按捺不住,忍耐不了。在他內心深處,有的只是急欲膨脹甚至是爆炸的生命力,他把自己的生命全無保留的交託出去,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的生命力炸了出來。
——他的劍光也炸了出來。
真武大帝如同一座山峰,填滿所有人的視野。他手中長劍一揮,黑光釋放出來,亦遮天蔽日,不可一世。洶湧的黑色浪潮,翻滾如墨,如同把整個世界籠罩包裹吞沒淹埋,使得天入永夜、不可復明。
與之相比,西門吹雪簡直是一粒塵埃,甚至連塵埃都不如。
在某個行將靜止的瞬間,這個如塵埃般的劍客,卻大放光芒。那光芒強烈得不可思議,在光芒中,能聽見他理所當然,一字一字道,「你劍不誠。」
轟隆隆隆隆——
一線光芒驟然閃現,猶如破曉的陽光,冉冉升騰,照射四方。把這幽暗蒼穹天空大地,照亮得一時熾白,猶如白晝一般。
真武大帝龐大的身軀,驟然一定,接著渾身上下,赫然釋放出無窮無盡的白光。那種白光,仿佛是從它體內釋放出來,又好像根本是它體內的能量。形成一道道破空的光河。
白光過後,它連同腳下的武當山一起碎裂了。什麼真武大帝,什麼武當魔山,都成了半天處晶瑩的碎片,散落漫天,無影無蹤。
華山好像又在這一瞬之間,恢復了平靜。
只剩下了兩個人。
兩柄劍。
西門吹雪和老刀把子。
他們站在極近處,剛才的一切好像都是幻覺,兩個人以劍對撞,時間便定格在這一瞬間,兩柄劍的交擊碰撞。
老刀把子沉默了一會兒,倏然一收手中的黑劍,拋去半空之中。同時,他的嘴角嘔出鮮血。
啪一聲,半空中黑劍碎裂成了漫天的碎片。
老刀把子看著黑劍的碎片,嘆了口氣,再伸手擦拭了嘴角,「哎,如此一劍,真是驚才絕艷,居然破了本座的真武大帝法相。西門吹雪麼,不錯,不錯……我永遠也會記得這個名字。也令本座有一種衝動,想要喝酒的衝動。」
老刀把子淡淡道,「有今日這一戰,本座保證,未能殺死張三丰前,老夫絕不再用劍。」
他的語氣很隨意,但任何人都可感覺到其中的分量。他是認真的。
再然後,老刀把子問西門吹雪,「你跨越境界,勝本座一招,足可自傲。接下來,你還有什麼遺言麼?」
西門吹雪面色無比平靜,神色也無比冷傲,他性如長劍,身子也如長劍。他收了長劍,歸入劍鞘之中,倏然一揮袖。
長劍哀鳴一聲,宛若為主而泣,飛入雲光中。
西門吹雪仰天道,「陸小鳳,把這劍送給葉城主!告訴他,西門死而不悔,全無雜念,唯心有愧,難以應約一戰了!吾之過也,過也……」
連道兩聲過也,西門吹雪倏然一止聲息,動靜一滅。
然後,他身軀隨著白衣,一寸寸幻滅,化作了漫天雲光碎片,飄然在天地之間。
他慘烈的死亡了。
死就是死,公平的對待每一個人,哪怕是一位令任何人也敢可惜的奇才。
如此一場大戰,沒有死亡是不可能的。但沒人能想到,第一個死的不是以正道為己任的諸葛正我,不是和老刀把子有私仇的邀月憐星,甚至不是一切的焦點鹿塵。
而是個被陸小鳳請來助拳的西門吹雪,他根本和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他一來,就直接拿出自己的所有。
傾儘自己的一切。
他的人冷傲,可是他的劍真誠、熱烈、虔誠,沒有半點虛假。
這本就是他的道,也是他的為人處世。他是寧折不彎,視生死如無物的性格。一旦他遇上了老刀把子,為了見老刀把子的劍,便一定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印證自己的道理。如果他躲逃了、避讓了,他便不是西門吹雪了。
事實證明,西門吹雪沒有辜負劍,劍也沒有辜負他。猖狂傲慢、囂張狂妄如老刀把子,也甘拜下風。
讓老刀把子放棄用劍,這是連張三丰亦未能做到的事情。
在某種意義上,西門吹雪贏了,他破除了真武大帝法相,也折服了老刀把子。可惜,事實是他修為不足,劍道上贏了,生死一戰卻輸了,於是他死了。
也許,他和葉孤城一戰後後能勝,到時真正成為劍神,便可與老刀把子平起平坐。也許,他註定是能夠大放異彩,該和燕南天爭鋒的劍道奇才。
但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他死了。
是役,西門吹雪一劍破真武。
未成為劍神的劍神,就此辭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