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波光粼粼，一隻大船撐起白帆，遠行出海。
遠處的太陽懸掛在天際，太陽最下邊的金線，融在海平面上，似乎浸泡進去。也就是那海日一線的地方，渲染出一層一層的金光，往外蕩漾。
仿佛太陽的一角，被海水融化了。
鹿塵扮作商賈，為船夫提供黃蓉所說的桃花島地貌特徵，船夫聽出是行家言語，細細記住，不再叨擾。
船上獨他一家客人，還有一些五嶽劍派的弟子，帶著許許多多古玩字畫，一箱一箱，無不價值連城。
這都是五嶽劍派所有，左冷禪是一方梟雄，岳不群有文士風範，莫大先生更是大藝術家。他們所藏不少，被鹿塵選用，帶著去給黃藥師當禮物的。
這叫做先禮後兵，不管鹿塵心中如何看待黃藥師，對方總歸是郭靖的岳父，王重陽的同輩，禮數上一些東西，要周周到到，不能怠慢。
岳飛看中了黃藥師，希望讓鹿塵拉攏他。讓這對父女團聚，其樂融融，也為現如今天下大亂的局勢，增添一份戰力。
堂堂五絕之一，還是很有含金量的。
在這點上，鹿塵自然會努力一些，試著往這方向發展，但歸根結底，他還是不抱期望。
他覺得黃藥師的性格底色，乃是十分自私的一個人。
絕不會為別人奉獻什麼。
這樣的人，追求的是逍遙快活，自由自在。
雖然黃藥師經常口上針砭時事，把這邊誰誰，那邊哪個，都說得不值一毛，點評來點評去，看似十分有道理，也顯出他有張傲嬌嘴臉，心懷萬民。
但實際上，他若真是好東西，怎麼可能偏居一隅，不願意真正走上台前，為人做事？
休說做些大事了，他連個縣官都沒當過。
就說他桃花島上的人，深愛自己的妻子，給弄死了。忠心耿耿的弟子，分崩離析。
一個連自己生活中的許多人際關係，都料理不好的人，焉能去涉足天下？
他看書多，才華高，是不錯，博學多識，令人欽佩，但偏偏欠缺了一顆謙和之心，總是俯瞰眾生、高高在上。
這樣的人，就是請他過來做皇帝，他都要高傲不屑，要你請他三次，他推讓三次，這才「勉強」「將就」「可以」。
到頭來，就算位高權重，他也不會體察人心，而是自把自為，搞亂了一切，覺得別人愚蠢、笨拙。
一旦把事情搞砸，自己是萬萬出錯不得的，肯定都是那些個笨蛋的錯誤，反而氣急敗壞、無能狂怒起來。
鹿塵非常相信這點，因為他漸漸掌權之後發現，作威作福其實很簡單，只要比手底下的人聰明就行。
也就是說，如果將領袖和屬下的關係理解為一種智力上、能力上的對抗，自然是贏家通吃。
自古以來的暴君、昏君、獨夫、民賊，莫不如此。
其實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本事，若不然也不能令人敬怕。
他們的手下自然也都是如他一般貨色，大家在玩同一種遊戲，勝者通吃。
但想要得人心者，就不能玩這種遊戲，非得「蠢一點」「笨一點」「吃虧一些」，要和大家站在統一立場，方可交流無礙，以心見心。
換言之，要揣測下面人的心思，是渴了累了，疲了乏了，還是如何。
而不能用威嚴，讓下面的人來揣測自己的心思。
一旦下人開始揣測，就開了先河，從此陽奉陰違，五色盲目，權力的漩渦越來越大，自古以來多少聖賢，都再見不得清明了。
黃藥師則完全沒有這份指望，他自詡清高，性情桀驁。再聰明十倍，也抵擋不了糖衣炮彈。
所以他是聰明，如楊修，卻沒有智慧，做不了諸葛亮。
鹿塵覺得，不管他加入到岳家軍、丐幫，或是來到五嶽劍派，都想像不出其樂融融的場面。
萬幸的一點，在於黃藥師雖然自私自利，針砭時事，也幸好只是炫耀自己的聰明智慧，獨屬於剛愎自用的範疇。
若他野心勃勃，那才叫禍患甚大。
所以鹿塵覺得，見了黃藥師之後，試著表達一下岳飛的意思，但不代表自己的看法，即便被拒絕了，也不強求。
因為黃藥師這樣的人，給了他權力，是一定會壞事的。
以他的才華見識，最好還是當個閒雲野鶴，成天寫寫文章，鼓搗奇巧，罵這罵那，自命清高，便算是最沒有危害的情況了。
當然，這很難。
因為鹿塵已經做好了和黃藥師對抗的準備了，因從黃蓉口中知曉，的確是九陰真經的力量，害得黃藥師老婆慘死。
到頭來，黃蓉也恨死了這門武功，可惜她沒辦法手持大刀，滿臉傷痕，四處去焚毀九陰真經。
但她和鹿塵來往，話里話外，談到這裡，也頗為激動。看來若非鹿塵是郭靖的好兄弟，她是不太愛和九陰真經修行者聊天的。
黃蓉的脾性，其實比黃藥師高了不知道多少倍，她人稱「女諸葛」是對了的，至少為人處世、統御四方上，遠遠勝過乃父。丐幫之中，她也是聲望日隆，被視作喬峰之後了不得的繼承人。
她這脾性，對九陰真經尚且如此，更遑論黃藥師這麼個偏激的「東邪」？
而且，鹿塵的目的，還是要解救周伯通、到手土九陰。
鹿塵可不知道，黃藥師會不會當場殺了自己。如果不殺，這肯定是給王重陽岳飛黃蓉等人面子。但教訓自己一頓，再怎麼樣也免不了的。
鹿塵卻是不怕，反而期待。
摩拳擦掌。
他的修行，已經到了小先天的盡頭，精氣神不斷積累，進無可進，連九陰真經的修煉，也已經到達了單屬性的極限。
這幾日不斷挖掘，其實旨在兩處。
一處是北冥寶庫。
這寶庫是任我行開闢，本身就屬於是大三合級數的神功秘訣。鹿塵從中窺見了許多逍遙派武功的痕跡，藉此明白逍遙派的所有武功，皆在於時空之中的奧秘的應用。
換言之，鹿塵雖還沒有習得什麼逍遙派武功，但也已經了解逍遙派的本質，可以自己盡情摸索。
更別說，他之前還真應用北冥寶庫，將董天寶的一道劍氣轉嫁，用以解開江小魚、燕南天身上的困境。
鹿塵隱隱約約，有了一種思維，要自創一派法門，達到大三合境界。
其實逍遙派是道家，全真教是道家，武當派也是道家。恰恰三派之中，鹿塵皆是懂得一些，這些脈絡暗合的武學思路，有一種融會貫通的意味，在他心底醞釀。
這是一處契機，他就是領悟到了這契機，並且把握極深，才敢去尋找黃藥師的。
而另一處契機，則在天晶劍虎魄刀的碎片上。
這些東西，現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去鍛造，所以還是通通一地碎片。不過它們就算碎裂，倒也能夠發揮不凡的神通，至少臨時化作劍器，運使無礙，還是不困難的。
鹿塵只取了其中兩片，是天晶劍的一片和虎魄刀的一片，帶在身上。
因為天晶劍、虎魄刀，本就是九空無界的部分，它們既在這個世界上，也不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碎片既是分離的個體，也是一整個整體。
鹿塵只要運轉內力，就能夠立刻召喚出所有的碎片，穿越時空而至，成為他手中的神兵利器。
有如此一招，倒也能爭多幾分勝算。只是若想讓天晶虎魄發揮更多作用，還是須得找上一位鍛造兵器的人物。
燕南天恰好認識這樣的人物，已經吩咐下去，讓五嶽劍派在不擾亂江湖情勢的情況下，極力去找到兩位傳說中的鍛造大師。
他們的名字是徐夫人、蕭大師。
當日鹿塵所見的慕容九、王玉燕手中割鹿刀、淚痕劍，便是出自於他們手中。他們最厲害之處，在於不僅鍛造之法高絕，武功亦出神入化，臻至小先天完滿境地，江湖地位極高，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
燕南天若能請他們過來，將天晶虎魄鍛造成型，對鹿塵而言，又是一樁大好事情。
總之，在這種情形下，鹿塵日夜兼程，中途也沒有出現什麼波折，慢慢便靠近了桃花島。
……
董天寶殘餘的意識里，並不知道自己的所在。
昏昏沉沉，沉沉昏昏。老實講，現在的他甚至連「自我」這個概念都維持得很勉強。
他感覺到周圍是一處類似地洞的所在，陰暗潮濕，天光收斂。
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身體也沒辦法動。
可是自己不是該死了麼？他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有人說話了。
「董前輩，你總算醒來了啊。」
說話的聲音很斯文，很雅致，也很年輕。光是聽見這個聲音，就可以在腦中勾勒出一個平靜、悠閒、仿佛什麼也不在乎的公子形象。
董天寶立即聽出來了，這是宮九的聲音。
他沒有搭理宮九，而是靜靜沉思片刻，才忽然道，「本座精、氣、神皆凝成了一塊，暫時封印，才免了墜落九幽，卻始終沒有解決掉燕南天那一劍的創傷。看來，我終究是逃不過一死，不過你卻不給我安息的機會。」
他淡淡道，「好了，說吧，你有什麼打算。」
宮九由衷道，「不愧是青龍會中以武功智謀並立而著稱的大前輩，到如今的境況，也慌而不亂，立馬判斷出當前局勢。老頭子叫我向你學習，我卻還是學得少了，以後也沒有機會，真是遺憾吶。」
董天寶冷冷道，「不要貓哭耗子了，你是否遺憾，本座還不清楚麼？你想要往上爬，本座也無非你的阻礙罷了，看這本座如今落魄模樣，你痛快了吧。」
宮九笑道，「不敢、不敢，其實也有那麼一點點痛快。」
董天寶亦冷笑道，「你不要在這裡裝腔作勢，同道中人，你的想法，我再清楚不過。此番行動，必然是瞞著水母陰姬和丁鵬，私下將本座屍首盜出，看來本座雖死，一身精氣，卻還算誘人。」
宮九終於不笑了。
他本來試圖看看，董天寶這樣的一代梟雄，時代的變革者，方今天下的罪魁禍首，如今到了絕境，會否痛哭流涕。
但沒想到，董天寶竟然是這幅反應，既讓他覺得沒什麼滋味，又讓他覺得好像自己被小瞧了。
宮九仍是笑著，但話語裡沒有了笑意，「沒錯啊大前輩，老頭子一去，青龍會內部也變革幾生，水母陰姬只想要稱霸天下，丁鵬卻有意和武曌一爭魔門魁首的位置，其他幾位，也各有主意。」
說到這兒，他終於冷哼，「倒弄得我這青龍會嫡系，十分尷尬了。」
董天寶淡淡道，「這當然沒錯，是可以想像的局勢，青龍會本來就是一群失意者、復仇者、邊緣者，用來對抗陸地神仙的結合。陸地神仙不再，青龍會也只是形同虛設。本座若未死，也將用青龍會的權力，去做自己的事情。」
宮九嘿嘿一笑，拍手道，「這就是了，大前輩，你還是很清楚的嘛。說到底，每個人有自己的利益，我倒也不怪大家。只不過，我的立場卻不容青龍會被這麼糟蹋，青龍會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董天寶道，「所以，你要拿我這一身殘軀，去做什麼？」
宮九笑道，「你也是認識公子羽的罷。」
董天寶一點就通，不屑道，「這怪物？好啊，你是要拿本座當這怪物的資糧麼？」
宮九道，「沒錯，不過說是資糧，在他身上，卻完全是反了過來啊。哪裡是他吃掉你呢？根本是用你的身軀，練他的『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一旦練成，立刻取而代之，他成了你，你便帶著燕南天的劍創，投身了地獄去。」
他輕描淡寫道，「你看看，這多好啊。你多年功力，也未曾白費。另一方面，公子羽作為魔門分支之一，本來被丁鵬壓制。不過現在，丁鵬卻有了對手了，正好形成制衡的局面。」
他說的簡單，但董天寶知道，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本來就是武學生命。任何練成了這門武功的人，也將融入這門武功之中。不過古往今來，還沒有一位大三合二空級數的人，看不穿它的把戲。
董天寶心中無悲無喜，空空冥冥，忽然道，「好，我練。」
宮九微微驚訝，「哦，這麼幹脆？」
董天寶語調平靜，「事到如今，我也不瞞著你，我有心要在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中，印下我的烙印，給這門武功，定下與武當派張三丰為敵的規矩。」
宮九眯了眯眼，試探道，「你說這個，是否為了讓我投鼠忌器，反而不敢讓你練功，使你安寧死去？」
董天寶哈哈笑道，「本座已成了這樣，還在乎生死麼？」
宮九嘿嘿笑道，「我怕大前輩你有尊嚴人格，不容侮辱。更何況，你所說的這件事情，未免太過困難，等於是要改變昔日創立天地陰陽交征大悲賦的人的武功……」
董天寶哼道，「宮九，我知道你自視甚高，乃是天生的武學奇才，不比本座是個失敗者，當年失敗，現在還是失敗。但這恰是你的弱點，本座是什麼都沒有了，反而能領會到更大的決絕，更大的勇氣。」
「試問鹿塵此子，區區先天境界，尚不懼怕本座，本座又豈會懼怕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的創造者？本座自當日拜在君寶門下，早已有過準備，如此結局，已好過了，再好不過了！」
他陡然喝聲道，「來吧，這是本座此生最後的機會！」
宮九沉默半響，「好。」
拍拍手，旁邊的公子羽點了點頭，走了過來。
一伸手，點在面前屍體般的董天寶的眉心處。
公子羽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剛才整個過程中，董天寶所發出的聲音，都根本不是聲音。
他的身體，也沒有任何變化。
武功境界不到的人，聽不到他的話，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想法。
其實從外界來看，董天寶已經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不過董天寶畢竟武學境界極高，宮九瞞著水母陰姬和丁鵬，將他屍體盜出之後，又借某種妙法，從虛無之中，凝聚出董天寶的一個念頭，這才有了此前的一切對話。
那是介乎於生死之間，一個純粹的念頭髮出的殘響。
但是這個念頭，卻還能夠牽動著身體，發生種種變化。正如一個死去了的主人，還可以留下遺囑一般。
這就是宮九的武功，宮九的意思，就是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獅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駱駝的忍耐、人的聰明，再加上一條來自十八層地獄下的鬼魂。
這九種東西，組成而來。
他的武功精義，就在於「靈」，現在也賦予了董天寶的屍體一點「靈」，將董天寶的自我意識，短暫復甦起來。
不過他也沒有想到，董天寶能有這般執念，不用自己勸說，就願意運轉天地陰陽交征大悲賦。
而另一邊，公子羽已將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種種路數，全部灌注在董天寶的念頭裡。
董天寶的身體，立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大三合二空級數的功力，一起牽扯起來。
他的念頭，一邊運轉著這門武功，一邊瘋狂的咆哮。一個念頭，漸漸在虛空發光發亮。
「君寶，我就是死了，也向你揮出一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