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面對這一前一後的夾擊,立刻產生了應對。
場上的局勢驚變。
但是在外人看來,卻根本無法將這一切驚變用流暢的視角統一起來。
因為任何人眼中,世界都是一明一暗,閃爍不定,好像把一段連續發生的事情,一截一截的給切開,變成或有聯繫的許許多多片段。
原隨雲把所有人的感官都干擾了。
金花銀葉是日月神教的法王級高手,鬼童子、簫女史等人,亦是無名島上的隱世奇人。要說武功境界,他們個個都是先天境界內部不低的強手。可原隨雲這明滅不定的干擾,還是讓他們難以對發生的一切有所知覺。
眾人之中,惟有鹿塵能夠覺察所有連續發生的事情。
因為他乾脆閉上了眼睛。
只要自己主動閉上眼睛,持續使用心覺,便不需用接受原隨雲的干擾。
這等若是不用原隨雲影響,自己先行斷去了視覺,雖然歷戰之中,也要受人影響,但壯士斷腕,好過為人所制。
這是鹿塵的解決辦法。
如果是他,就會這麼面對原隨雲,也算是有效的對策。
但黃藥師的卻更絕,也更高明。
他在接招的一瞬,彈了一指。
這是個多餘的動作,在激烈的戰鬥中,根本沒有人關注。
一指星輝,點點光芒,灑落在原隨雲的身上。原隨雲撤身的時候,一時不察,自然沒有發現。
就是這彈指一揮之間,就和原隨雲之間構成了一種「聯繫」。
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種陣勢。兩個人的五感,忽然形成了一種共通的狀態。換言之,黃藥師將自己的體感,複製到了原隨雲的身體上。黃藥師的感受,也就等同於原隨雲的感受。
這種陣勢,甚至讓原隨雲能夠「看到」。
綺麗色彩,形狀輪廓。
一個本沒有視覺的人,忽然有了視覺,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根本描述不出來。
紅的暖,藍的郁,綠的青蔥,黃的燦爛……這些色彩長久以來,各種意境,都是由有眼睛之人締造。
看到了紅色的落日,藍色的海洋,綠色的植物,黃色的金子,這才有了種種意向。
但原隨云何時看過如此種種?
這還只不過是顏色,還有輪廓質地,皮膚皮革,青草綠地,花草樹木……森羅萬象,皆紛至沓來。
這更是讓人無法想像的信息量。
黑衣的公子,就這麼一怔,招式陡然錯亂。
無論拳掌指腿,紛紛失去了架勢。
這種錯亂,就好像是手不再是手,腳不再是腳,任他是個怎樣的大三合宗師,一下子也要跌落境界,出手大失水準。
黃藥師抓住機會,突出奇招,一指破開無數紛亂的武林絕學,以直指本心的氣象,點在原隨雲的眉心。
原隨雲定住。
周圍眾人,守得雲開見月明,再沒有了時斷時續的視覺感受,能夠清晰看見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
他們看見的是:黃藥師站在原隨雲身前,而洪安通在偷襲黃藥師。
洪安通見勢不妙,大喝一聲,鼓足全身功力,使得衣袍翻飛。
天上雲層滾滾之中,雷霆霹靂橫生,並突出九頭神龍,降下雲來,齊齊湧入他的身體,一起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瘋狂的亂竄。神龍融匯一體,幾乎成了龍火靈光,熊熊燃燒,增長了這一擊的威力。
瘋狂的龍,翻滾的雷雲,燃燒的龍火,這就是洪安通的武功。
可是原隨雲既沒,哪裡輪得到他的出手?
要說武功根底,他只怕還在原隨雲之下,自然是更不放在黃藥師的眼中了。
黃藥師一揮袖,這袖子仿佛遮天蔽日,什么九天神龍,什麼翻滾雷雲,什麼龍火靈光,盡皆收入他的袖中。
洪安通的身子,也是一定。不知何時,他已經半跪在地上,嘴角溢出鮮血。
一隻大手按在了他的腦袋上。
那是黃藥師的手。
場上陡然安靜。
由極動至極靜。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知道,勝負已分。
原隨雲嘆了口氣,他眼中的世界,已經恢復了正常,但他身心仍沉醉在那份萬色萬物齊齊爆發交融的精彩世界中。
這就是看到的感覺麼……
至於洪安通,他乖乖臣服在黃藥師麾下,宛若一個孩童面對自己的父親。
黃藥師在這時候,轉頭看向了鹿塵,眼中略有考教的意思。
鹿塵也微笑著撫掌,「厲害啊,他讓你變成瞎子,你就讓他變成常人。其實常人變成瞎子,尚且可以理解,閉上眼就是了。瞎子變成常人,卻是不可理喻,他無法想像。以可以理解對抗不可理喻,也是五行中的變化麼。」
黃藥師頷首,「然也。」
鹿塵又若有所思,「歐陽鋒對五行的理解,是認為五行包羅萬有,萬事萬物,所以也不分什麼金木水火土,只求做到極致就是。而黃島主對五行的理解,則是破立生克,立場轉換。」
黃藥師的雙眼爆綻出讓人難以想像的驚喜,似乎碰上了至交知己,「沒錯,我認為萬事因時而變,沒有永恆的正確,所有觀點都是相對,所有對錯亦是相對,任何言論都有其反面的正確。」
鹿塵道,「這點類似於昔日大唐邪王的『不死印法』。」
黃藥師渾身一震,脫口而出道,「我年輕時確實遊歷隋唐,見過石之軒一面。他的武學,對我影響極深,你居然能看出這點!」
鹿塵道,「邪王參悟佛魔道理,既是有意無意,也是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正是因時而變,乘時而起,使得自身立於不敗之地,關於這點,黃島主學得像極了。」
又轉頭看向洪安通、原隨雲,搖頭道,「哎,兩位是白費功夫,其實你們兩人合力,若遇上七公、歐陽鋒、段王爺,只怕都能獲勝。可惜遇上了黃島主,他若面對弱於自己的人,休說只是兩個,再來三個五個,亦能脫身而去。」
黃藥師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既是認可,也是自傲。
眼中的欣賞之意,卻是越來越濃,「你簡直是把我給看穿了。」
兩個人的言說,讓洪安通和原隨雲面露不甘,卻又無話可說。
黃藥師的武學思路,竟是沿自當年大名鼎鼎的邪王石之軒。
邪王石之軒當年尚未彌補心靈破綻,也未能臻至大成若缺境界,還能靠著玄功神妙,足以以一敵四,斗過靜念禪院四大神僧,與今日情景何其相似?
邪王石之軒能夠做到的,東邪黃藥師又是否能夠做到呢?
兩人心中第一時間,居然升起了這樣一個疑問。
鹿塵卻又搖了搖頭,「若說到此處,才不算將黃前輩給看穿了。要我說,真正看穿你那一招袖裡乾坤,才是識貨。」
黃藥師這次卻是真真正正皺起了眉,面色凝固,表情定格,似乎驚訝萬分,既是動容也是色變。
用了好一會兒,他深深吸一口氣,再看向鹿塵的時候,卻再不是什麼欣賞了,而是一種正視。
他點點頭,「你有什麼見地?」
鹿塵道,「那是大唐衛國公李靖的『鎮妖寶塔』,是也不是?」
黃藥師點了點頭,「沒錯,你居然能看出來。」
鹿塵道,「依我看來,黃島主真正心中所向,想要成為的目標,既不是重陽祖師,亦不是邪王石之軒,正是這位大唐軍神。事實上,他功力之深,便是大唐真真正正的陸地神仙,不是麼?」
黃藥師感慨道,「沒錯,當年我正是見了李藥師前輩,我本是心高氣傲,卻頭一次見著比我聰明,比我有能耐,比我更有格局之人,自此心服口服,方才給自己改名黃藥師。不過這件事情,我卻沒有告訴他,他也不知道世上有個年輕人因他改名。」
他面帶回憶般的笑容,再看向了鹿塵,「只是此後多年,我每每遇著勝過我的能人,將要服氣時候,總會想著那人是否能夠和李衛公想必。比來比去,連重陽道兄亦輸了一籌。」
鹿塵雖有猜想,也不經感慨,「看來,大唐之中真真正正的陸地神仙,不是李世民,而是李靖?」
黃藥師點頭道,「天子乃是龍位,只有上古時候的聖皇能夠成神仙帝皇。李世民、趙匡胤、朱元璋三位武功雖高,要盤踞龍氣,也得自降一格,受到歲月的摧殘。所以,他們都老死了。但是李衛公不是,所以當年的隋唐之交,只出現過兩位陸地神仙,一位是李世民,另一位是李靖。」
說話間,他露出憧憬的神色,黃藥師這張臉,是天不怕地不怕,天老大自己老二,可甚少露出這般模樣。
黃藥師道,「李衛公精修佛學,曾與禪宗二祖慧可解易筋經,其實現如今所傳的漢本易筋經,俱是李藥師所創。不過除此之外,他還能上戰場,治國事,久而久之,修成功德,終於成就了陸地神仙。這份功德便在大唐軍中,人所皆知。」
鹿塵心中一動,一字一字道,「毗沙門多聞尊托塔李天王!」
黃藥師點頭,「正是如此。」
鹿塵早就聽聞,大唐軍中多有軍神信仰,乃是毗沙門能勝天王。往往撐出此旗,戰場上所向無敵、莫能抵禦。
現在看來,這份信仰顯化而成,造就了李靖一身修為,通天徹地,橫壓一世。
看來,在這世界上,當年隋唐之交的故事,雖以《大唐雙龍傳》為藍本,但真真正正歷史人物,絕不喪失光輝。李世民能夠威鳳擒雙龍,李靖自然也成為人所皆知的大唐軍神、北方天王護法。
自李世民去世之後,李靖才是大唐唯一的守護者,真真正正的陸地神仙。
天晶虎魄交擊之後,武曌驟然發瘋癲狂,大殺特殺,也是因為李唐失去了李靖,致使再無威懾。
她不得不殺雞儆猴,給予蠢蠢欲動者威懾。
不過這樣一來,也解答出這世界的武曌何等人物,居然願意還權李唐,是因何而故。
有李靖坐鎮,若非李世民後繼無人,只怕也輪不到武曌暫時掌權。
武曌得此幸運,自然想要脫離掌控,才急著布局在魔教之中,並指派旁人,有意成為彌勒佛降世,和李靖公然打對台。
須知李靖所成位置,多聞天毗沙門托塔李天王,論其根源,乃是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天王,同時亦是多寶佛的化身,東方寶淨世界的主宰,又是金剛界大日如來毗盧遮那佛本座。
同時,這也象徵著昔年大唐李靖與吐蕃前身吐谷渾一戰而勝,爭得了一些話語權,使得密宗最高中央尊神的位置,居然由李靖顯化出來。
民間亦有李靖三子哪吒拜如來塔為父的傳聞,其實李靖就是佛塔,佛塔就是李靖。只不過,托塔李天王反而是真李靖的凡性,那座佛塔才是真李靖的本性。
如此一來,正是佛魔相對,武曌所謀劃的,乃是彌勒佛與多寶佛的相爭。
鹿塵和黃藥師的對話,淺嘗即止,兩個人對視一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這種內容,不易於廣為流傳。
但鹿塵也深深知道,大唐皇室有自己的陸地神仙守護者,大宋、大明只怕亦有。
大明的皇室守護者,自然是真武大帝張三丰。
大唐的陸地神仙,乃是毗沙門天王李靖,武曌亦有意成就未來彌勒佛。
而大宋早在天晶虎魄交擊之前,便是千瘡百孔,各地割據,王重陽和大宋皇室也沒關係,可見另有其人。
要是有陸地神仙坐鎮,豈有當年燕狂徒之亂?大宋的情況,卻是有些神秘。
至於神州之外,恐怕最有希望的乃是蒙元。
成吉思汗有意成為眾神之王,鐵蹄征服之處,所有的文化、智慧、文明全部被蹂躪破壞重組,成為他帝國的組成部分。換言之,他征服世界的同時,也在重組世界的諸多神靈、文明、歷史。
文治武功,皆為他成。
關於這點,鹿塵已經在郭靖身上見識過了。
而大金國則建立在長白山信仰上,無論完顏決還是完顏峰,都只是顛覆皇權,尚未進步到染指陸地神仙的境界。
倒是努爾哈赤,據說他位卑卻志大,有意染指「文殊菩薩」的陸地神仙業位。
鹿塵說到此處,倒也思忖起來,不知自己未來若要成就陸地神仙,是走哪一教的路,哪一條的道兒。(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