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塵和周伯通一起，帶著五嶽劍派眾多弟子，連同桃花島上本來的啞仆等等，一應等在岸邊，遠遠看著黃藥師坐在一處墳墓前，靜靜喝一壇酒。
那是他愛妻馮衡的墳墓。
黃藥師的背影非常寂寥，也非常狼狽。威風八面的東邪，現在身上只有孤獨和寂寞。他神情落寂，嘴裡念念有詞，說一句話，喝一口酒。
在這個距離下，鹿塵和周伯通都能聽到他在講什麼，但都不願意聽。他們不是嫌棄那些話語肉麻，而是尊重。
周伯通是知道內情的人，他告訴鹿塵，桃花島之所以叫桃花島，是因這些桃花都是馮衡種下的。
自馮衡死後，黃藥師更著迷於這些花草，不過到底斯人已去，現在桃花亦去。
宮九來這裡一番搗亂，雖沒能達成自己的目的，卻也毀了桃花島上的一島景致。
現在的桃花島，因生出白焰，又化作白蓮，再一併退去，使得所有本該怒放的桃花，都雕零、殘謝。
黃藥師沒有能保住他愛妻種下的桃花。
表面上，黃藥師從未震怒，也未破口大罵，他不是那種人，不是那個性格。
但內心裡，他很明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鹿塵定定看了一會兒，忽然長吟起來，「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遠遠的，黃藥師聽此詩吟，身子一顫，從懷中掏出一管玉簫。
他的上一管玉簫，已經被宮九毀去，不過黃藥師愛樂喜蕭，自然也有備份。
接著黃藥師微閉雙眸，吹奏起來，曲調並不悽慘，但其中的感情卻很孤寂悲涼。
自此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眾人皆是無話。
過了一會兒，簫聲戛然而止。
黃藥師默默收起玉簫，一掌震破了墳墓，從中飛起一座棺材，落在黃藥師面前。
黃藥師扛起棺材，來到了鹿塵的身旁。除了肩上的棺材之外，他看上去好像也沒有受到特別大的影響，面色如常，一個形容瀟灑、英俊，身上有著奇異魅力的中年文士。
黃藥師對鹿塵說，「我太弱了，真是奇妙，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這麼弱小過。弱小的感覺，真是不妙啊，什麼也保不住，只能任人踐踏尊嚴。」
「看吧，這就是這個時代，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東邪，實力不濟，還是成為別人眼中的笑料。」
「接下來我跟你走，在殺死宮九之前，我再也不會回到桃花島了，這就是我的決定。」
是的，黃藥師決心放棄桃花島。
他非常明白，群島聯盟已成，今日能夠逃脫宮九，他日卻逃脫不了。與其留守此處，坐以待斃，不若帶上馮衡的屍體，埋葬他處，再覓機把宮九殺了。
黃藥師決心殺宮九，是非殺不可，必殺不可！
這種決斷，自然非常人所有。黃藥師不愧是黃藥師，他離經叛道得厲害，下決斷也過人。
鹿塵也注意到，黃藥師的稱呼，從「老夫」變成了「我」。
這看似是個非常微不足道的細節，但鹿塵卻大概能夠理解，這是一種心態的變化。
若還只不過是自稱「老夫」，那麼到頭來，便是自認為江湖不是自己的時代，自己已經是江湖之外的老東西，要把時代的權柄讓給年輕人。
而一個這樣的老人，就算條件允許，也很難再進一步了。
因為心中已經沒有進取的欲望，就算去到江湖之中，也只不過是倚老賣老而已。
但如果能夠自稱為「我」，那就是說明黃藥師醒悟過來了，他絕不能夠以老人的姿態、老人的心態，去面對宮九這麼一個恐怖的敵人。
他恢復了鬥志——和當年的北丐、西毒、南帝一起爭鬥的鬥志。
他擁有了戰意——當年在江湖上取得偌大威名的戰意。
鹿塵知道，從這開始，黃藥師也許才真正有了更進一步的可能。
一個人要更進一步，有時候跟天賦、才華、秘籍乃至於任何外在條件，其實都沒有什麼關係。
最根本的，還是要自己不甘心。
現在的黃藥師，就非常不甘心。
他看似面色尋常，心中卻有天雷地火，其實和任何一個激情澎湃、血氣方剛的二十歲小伙子，簡直沒有區別。
這種狀態，方可變成了「戰士」。
鹿塵道，「你能這麼想，很好，也很難得。不過若只是想要強大助力，對付宮九，我想岳家軍和丐幫更適合你。他們那邊，強者更多，你也不是沒有見過，若要對付宮九，他們更有把握。」
他對黃藥師的稱呼，也不再是什麼前輩，而是變成了「你」這個字。
黃藥師泰然受之，卻搖搖頭，「不，我就是要跟你。」
他接著分析道，「第一，公私分明。休說我只是蓉兒的父親，就算是岳飛的什麼親戚，在大宋境內內憂外患風雨飄搖的當口，還要他們去招惹宮九，也是不智。做父母的，焉能拖後腿？」
「第二，他們所做的事情，乃是愚忠愚孝，自己吃虧，成就清名，卻對實際上的大局，毫無作用。對這種事情，我一向是佩服有餘，敬而遠之。要做，最好不做岳飛，做李靖。」
「第三，我能看出，你心胸中不甘寂寞，雖然和蓉兒、郭靖關係極好，但也不認可他們的路子。所以到頭來，你是你，他們是他們。迄今為止，我們接觸不久，但我非常欣賞你的作風，所以我要加入你。」
「第四，宮九要殺你，我要殺宮九，也要保住宮九要殺的人，就是這麼簡單。」
鹿塵聽完了這樣的理由，也點了點頭，評價道，「不得不說，黃大叔，你真是個挺酷的人。你太有態度了，要是在我熟悉的世界，你估計會去玩搖滾吧。」
「……那是什麼東西？」
黃藥師身居桃花島上，自然有船，還是十分華麗的大船，有許多房間，足夠讓人在船上生活的食物與水，啞仆們更是個個精通海事。
五嶽劍派的弟子，上了船後，大呼小叫，比他們來時那艘小船可光鮮亮麗許多了。
周伯通在桃花島上多年，也沒有見過這片地界，歡歡喜喜，跟著大家鬧將起來。
黃藥師和鹿塵私底下，找了個地方坐了起來。
鹿塵從懷中掏出一枚花瓣，「你看。」
花瓣是灰白色的，毫無生機，鹿塵用極輕柔的力量護住，才能維持到現在的模樣。
他一取出，便也收回了力量，那花瓣被風一吹，立刻化作了乾枯的齏粉，隨風從鹿塵的掌心逝去。
黃藥師道，「這是我島上的桃花。」
鹿塵道，「它燒盡了白焰，又生出蓮花，現在凋零殘謝，只剩下了這般模樣，裡面的生機已盡，一片寂滅。」
黃藥師明白過來，「你是認為，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宮九的武功路數？」
鹿塵點點頭，「是『靈性』，他取走了萬事萬物中的靈性，以此為資糧進行攻擊。」
黃藥師一經點破，立刻醒悟，不禁面帶喜色，「對，正是如此。好，從這點就可找到他的弱點，以後殺他的把握再多幾分。」
又看向鹿塵，不由讚嘆，轉而也想到了關鍵處，「你很細緻，也很冷靜。這麼說來，你也一定對他所說的『九神』有所感受？」
鹿塵深感和思路對上的人說話愉快，上一次讓他有這種感覺的人是江小魚，當下道，「對，他所說的九尊神祇，乃是楚地自古以來的祭祀，和後來的道家佛家諸神魔王不同，是較為原始、粗獷的自然崇拜。」
他一個一個說出來，「東皇太一是至高神祇、雲中君掌握了風雨雷電等天象、湘君和湘夫人掌管湘水、大司命掌管死亡、少司命掌握生育、河伯是黃河之神、山鬼是眾山神女。」
黃藥師一一聽取，沉吟片刻，提問道，「你的意思是，宮九的武功，很可能是可以借用自然萬物的力量？」
鹿塵小小糾正道，「是自然萬物的『靈性』『精華』。他的武功，恐怕能夠對這種東西，產生一些作用。同時，我想，也就可以明白，他為什麼要統一海外群島，製造出群島聯盟。也興這種行動，能對他的修行產生某種氣數上的呼應。」
黃藥師又再沉思起來。
他的道路是破與立，建立在萬事萬物本身的聯繫及反面上。所以鹿塵現在所說的這種信息，對旁人沒有作用，但對黃藥師而言卻非常有用。
轉瞬間，他思路千變萬化，有了好幾個解決方案。
譬如，既然宮九的武功追求靈性、精華，那麼就用冗餘、陳雜的部分，將其污染。
又或者，構建出一種陷阱，使得宮九陷入一種自我的否定，去追求精華中的精華、靈性中的靈性，但這種追求是無窮無盡的，每一次循環往復，都會使得所能操控的部分變少，反而使得自己的武功越來越狹隘，越來越有限。
關於這點，鹿塵就不多過問了。
在這方面，黃藥師才是專家，這種對敵的方法，也只有黃藥師能夠用，對鹿塵就沒有那麼有效了。
鹿塵雖然平日裡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但是打起來還是比較本能、比較正面的，和黃藥師這種充滿算計、排兵布陣、下棋推演的做法，有很大差別。
要是強行使用黃藥師這種做法，會使得他在某些關鍵的出招，陷入停滯。
這是兩個聰明人性格上的不同。
性格的不同，也就造成了武道的不同。
不過，不管是怎樣的巧妙方法，也至多只能夠彌補實力的缺憾，卻不能夠形成勝勢。這一點鹿塵明白，黃藥師也明白。
實力不濟，就算天大的克制，也很難起到效果。
所以黃藥師只是在眨眼間，於心中生出九十七種對抗宮九的想法，便就停下。
他不準備再想了。
再想下去，就成了心魔。因為方法越多，心中的求勝心會越強烈，反而自我判斷失誤，主動找上宮九。那就不是求勝了，而是送死。
黃藥師搖晃了腦袋，把心中的殺意壓制過去，同時轉移了話題，「你剛才和我的啞仆說，要去俠客島？」
這是鹿塵剛才對船隻下達的指令。
本來，黃藥師和周伯通想要回到大明，鹿塵卻中斷了這個指令，轉而讓人去俠客島。
鹿塵點點頭，「沒錯，我想要去俠客島看看。你是這海上的島主，你應該對這座島有所印象。說起來，宮九也很看得起你們，你是倒數第二座被收編的島嶼，而俠客島是最後被收編的島嶼。」
黃藥師點點頭，「俠客島有這種資格，上面龍木二位島主，武功也都臻至大成若缺一滅境界，高深莫測，也不知道怎麼練成了這份武功。任何一個人單拿出來，都不在宮九之下。我想，宮九很可能想要收服我，再讓我、洪安通、原隨雲纏住一位島主，他對付另一位島主。」
「除這兩位島主之外，俠客島便也沒什麼威脅了，一島上下，皆是小先天境界的普通人了。」
他的口氣，若放給旁人聽去，一定得目瞪口呆。什麼時候，堂堂小先天高手，都被稱作「普通人」了。
不過鹿塵卻知道，隨著天下大亂，早已經不是昔日先天境界就能縱橫捭闔的時代了。從今往後，小先天不如狗，大三合滿地走，成了真正決定天下大勢的舞台上的常態。
鹿塵又把心放在俠客島上，知道俠客島上只有龍木二位島主是大三合境界。
看來俠客島因為沒有原作那種廣發請帖而收納大半個江湖的絕頂高手，所以除了龍木二島主之外，中間便有斷層。
似原作中的少林掌門妙諦、武當掌門愚茶，在這個世界應當也是大三合高手，不過卻在少林武當做自己的長老，俠客島如何能夠請動？
所以俠客島倒沒有想像中的可怕駭人。
但既然存在龍木二位島主，那就說明太玄經也大概存在，鹿塵對這部玄妙非常的經書，還是非常好奇的。
除了好奇之外，他也有自己的理由。
鹿塵道，「以俠客島的實力，現在不是宮九能夠攻陷的。但如果群島聯盟，真的和宮九『萬物之靈』的修行相關，他一定不會放棄。雖沒有使得你的相助，他想要找到另一尊大三合高手，卻也不難。」
黃藥師點了點頭，「沒錯，他也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桃花島也屬於他想要的群島之一，所以想要一箭雙鵰。但我現在逃亡，他得到了桃花島，再去找另一位大三合高手，也能去往俠客島。」
鹿塵道，「既然料到他的想法，那我們為什麼不先去俠客島，與龍木島主聯合呢？」
……
他們在這說話的時候，宮九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島上。
這座島上，有一處華麗的宮殿。宮九讓眾多島主自行去休憩，獨自一人，走在宮殿的迴廊上。
他步伐不停，面色冷酷，任何人都知道他心中有天大的火氣，偏偏生氣著生氣著，卻又笑了起來。
笑聲既可怕，又陰鷙。
最終，宮九來到了一處房間前，一腳把門踹開。
「公子羽，你還要等多久才能消化完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