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九瞄準的對象是龍島主。
他的邪劍一下施展出來,變化萬千,無不是邪路、怪形、異數,一招一式,取自花草萬靈,土木萬象,偏偏又有畸形的道路。
完顏峰的取法是亂。
木道人的取法是魔。
宮九的取法卻是邪。
龍島主第一招陷入劣勢,接下來就都要陷入劣勢,接踵而來的攻勢,使得他無暇顧及其他。
可悲的是,也沒有人能幫他。
木島主被公子羽糾纏。
公子羽一出手,就是可以大殺四方的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之極樂大悲咒。
一旦念動此咒,立刻從內心深處,使得一個人自己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使得這個人瓦解、消弭,從存在變成了不存在,從人變成了武功。
這是公子羽的大殺器,在任何同級別對手眼中,他都是最危險的那一類。
木島主本來久居荒島,哪裡能夠對抗這樣的功夫?
即將中招,卻被鹿塵所救。
鹿塵是世上惟一一個公子羽的克星,別人不能挽救的極樂大悲咒,鹿塵卻可以挽救。
這隻因為他同樣修成了極樂大悲咒,卻主客易位,公子羽是武功為人的主人,鹿塵卻堅持人為武功的主人。
鹿塵和木島主合力抗衡公子羽。
另一邊,原隨雲、洪安通一起湧來,聲勢浩大,不過自然有黃藥師、周伯通迎上來。
周伯通一閃身,來到洪安通的面前。
洪安通是個老人,鶴髮蒼顏,十分威武。
周伯通同樣是個老人,鶴髮童顏,神色天真。
洪安通一見到周伯通,心中就一痛。
這一痛,是因他深深了解,世上不同的武功,皆有不同的路數。
周伯通是道家真人,而他是山野村夫,對於修生養息的道理,洪安通遠遠不及周伯通。
對方壽數,其實可能還在自己之上,卻比自己看上去年輕很多。
可以想見的是,周伯通未來壽終正寢,也一定比自己活得更久。
洪安通在神龍教大搞形式主義,養成阿諛奉承的風氣。
其中最鮮明處,在於弟子門人言必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他在意的就是這個,他恐懼死亡,熱愛生命。
武功第一他不指望,稱霸一切他沒資格。
這年頭總是這樣,能人輩出,野心越大,挑戰越多,洪安通才沒有那份本事呢。
但洪安通覺得以自己武功輩分,活得久一些,這份心思,難道還過了不成?
是以,他拼了命想要長生不老,想得白天心裡愁苦,晚上睡不著覺。
他其實已活得很多年歲,但總是距離死亡一步步靠近,越是擁有得多,越是享受得久,越是恐懼這份行將就木。
但未能想到的是,卻遇上一個笑嘻嘻的老人。
周伯通笑道:「你也是通,我也是通,真夠巧啊。不過我看你還不夠通哦。」
洪安通一挑眉,一抬手,九天之上,立即落下神龍,「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的神龍,摻雜了宮九的靈精華彩,彰顯出此前從未有過的變化。
神龍身上雜糅變化,似乎演化出了種種不同的形象,如狴犴、嘲風、睚眥等等。
正是龍生九子。
隨著不同的出招,不同的龍子形象,也釋放出來。
龍生九子的變化,和宮九的武學思路非常接近,可見洪安通自上次敗給黃藥師後,也是好好請教進修一番,更有進步。
到他們這個武學境界,本身就是精氣神俱全,什麼都有。
其實也不一定非要有巨大實質性的進步,在某一刻被點撥,被開悟,有了全新思路,如何利用自己已有的東西,也能夠立刻讓戰鬥力天翻地覆的變化。
九條神龍,等若是洪安通武學的演化,師法宮九,從九種事物上取得了性靈,大有進步。
現在黃藥師想要以一對二,對付他和原隨雲,就不那麼容易了。
周伯通卻笑嘻嘻,也笑眯眯,當場施展出一路拳法,空空明明,雅致巧妙,掌力似有若無蕩漾而出,形似一股股波動,周圍的空間被波及處,卻似乎凹陷下去,延展開來。
空明拳。
這空明拳,乃是周伯通從道家典籍中悟來,極近「空」「柔」精要。
在某意義上來說,它和大名鼎鼎的太極拳同出一母。
鹿塵心中一動,細細觀察起這門空明拳起來。
他自然沒有見過太極拳,但從空明拳看來,它也是針對空間變化的一種拳法。
因為當那九條神龍的氣勁洶湧而來,本來相距周伯通有一丈,倏然變成了十丈。
周伯通沒有動,那氣勁也沒有遠離,但就是在眨眼之間,兩者之間的距離,被硬生生拉開來十倍。
不,不是被拉開了距離,而是承載事物的「空間」被拉伸了。
就好像是液體的容器,改變了形體,其中的液體也跟著改變形體。
這種改變,甚至是無法反抗,無法拒絕的。
任何事物的活動,都依賴空間,如果空間被拉伸了,哪怕是咫尺之間,都要化作天涯海角。
甚至也不單單如此,周伯通還可以規定洪安通的力量如何行進。
向上的,可以變成向下。
向前的,可以變成向後。
四面八方,可以變成八方四面。
洪安通眼睜睜看著周伯通雙手拉伸,時開時合,看也不看自己,而是神色活躍,盯著那九子神龍的氣勁。
雙手輕飄飄一下運轉,那些神龍氣勁,就在要打擊到他的時候,立刻轉變了方向。
好像一個戲班子裡的雜耍家,把玩著危險的飛刀,不斷向上拋射,又接住。
似乎很簡單。
事實也真的很簡單。
周伯通將一場或許該激烈,或許該慘烈的戰鬥,變成了一場玩耍。
他玩耍的神態很悠閒,也很隨性,面帶笑意,眯著眼睛。
就好像這一切真的不過是個遊戲,洪安通不是想要他命的人,而是他的玩伴。
這樣的戰鬥,一點兒火氣沒有,周伯通覺得很開心,洪安通卻覺得很無所適從。
他憤怒。
他張狂。
他鼓足了真氣。
他不斷加大力量,施展強招。
天上的雲層,一條一條稀奇古怪的狂龍,不斷洶湧而出。
可是無論怎樣的招式,都好像成了周伯通手中的玩具,越是想要靠近周伯通,距離周伯通越遠。
他也想過,跟著周伯通招式的變化,反過來進行運轉。譬如,周伯通想要將空間中的前後倒錯,洪安通立刻反過來運轉。
這和鹿塵昔日破掉移花接玉一般,就是臨時改變力的方向。
不過,這樣一來,這種變化又成了比拼計算。
周伯通卻總能應時跟上洪安通的改變。
空空明明的空明拳。
也是絕無破綻的空明拳。
「哼,他遇上了五絕第一難纏的周伯通,夠鬱悶的了。」
另一邊,黃藥師也遇上了原隨雲,兩人對峙著,黃藥師忽然開口,評價起旁邊的那場戰鬥起來。
原隨雲低頭,「五絕第一難纏周伯通?」
黃藥師點頭,「沒錯,周伯通將戰鬥視作玩樂,他的空明拳極陰至柔,上善若水,只怕天下守勢,可排進前二十。他的取法,乃是『空明』二字,洪安通縱然拳法再精熟,他面對空空明明的敵人,如何能夠打到?」
原隨雲問,「他是五絕第一難纏,那黃島主又是……」
黃藥師道,「老夫是五絕第一護陣。」
原隨雲像是忽然變成了學生,「護陣二字何解?」
黃藥師也大度得如同老師,「陣是勢,勢是變化中的狀態。萬事萬物可破可立,有藏起來的特質,顯現出來的特質,從不同角度看來,都是不同狀態。老夫要在時刻變化的景況下,選擇出最好的表現,趁勢而變,因時而動。」
原隨雲指出一點,「黃島主的言論,十分高妙,但據我所知,黃島主卻是頑固清高的人啊。」
黃藥師背負雙手,「老夫頑固,是因老夫的本性就是頑固,這不是我決定的,而是上天給我的職責。」
「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善人惡人英雄梟雄,可說滿地皆是,卻需要我這般頑固的高士,用來品論世事、點撥智慧,不與世俗同流合污。」
「是以,老夫應該頑固,這就是老夫趁勢而變、因時而動的結果。」
「你連這點都不懂麼?」
他傲然站在那裡,自有一股神氣,一種驕傲。
原隨雲嘆息道,「受教了。黃島主,你可知道在下是怎樣的人?」
黃藥師道,「我知道你,你是天生的瞎子,所以也要讓別人變成瞎子,你的心中充滿了怨恨,到頭來也讓自己被怨恨所填滿。所以,你是個惡毒的人。」
原隨雲卻又笑道,「按照黃島主的說法,是這世道給了我惡毒的職責。不過,黃島主曾令我看到了東西,倒是給了在下幾分領悟,改變了這一點。」
黃藥師道,「哦?」
原隨雲臉色一沉,「擁有視力,原來也並不是什麼美好的事情,那是洪水猛獸、烈火惡毒,看得見根本是一種罪過,使得人心神不寧。聖賢說五色令人目盲,這點絲毫不假。」
黃藥師沉默,忽然嘆了口氣,「老夫卻做了多餘的事情,令你也有了突破。」
原隨雲點頭道,「多謝黃島主,不過這樣一來,我簡直什麼也不在乎了。」
黃藥師點了點頭,「你只在乎我?」
原隨雲道,「我只在乎殺了你,殺了你之後,我就退出青龍會,再不理任何是是非非。」
他們嘮嘮叨叨,不過聽在鹿塵耳中,卻知道兩個人說話之間,已經開始了攻防戰。
他們的攻防戰,比起周伯通、洪安通那邊,卻要高妙許多。
體會在言語之中。
黃藥師第一個出招,他說出周伯通的稱號是五絕第一難纏,其意思在於洪安通應付不了周伯通,以此表達另一個看法:原隨雲也應付不了自己。
對這一點,原隨雲也是心知肚明,他之前和黃藥師交過手,哪裡不知道黃藥師的武功已經蘊含陣法,把敵人視作一個陣法,自己來破陣,把自己視作陣法,讓敵人不能破陣。
原隨雲卻明知故問、佯裝不知,目的在於,藉此指出黃藥師武功和本性的矛盾。
黃藥師的武功在變化,在趁勢而變、因時而動,在陣勢與陣勢之間的流轉上。
不斷破而後立、立而後破,使得世上沒有任何東西稱得上穩固,因為所有的事物都不是永恆的,自然也包括黃藥師自己。
用鹿塵的話來說,這就是解構主義,黃藥師是解構主義者。
所有解構主義者最終將消融自己,變得虛無縹緲,毫無根據。
那麼照這麼看,黃藥師應當是個見人說人話、見人說鬼話的性格才對,既然世上沒有什麼穩固的東西,做人也不應當有穩固的態勢。
不過,黃藥師自然不是消融、否定自己的人。相反,他的自我存在,強烈無比。
他的解答是「天意」二字。
是上天讓我如此的。
真是乾淨利落。
原隨雲無話可說。
其實,原隨雲才恰恰是真正的虛無之人。
他是瞎子,看不見東西,所以常人很多執著的色相,對他天然不起作用。更何況,他既要扮演無爭山莊人畜無害的原家公子,也是蝙蝠島上人所畏懼的蝙蝠公子,他正是那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存在啊。
在以前,他心頭還有一些掛礙,但經歷了當日黃藥師勾連陣勢,短暫恢復了視力,他的心神里所有雜念,便忽然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了純粹的虛無。
因為他發現,自己最看重的視力,其實根本不重要,自己早已經習慣了盲人的生活,看到了繽紛色彩、古怪形態,反而會不適應。
甚至打從心底,生出一種恐懼來。
只有最沉寂的黑暗,才是原隨雲最溫暖的家。
他至此,已是無欲無求。
但無欲無求,也未必會大徹大悟。
一個人原本沒有見過視力,所以才有種種欲求,生活起來雖然痛苦、怨恨、惡毒,卻也有滋有味。
可忽然擁有了視力,發現那東西並不如想像中來得好,便什麼也不在乎了。
生活也就沒有了意思。
鹿塵相信在這一刻,黃藥師和自己想的一樣。他們的想法是:原隨雲要變得可怕起來了。
有欲求的人,反而會被自己的欲求桎梏,沒有欲求的人,做出什麼事情都不意外。
原隨雲說完這番話的第一招,就是一甩手。
他將自己的手指發射出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