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隨雲的出手,直接將手指炸開來。
一個人十根手指,在這一刻全部脫離了手掌,宛若十枚棋子,朝著黃藥師炸裂過來。
這種做法,實在是大膽至極,兇狠至極。
哪怕鹿塵見過許多了不得的狠人,這一刻也是一怔。
不過隨即他便反應過來,原隨雲已經是無欲無求了,他宛若葉公好龍,因天生的殘缺而充滿怨恨、惡毒,做夢也想要恢復視力。
所謂視力二字,他自小在意,熱衷之深,可以用夢寐以求來形容。
但到頭來,這也真正是做夢時的想像。
一旦到了現實,就又不是自己想要的了。
他非但不歡喜,反而抗拒。
他的武功,本來沒有精進,反而因為心智喪失,大有退步。
至少,他和洪安通因不滿、不甘、不情願而向宮九請教,得到指點,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是大徹大悟,清楚明白。
不過大徹大悟、清楚明白的人,往往是成高僧,古往今來也沒有成為武林高手的傳統。
一個人若沒有了爭鬥心,往往也沒有了爭鬥的力量。下手不狠了,也就沒有了殺傷力。
不過,原隨雲下手不狠,卻把一顆心練得狠辣了。
似他這般大三合宗師級高手,一身精、氣、神凝成一塊,無缺無漏,幾乎就是道家傳說中的金丹、佛門裡面的舍利。
一生之中,必要時刻,卻把精血運轉凝聚起來,帶動真氣、精神,有種種妙用。
這就像是傳說中仙佛妖魔的故事,要開啟法寶,都得咬破中指,吐出一口精血,燃在法寶之上,就能使得法寶發揮出超常本領。
用鹿塵的話來說,就是物質承載能量、精神。
不過這樣一來,也是損耗根本、伐戮性命的行為,小則需要時間修生養息,影響未來修為進步,大則修為退轉,跌落境界,不過尋常而已。
原隨雲所做的事情就是這樣。
他現在是一心一意,只想殺死黃藥師,除此之外,別的什麼都不顧。
在眨眼之間,十根手指射到黃藥師面前。
黃藥師退。
飛退。
退後的過程中,他以種種不同的手法,試探這一招。
碧波掌、劈空掌、蘭花拂穴手、彈指神通……一個眨眼,黃藥師連續打擊,使出三十七招截然不同的勁力,或直或曲,或急或緩,或是互相配合,或是暗流涌動。
除此之外,還有一截樹枝,一塊石頭,一縷流風,一滴山泉,都飛了過來,在半空中便結成陣勢。
一起朝著這十根轟擊過去。
從四面八方,將其包裹。
黃藥師通曉諸般武學,無一不精,他學究天人,已達到武學之大成境界,一個念頭,便化作無數攻勢。
但一切武學歸根到底,是為了達成他的取法,是為破立之基礎。
是以,他通常而言,面對強敵,普通的招式,都不過是試探,以窺破其中的根基、支柱、結構。
再然後,通過自己的智慧思維,去破除對方的境界,立出一桿旗幟。
這種境界,在於緩攻、慢打。
可是原隨雲早已堪破這點,他的攻勢來得猛烈,根本沒有給黃藥師尋找機會。
他們的武功差距,本來也並沒有那麼大。
原隨雲和洪安通的聯手,也本來可以對付五絕之外的任何人。
硬要說,他們的武功境界,差不多就和裘千仞一模一樣。
單打獨鬥,肯定不是五絕對手,可是以二敵一,五絕便不是他們的對手。
上一次之所以失敗,也是給了黃藥師機會,久攻不下,讓黃藥師窺見破綻而已。
這一次原隨雲卻沒有給黃藥師這種機會了。
好像在這一刻,他整個人已經不在自己身體靈魂之中,而是驟然投身於這十枚手指之上。
手指,本來蘊含著一種拿、捏的意境。
十根手指,飛空而來,像是奪命追魂,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感覺。
倏然而至,到了黃藥師面前。轟隆一聲,爆炸開來,範圍不大,聲勢不大,但黃藥師卻退後三步,嘔出一口鮮血。
然後,他的十指跟著呈現出不同的損傷。
鹿塵的雙眼所見,黃藥師的十指忽然消失了。
豈止是鹿塵看不見了,連黃藥師自己也看不見了。
「消失了……」黃藥師低下頭一看,又是一怔,但隨即又搖頭,「不,沒有消失,只是……看不見了麼。」
黃藥師做出了伸手拿捏的動作,能分明感覺到手指的存在。
但也只是存在,卻看不見了。
在他面前,一襲黑袍,斷去十指的原隨雲,悄然而來。風很大,將他又寬又長的黑袍,吹得飛揚起來。
真像一隻巨大的蝙蝠。
蝙蝠慢慢靠近。
隱有遮天蔽日的感覺。
原隨雲哈哈大笑:「黃藥師,我要殺了你,為我自己殺了你。用我的存在,去消弭你的存在。現在,只不過是十根手指,接下來就是你整個人。」
黃藥師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現在的武功,卻是比之前更加走入極端,要用己身泯滅我身。其實你毀滅了自己的身體,卻只能造就出一種別人看不見我的效果,你死了而我未死,正是世上第一虧本買賣。」
原隨雲淡淡道:「虧本什麼?死不一定是毀滅,存在也不一定是活著。別人看見了你,才有你,看不見你,便沒有你。我的『蝙蝠無影九天無蹤九幽無明』大法,便是如此神功。」
黃藥師臉色微微變化,這個原隨雲,果真是了不得。
他的武功,也根本不傷人,而是讓人隔絕了光色,蒙上一層陰影,從此無光照耀。
從此之後,九天無蹤,九幽無明。
這不僅是視覺的隔絕,連動作,聲音,都無法觸及。別人無法發現自己,也無法聽到自己的聲音。自己雖然還是活著,卻成了普天之下最孤獨的那個人。
一想到那般結局,可能比死更加難受。黃藥師亦不禁皺起了眉頭。
黃藥師不得不點點頭:「原來是這般神功妙法,卻不用我來試探底細了。不過你這樣說話,是自毀長城。你要知道,我黃藥師本來就是世上最知曉破立二字的人,我是五絕第一護陣,也擅長破陣。」
原隨雲步步緊逼道:「我就是刻意告訴你,讓你來破我的陣。你若能破,我佩服你。你若不能破,便是我贏。贏就是贏,輸就是輸。我原隨雲生命的意義,被你摧毀,若你能將我的肉體摧毀,我也服氣了你。」
黃藥師點頭道:「好,好小子,我倒也有些欣賞你了。你就看著吧,我怎麼破你神功!」
原隨雲乾淨利落,一揮袖,這一次直接斷去左臂,朝著黃藥師撞過來。
黃藥師也不搞各種各樣的武功試探了,一抬手便直接以內力硬接,沒有半點虛招。
他是看出來了,也明白了。其實純以威力而言,原隨雲這一擊,根本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武功,也沒有驚天動地的威力。
而是精純、凝鍊、華實,沒有一分一毫是多餘的部分。
這樣的一擊,有某種洞徹真心的感覺。
原隨雲直接獻上自己的真心,這在某意義上而言,已達到武學上的至高境界。
所有帶著試探的心思,都無法干擾這一擊的威力。
黃藥師這心思最多,念頭最雜的武學宗師,也終於黔驢技窮。他倒也坦然,踏前一步,接過這斷臂。
斷臂一觸及黃藥師,立刻使得黃藥師自己的左臂,亦跟著消失。
卻沒有鮮血。
沒有傷口。
消失的左臂斷臂處,散發著淡淡的光輝。
黃藥師知道,這層光輝下面,便是自己的左臂,已經消失,卻還存在。
真是矛盾的感覺啊。
原隨雲大笑,「黃島主,你可以破我的陣,還能夠破我的心嗎?」
說話間,再一揮手,他的右臂亦飛馳而來,撞在黃藥師身上。不過,原隨雲雖然斷去雙臂,但是身後的披風,卻無風自動,高高飛揚。
他這個俊美的青年,神色平靜,但是一雙無光的眸子,卻隱隱顯得狂熱。
他是天生的瞎子,一生所求,也就圍繞著視力上做文章。
首先,他要別人陪他當瞎子。
然後,他要自己眼力復明。
可惜之處在於,黃藥師用一招破掉了他的兩個願景。
原隨雲一字一字道:「你毀了我,我要報仇。」
黃藥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臂,倏然轉過頭來,對鹿塵說,「聽說,若華也成了個瞎子?」
他口中的若華全名是梅若華。
鹿塵點點頭,「是的,她對你也從未忘懷。」
早在船上,他將自己和梅超風的相遇關係,說給黃藥師聽。倒也不曾隱瞞,自己曾經誤導梅超風去送死。
他們算不上什麼朋友,但也算不上什麼敵人,介於敵友之間的關係。
若將金王府和慕容復視作共同的敵人,他們起碼也算戰友。
黃藥師也通曉道理,知道梅超風之死,與鹿塵沾點關係,卻也知道鹿塵身處弱勢,自己尚且顧不到,又哪裡有其他功夫?
他只是暗暗記下這件事情。
鹿塵總算反應過來,為何黃藥師總對原隨雲有種奇特的惋惜之情。
大約他因想到梅超風也是瞎眼之人,又憐惜原隨雲的才華,便有愛屋及烏的心思。
黃藥師又看了看原隨雲,卻是不慌不亂,只惋嘆道,「若我沒有想錯,若華生前大約也是這副模樣。瘋癲狂亂,怨恨燥郁,人心之靡,何至於此?」
他長嘆一聲,「何至於此啊。」
……
鹿塵卻沒來得及繼續觀看下去,因為就在這時,公子羽的攻勢加緊了。
若將木島主的意識視作一片海洋,這片海洋肯定沒有鹿塵的意識來得廣大。不過也是方圓數十里,碧海藍天,心曠神怡之所在。
在這碧海藍天之中,木島主所凝結的自我,並非鹿塵那般是蛟龍、鯉魚,而是一座荒島上的通天神樹「建木」。
建木者,天梯也。通人神,貫天地。
而在建木最上端,卻是幾名俠客,腰佩長劍,裹酒葫蘆,身著粗布,四處尋找行俠仗義的事情。
原來木島主是自比建木,通達天穹。建木之上的天空,則是俠客之所,亦俠客行也。
不過,現在這些俠客之中,卻有個黑色華服、頭戴冠冕的年輕人,不斷破壞這些俠客的俠義之舉。
俠客們對他毫無感知,甚至他的感染之下,也漸漸學會了自私自利、狂放傲慢、妄自尊大、欺壓弱小,身上的衣服,也漸漸多了黑色。
鹿塵知道,黑色華服,是公子羽,也不是公子羽。
公子羽存在於任何人所練的任何武功之中,哪怕是俠客行神功,也可以被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所感染。
這黑衣俠客,便是公子羽寄居在木島主心靈之中,以俠客行神功顯現出來的形象。
這種能耐真的可怕之至,也讓任何不知底細者難以反抗。
現在名為「公子羽」的存在,其實非常弱小。
但是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卻不折不扣是陸地神仙級別的功法。
鹿塵也脫胎化身,念動極樂大悲咒,成了一個娃娃臉的少年俠客。
在這些俠客中,成天嬉皮笑臉,最是奉承黑衣公子,卻其實是假意臣服,每每在身旁俠客衣服變黑之後,又將將他們的衣服扒下,然後從懷中掏出另一件布衣,給他們換上。
在這種心靈之間的交戰,自然和現實流速不同。
天長日久,有一日黑衣公子,忽然一把抓住了鹿塵,「哼,我早就知道,是你毀了我的修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