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掛斷,鄭書意一隻手攥著手機,一隻手撓了撓頭髮。
雖然心裡一直告訴自己不要慫不要慫,慫了容易露餡兒,可是餘光一瞥見時宴,她就提心弔膽。
「那個……」
鄭書意欲言又止,想著怎麼措辭。
平時伶牙俐齒的,嘴裡的火車能跑上喜馬拉雅山顛,可這會兒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你有事?」
時宴突然道。
「啊,對對對。」鄭書意點頭如搗蒜,「我朋友約了我今天泡、泡溫泉來著。」
她又撓了撓額角的頭髮,「那個,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會過來。」
時宴沒有立即接話,目光在她臉上一寸寸地掃過後,倏地收回,淡淡地看著前方,也不說話。
鄭書意眼珠四處轉,一時不知道該看哪裡。
「那什麼……我們家這邊那什麼,夜景很出名的,你有機會可以去看看。」
「哦,對,我們這裡那個石斑魚也很有特色,你有機會去嘗一嘗吧。」
「……」
還有些糊弄的話,她說不出口了,因為時宴的目光落在她眼裡,好像看穿了她這一套行為的背後邏輯似的。
「你在躲我?」
果然。
您可太機智了。
鄭書意咽了咽口水。
「怎、怎麼會呢?你來我家這邊玩,我開心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躲你呢,只是我今天確實約、約了朋友。」
說完,她仔細觀察了時宴的神色。
看樣子,她的這番說辭好像不太有說服力。
「是嗎?」時宴笑了笑。
而在此刻的鄭書意眼裡,他就算是笑,看起來也有些滲人。
「你不會是要去相親吧?」
鄭書意:?
「不是不是!」她條件反射般就瘋狂搖頭,「我相什麼親啊我閒得慌嗎?!」
時宴點頭。
沒說話,卻鬆了松領口的扣子。
若說女人心是海底針,那鄭書意的心,可能是汪洋大海里的一隻草履蟲。
昨晚還一句又一句甜言蜜語,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冒,聲音又甜又軟,就像這個人站在面前一樣。
時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夜裡喝了酒的原因,隔著手機,總覺得她每一句話都在撓人。
掛了電話後,他在窗邊吹了會兒風。
卻還是在今早,向這個城市出發。
然而當他出現,眼前的女人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碰一下就縮進殼裡。
仿佛在這座城市,她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時宴這邊沉默不語,直接導致鄭書意心裡的小劇場演了八百回,連自己上斷頭台的台詞都想好了。
不知道他相信沒有,也不敢再問。
自己腦子裡還一團亂麻呢,哪兒有心思去管時宴到底在想什麼。
許久,時宴按壓下心裡的躁意,手臂搭到車窗上,一個眼神都沒給鄭書意。
他聲音冷了兩個度。
「哪裡下車。」
鄭書意立刻答:「這裡就可以了。」
話音一落,連司機都猛了咳一聲。
他只覺得,這車裡跟有什麼吃人的怪物似的,這姑娘像屁股著火了一般想溜。
時宴的臉色自然也好看不到哪兒去。
他看著後視鏡,眼裡情緒涌動。
半晌,才開口。
「隨你。」
——
大年初四,是迎財神的日子。
今天不走親戚,王美茹叫了幾個朋友來家裡湊了一桌麻將,客廳里還有兩個小孩子在看動畫片。
電視的歡聲笑語與麻將聲交相輝映,一片喜樂氣氛。
因而鄭書意回來時,沒人注意到她。
她也沒說話,徑直朝房間走去。
直到打開了門,王美茹才回頭說道:「回來啦?」
鄭書意沒應聲,點了點頭,便反鎖了門。
客廳的熱鬧與鄭書意無關了。
她蹬掉鞋子,大字型倒在床上,睜眼看著天花板。
封閉的安靜房間給了她理清思路的環境,回憶里的一幕幕畫面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回放。
半個小時後,鄭書意第一次理解了什麼叫做剪不斷理還亂。
她盤腿坐起來,薅了薅頭髮,立即給畢若珊打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很久,那邊才接起來。
「幹嘛幹嘛,我打麻將呢!!!」
「別打了,陪我聊一會兒。」
「晚上再說,我等著翻盤呢!」
「我翻車了。」
「哈哈,什麼翻車?」畢若珊笑嘻嘻地說,「你也輸錢了呀?」
「你姐妹我撩漢翻車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兩秒。
隨後,響起椅子推拉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
「行了,這兒沒人了,你說吧,什麼撩漢翻車?」
鄭書意深呼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說給畢若珊聽。
然而她收穫的卻是長達半分鐘的狂笑。
畢若珊甚至笑出了眼淚。
「不是吧,姐?你開玩笑的吧?真的假的啊?」
「我又不寫小說我編什麼故事?」鄭書意一頭倒在床上,呈自暴自棄狀態,「你別笑了,我覺得我可能要死了。」
畢若珊沉默了一會兒,從荒謬的震驚中脫離出來,細細想了這件事,陷入和鄭書意同樣的情緒中。
「是挺那啥的……我現在理解你了,畢竟他不是一般人,人身份地位擺在那裡,要是被他知道了這事兒,你可沒有好果子吃。」
畢若珊越說越覺得這事兒夠嗆,「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何況還是他那樣的男人。如果他大度也就算了,大不了老死不相往來。要是他心眼兒小一點,那你工作丟了都是小事兒,人直接讓你在這個圈子混不下去都是一句話的事兒,不是我嚇唬你啊,我是見過這樣的人的。」
鄭書意還是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害怕嗎?
當然是害怕的。
但是她現在除了害怕,還有很多其他的情緒,很難單單用一個形容詞就表達出來。
過了一會兒,畢若珊自言自語半天沒等到回應,突然問:「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在。」鄭書意嘆了口氣,「我在看我和他的聊天記錄……」
越看越心驚肉跳。
她現在把自己的角色抽離出來,再看自己說過的那些噁心吧啦的話……
她都做了些什麼孽啊!
電話那頭安靜許久,畢若珊想到什麼,笑著說:「怎麼,沉入回憶殺無法自拔?」
「回憶殺?」鄭書意嘴角僵住,「這是狼人殺吧。」
畢若珊又笑了好一會兒,「姐妹,擦乾淚,聽我說。」
鄭書意:「嗯……」
「我覺得吧,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等等,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鄭書意想了想,「還真有。」
「誰?!」
「我一個實習生,我跟她說過這事兒,但我沒說具體是誰。」
「哦,那沒事兒。」畢若珊鬆了口氣,「你的實習生跟時宴八竿子打不著一塊兒,沒問題的。」
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那我的意思呢,既然時宴是沒有機會知道真相的,你索性將計就計。」
鄭書意:?
「不是,你這想法……」
「我這想法非常兩全其美啊!」畢若珊說,「我早就跟你說了,就算不圖其他的,光是這個人,跟他談戀愛不虧吧?豈止是不虧,姐妹你賺大了好嗎!!!」
鄭書意眼神微動,慢吞吞地坐直。
「這麼著吧,意意你跟我說,撇開其他的因素,你喜歡他這個人嗎?我尋思這麼個男人擺在面前,你沒理由不心動吧。」
「我喜歡他嗎?」
鄭書意想起那一次在電梯裡。
他蜻蜓點水的一個吻,直接導致她神魂顛倒了好一會兒。
她出了神,喃喃自語,「我不知道……」
「唉,那不重要!」畢若珊是個急性子,「他喜歡你就行了!現在你就自我催眠一下,就當沒這回事兒,按著現在的節奏走,跟他談個戀愛不香嗎?」
鄭書意沒說話,使勁兒抓頭髮。
「我知道心裡這道坎兒有點難跨,不過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你好好想想吧,唉不說了,我牌友催我了,我得回戰場了。」
電話里響起了忙音,而鄭書意手持著電話,緩緩沒有動作。
直到秦時月打來電話,才把鄭書意拉回現實世界。
「書意姐啊,我到溫泉酒店了,你過來吧,我都開好房間了。哦對了,記得帶上泳衣啊。」
——
其實秦時月今天本該在家好好待客的,只是年年初四這天都是同一批客人,她回回都無聊地想打瞌睡,還得強撐著笑臉陪客人說話,與她而言簡直是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
然而今天早上她剛起床,站在樓梯上,聽時宴和她媽媽在那兒說話,好像是要去青安市有點事情。
秦時月打著哈切,腦子裡浮現出青安市那聲名在外的溫泉山莊酒店,於是也不管其他的了,好說歹說貼著時宴一起過來。
不過秦時月沒那個習慣去打聽時宴要做什麼事,規規矩矩地跟著時宴來了青安。
到酒店辦理入住時,才突然想起,這不是鄭書意的老家嗎?
那一刻――
秦時月沒有邏輯,沒有推理,僅憑那條深夜點讚的朋友圈就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
所以,她覺得時宴很可能是來找鄭書意的。不然大年初四能有什麼事?誰不待在家裡迎財神?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舅舅,你來青安是要見什麼朋友嗎?」
時宴「嗯」了一聲,看起來心情不錯。
這又給了秦時月一些勇氣,導致她追問:「是……鄭書意嗎?」
好像是觸到了什麼敏感度,時宴眉梢跳了跳,側頭看秦時月,卻沒說話。
那就不是否認。
這!不!能!夠!啊!
鄭書意她「心有所屬」啊!
秦時月心態差點崩掉。
所以時宴走後沒多久,秦時月便給鄭書意打電話,借著約她泡溫泉以求證時宴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得到的答案很明顯。
兩人沒在一起,不然鄭書意怎麼會這麼爽快地答應她。
但秦時月的腦子平時沒什麼大作用,堆積了一腦袋的沃土。一旦根據某個八卦產生了一些想像,就會迅速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
不過見到鄭書意本人,秦時月有些詫異。
「你狀態看起來不太好啊。」
鄭書意無精打采地點點頭,含糊道:「過年忙。」
秦時月給了她一個很理解的眼神。
「一樣一樣,我們這個年紀吧,又不能像小孩子那樣玩鬧,跟長輩又說不上話,回回干坐著,跟打坐似的。」
她一邊說話,一邊帶鄭書意往酒店後山溫泉區走。
青安溫泉聞名遐邇,客人絡繹不絕。
秦時月也不願跟人家共浴,花了錢專門開了私湯,位於山莊後山腰上,竹雕圍欄將半月形的池子圍起來,與其他溫泉相隔甚遠,聽不見人聲,只偶爾聞得風吹樹林的聲音。
一個中午的經歷,仿佛抽乾了鄭書意的所有精力。
她趴在池邊時任由水波在身上蕩漾,激不起她一絲絲興趣,腦子裡依然有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幸好溫泉有平緩情緒的作用。
金烏西墜,時近黃昏。
最後一次從溫泉里起身時,鄭書意的心境已經平復了許多,也有心思和秦時月說笑了。
浴室里,隔著屏風,秦時月一邊擦身體,一邊說:「對了,你那次相親怎麼樣啊?」
鄭書意:「就那樣吧,我們倆都是出來敷衍爸媽的。」
「哦……」
仗著鄭書意看不見她的表情,秦時月存心想打聽八卦,伸長了耳朵問道:「那你那個呢……就是你追的那位,嗯?怎麼樣了?」
同樣,秦時月也看不見鄭書意此刻劇烈崩掉的表情,只聽見她聲音啞啞地說:「沒、沒然後了。」
「不追啦?」
「算了吧,這太難了。」
秦時月心想也對。
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可也要看追的是什麼樣的男人吶。
萬一是她小舅舅那樣的男人,那隔的就是一層包著電擊網的紗。
說起小舅舅……
秦時月突然福至心靈。
「你也別難過,要不我把我小舅舅介紹給你,絕對比那個小三的小舅舅要帥要有錢!」
可是鄭書意一聽「小舅舅」三個字,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天靈蓋又開始發麻。
「不了不了!我什么小舅舅都不想認識了!」
——
雖然鄭書意拒絕得乾乾脆脆,秦時月卻存了心想探究一下她舅舅和鄭書意之間的關係。
直接試探她肯定是不敢的,但是間接的方法她卻有一百八十個。
比如她拉著鄭書意拍了張合照,轉頭就發到了家庭群。
「和好朋友來泡溫泉咯。」
親戚們都冒了泡,唯獨時宴沒有。
這讓秦時月越發抓心撓肝。
窺探八卦的力量強大到讓她伸出腳,打開時宴的聊天框,在被掐掉經濟來源的危險邊緣瘋狂試探。
秦時月:書意姐姐感情受挫,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秦時月:猶豫就會敗北,果斷就會白給。
這邊發完,她立刻自然地銜接上鄭書意的話題。
「真的不用嗎?我小舅舅很不錯的。」
鄭書意快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秦時月卻還是像傳銷員一樣推銷自己小舅舅。
直到兩人走到酒店大廳――
明晃晃的燈光下,時宴闊步而來。
四周人來人往,他一身挺括西裝,如初見那次一樣,金絲框眼鏡綴著倏忽光束,而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鄭書意。
一股無形的壓迫感瞬間包圍了鄭書意。
怎麼、就他媽、這麼、巧、呢!
鄭書意石化在那裡,腦子裡的弦全都繃了起來。
她眼睜睜地看著時宴朝她們走來。
然後,秦時月笑吟吟地叫了一聲「小舅舅」,時宴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嗯。
小舅舅……
小舅舅?!
再然後。
鄭書意看見時宴扭頭看她。
「你感情受什麼挫折了?」
「……」
那一刻,鄭書意聽見自己腦子裡幾萬根弦一起斷掉發出的天崩地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