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下,唯有高架橋上的應急燈連成一片,一盞接著一盞急不可耐地向前延伸。夏季空氣中醞釀著的炙熱從車窗縫隙中絲絲源源不斷地滲入,滯留在皮膚表面,急切地擠壓毛孔邊流汗不止邊妥協投降。
前方綠燈跳轉為黃,轉而變紅。駕駛座上的人靜靜凝視著導航的最終目的地,握著方向盤的力道不自覺緊了緊。
在燈光轉綠的一剎那,奔馳E260L迅速跟上車流,向遠處郊外一座不知名的別墅駛去。
溫錦松踏進未關上柵欄門的別墅園子,一條只供一人步行的中央步道綴著雜草,蜿蜒著通向死噴泉,陳舊的白灰色大理石噴泉石柱上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嬌艷欲滴的紅玫瑰,在黑暗中散發著蠱惑人心的幽香。
看似荒蕪違和,實則用心布局。
溫錦松按響了門鈴,鈴聲未落,大門已開。門後是一個身著白襯衣的高大男人,寬肩窄腰的身材在隱約白色中微顯,襯衫多餘的長度順著腰部延伸至黑色西裝褲中。
男人微笑著點頭:「你來了,快請進。」
這位名叫鍾翊的男人引領著溫錦松在古典的沙發上坐下,沙發的線條如流水般流暢,柔和的月光透過蕾絲窗簾斑駁地灑在沙發深藍的絲絨坐墊上,棕調的胡桃木紋理盡顯沉穩和高貴。
「你好,我收到了您的郵件,您能提供有關姜騂的消息?」溫錦松的目光由周圍高調的硬體裝飾轉向面前鍾翊的雙眼,抬頭便撞進了溫柔如水的深邃眼眸。
鍾翊點點頭,臉上笑意不減:「別心急,茶水還是咖啡,或者酒?」
溫錦松搖搖頭:「水就可以。」
「好。」鍾翊繞過沙發,轉身上樓。
溫錦松環顧陌生的四周,高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璀璨的水晶吊燈,燈光在稜角反射下相互碰撞後映得整個別墅猶如白晝。沙發對面是一台巨大的石材壁爐,石材上雕刻複雜的花紋與圖案,讓人不禁對冬天火焰跳躍的場景浮想聯翩。兩側牆壁掛著油畫與壁掛,靠近旋轉樓梯的角落是放滿拉菲、薩索卡亞和其他不知名品牌紅酒的展示櫃。
忽然,樓上傳來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突兀地在空蕩的別墅中響起。
溫錦松敏感地從沙發上起身,順著旋轉樓梯向上:「鍾先生?怎麼了?」
沒有回答。
走到一半從樓梯上往下望,北側是金色調的廚房,一架高級的咖啡機靜靜佇立在精美的吧檯旁,古典的花紋隨處可見。各色各樣的精緻餐具與水杯整齊劃一地擺放於吧檯上,一應俱全,無不顯露主人的一絲不苟和高端品味。
溫錦松遲疑著向上望,離樓梯口最近的是一間臥房,門微掩著,微弱的燈光從縫隙里溜出來,勾動著人好奇的心弦。
溫錦松放輕了上樓的腳步聲,試探著推開臥房的門,房間的陳設是清一色的黑,壓抑的氛圍直接撲面而來,中央空調的溫度調的很低,裸露的皮膚不禁打起了寒顫。巨大的臥床上鋪設著黑色的絲綢床單,鮮紅色的玫瑰花瓣隨意散落。
床頭櫃散落著一些書籍,最上面的一本書脊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仿佛被無數次翻閱。另外幾本是包括《美國心理醫生》的外國名著。
似乎有什麼力量在牽扯著溫錦松拉開柜子的抽屜,他伸手輕輕一拉,數不清的照片瞬間映入眼帘——
他從虹港市第一人民醫院下班,落日餘暉灑在他一側面龐,為高聳的鼻峰鍍上了一層金黃。黑色柔軟的髮絲貼在鬢角兩側,與鋒利清晰的下頜線遙相呼應。
他坐在川流不息的街道旁座椅上,靜靜發呆,思緒早已飄向遠方。
他躺在奔馳E260L的駕駛座上閉眼小憩,狹小的空間內他的輪廓線微微模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感,讓人想撥開那層薄薄的隔閡。
這些照片無一不是以窺探姿態拍攝,時間線長至幾年,只是對方隱藏的實在完美,溫錦松居然一次都未曾發覺。
幾張照片在他翻閱下散落在地磚上,有白皙纖細、爬滿青筋的手,有修長流暢、光滑輕盈的腿,有宛若月牙、清晰可見的鎖骨。最刺眼的一張是一個玫瑰樣的深色刺青,與他右肩上的別無二致!
溫錦松呼吸一窒,一股涼意從心底瞬間蔓延四肢百骸,他猛地起身,黑色透亮的瓷磚映出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
「你好像對我的房間很感興趣?」不知何時,鍾翊站在門口,手握著裝著水的透明水杯,臉上還是溫和的笑意,只是如今看起來格外瘮人。
他走近,將水杯遞上前,溫錦松的目光停留於水杯,遲遲未接。緊張危險的氣息橫亘在二人之間,空氣仿佛凝固。
鍾翊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照片,轉而莞爾:「照片好看嗎?」
「你監視我。」
鍾翊笑意不減,手上的水杯更進一步。
「你明知我不會喝。」溫錦松瞟了眼水杯,抬眸直視他。
「你是不會喝,但是你忘了為什麼會來這裡了嗎?」鍾翊挑了挑眉,遊刃有餘又篤定耐心地循循善誘,「他還活著。」
「姜騂在哪!」溫錦松激動地抓住他的手臂。
鍾翊另一隻手遊蛇般搭上溫錦松的指尖:「別急,喝口水吧。」
溫錦松接過仰頭而盡,隨即強烈的眩暈感湧上頭頂,眼前的人重影,目光所及皆是五光十色的奇形怪狀。強撐著眼皮的他意識模糊地倒在玫瑰花海中,最後一幕是鍾翊若有若無的微笑。
再次睜眼,混沌的黑暗中溫錦松站在一塊窨井蓋上,抬腳的瞬間窨井蓋下墜,長長的黑色管道快速地向上倒退,體內五臟六腑失重扭曲。
落地時是一片盛放的向日葵花田,微風吹過,金黃色的海洋海浪層層疊疊,延伸至視線的遠方,但總有股說不出的詭異。
溫錦松走近,眼前的一株向日葵花莖翠綠粗大,中心的花盤是一隻呆滯的眼球,仿佛是注意到了什麼,眼球逐漸轉動,與溫錦松的眼神相交。
溫錦松眼皮一跳,心底並無波瀾。頭頂燦爛的陽光不知何時被完全遮住,落下一地陰影。
抬頭望去,是一個巨大的稻草人,身體部分是金黃色的粗糙稻草,身著經過剪裁與拼湊的破舊衣裳,頭部是過去常見的陶瓷娃娃。突出的顴骨,誇張的笑容,無神的雙眼,傳遞著濃重的恐懼和不安。
稻草人的背後是一座布滿雜草與藤蔓的黑塔,塔尖直直地指向天際。
剛要向前,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兩個空間撕扯,劇烈的疼痛讓他的額頭都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溫錦松……」惡魔的聲音低沉地在耳旁呼喚,「溫錦松……」
渾身冰涼的溫度卻在腰間感受到侵略性的灼熱。溫錦松猛地睜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手腕腳腕都被鐵鏈鎖在床上,而身前是鍾翊滿意的魘足姿態。
「姜騂在哪兒?」溫錦松皺眉盯著腰間那隻不安分的手。
「他到底有什麼值得你這麼惦記?」鍾翊輕輕掐了溫錦松的腰,「他對你這麼重要?嗯?」
「七年……我找了他七年!所有人都告訴我他死了,可是不可能!他一定還活著!」溫錦松憤怒著極力嘶吼,如同一隻困獸,眉頭失控地緊皺,白皙的臉上浮現兩朵紅暈。
「姜騂困在對你的情感里,永遠無法出來。他越愛你,就越接近死亡。」鍾翊吻上溫錦松劇烈顫抖的鎖骨,眼底是篤定的自信與無窮的欲望。
翌日清晨,東方天際逐漸泛起了魚肚白,幾聲鳥叫劃破了持續一夜的寂靜,隨之引領了聒噪的蟬鳴起起伏伏。房間內還是寂靜一片,窗外的日光跳躍著掙扎著無法透過黑色的窗簾,溫錦松的眼白有幾縷血絲,身旁一側是摟著他酣睡的鐘翊。
放大的睡臉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舒展的眉峰,鋒利有力,右側眉峰上方有一顆明顯的黑痣,眉毛濃密而修長,如同劍刃緊緊貼於眉骨。雙眼微閉,睫毛在眼瞼下輕輕顫動,呼吸平穩而揚長。
「溫錦松……你還是這麼喜歡偷看人睡覺。」鍾翊毫無預兆地睜眼,目光與身旁人對視。
「昨晚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你為什麼監視我、囚禁我?」溫錦松略微動動右手,鐵鏈隨之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鍾翊笑了笑,將鑰匙插入鎖孔,輕輕一轉鎖銬鎖鏈應聲掉落。「我可沒想囚禁你,獵物主動臣服低頭不是更令人滿意嗎?」
「你忘了嗎?溫錦松……」他深吸一口氣,低聲的呢喃像是惡魔的囈語,「瘦削的蝴蝶骨,細長流動的手臂,胸膛里藏著的一下又一下有力的顫動,都讓我著迷。我日日想像著你主動匍匐在地,乞求我、順從我、討好我的姿態,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你就是個瘋子。」一個個字從溫錦松的齒縫中蹦出,他猛地推開鍾翊,起身朝著樓梯走去。
「你可別忘了,除了我沒有人能幫你找到他。」鍾翊舉起一旁的紅酒杯輕輕搖晃,靠在床邊饒有興趣地欣賞著眼前人的神情變化,仿佛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的觀眾,以欣賞痛恨、不甘、克制、隱忍為趣。
溫錦松拳頭緊握,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額角青筋顯而易見:「你想怎麼樣?」
「跪下,爬上來。」鍾翊眼底儘是戲謔。
溫錦鬆手臂上的肌肉緊繃到了極致,像是弓弦即將四分五裂,他顫抖著,膝蓋逐漸像是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微微彎曲直至觸碰到冰涼的瓷磚。他低著頭,肩膀微微下垂,自尊被一刀刀割裂,本就輕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兩端向下的直線,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紅色的印記。
溫錦松像一匹狠厲的狼,緊盯著鍾翊的臉,試圖從表情中讀取真實的信息。
「你最好別耍我。」
鍾翊挑眉:「只要你乖乖陪我,我就帶你去找真相。」
他將紅酒杯遞到溫錦松嘴邊,抬手,紅色的液體順著修長的脖頸蔓延而下,像是一條紅色的絲帶,將白色純棉T恤染成鮮艷的色彩。幾滴酒液停留在鎖骨上,像是遺落的紅色寶石,倒映著撲朔迷離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