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巨大的火球懸掛在偏東方,整個世界仿佛置身於一個蒸爐,每一絲空氣都被熱浪炙烤得滾燙,城市溫度計的水銀柱不斷攀升,直逼六十度。
街道上柏油馬路被烘烤得柔軟,輕踩便塌陷出明顯的凹洞。一旁綠化帶的樹木葉子乾枯地無力低垂,蟬鳴聲此起彼伏,叫囂著炎熱逼人的慟哭。
「2029年7月迎來歷史罕見高溫,世界各地氣溫均高達55℃,製冷電器需求急劇增加,各國將共同面臨酷熱考驗。」機器人冰冷的音調從城市中心人民廣場的直播電台中傳向各地,「希望廣大市民儘量減少外出,儲備足夠物資,避免熱射病等健康問題的發生。」
「接到上級通知,執勤過程中重點關注中暑暈倒的群眾,務必降低熱射病發病率。」半開的窗簾將陽光遮了一大半,一位身著整潔軍裝的年輕上校俯視著窗外的場景,肩章上的兩顆金星尤其顯目。
「是,姜上校。室內訓練時,部隊裡也有不少警員出現中暑跡象。」徐銳簡介匯報。
「暫停訓練,為中暑警員分發醫用補貼。」姜騂未作過多思量,「虹港市各大醫院情況怎麼樣?」
「情況不太樂觀,熱射病發病率接近40%,輕度中暑、中度中暑者未在統計範圍。氣象局預測明日將會有大雨。」
「希望雨後氣溫能低下來……」姜騂凝視著空蕩安靜、毫無生機的馬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快——又一位病患四肢抽搐,意識模糊,身體皮膚呈現輕微粉紅狀!」急診護士將暈倒在醫院門口的病人扛上救護床,快速推向早已擁擠得騰不出位置的急診室。
「急診病床放不下了,去隔壁輸液大廳!」護士長有序地指揮病床擺放,努力為無數生死一線的病患提供醫療救助的機會。
救護車的警報聲在市中心繁忙的街道上穿梭,塗裝醒目紅色十字圖案的車身如同一道白色閃電,急速又堅定。紅藍交替的燈光在烈日下更加奪目耀眼,提醒所有車輛這是一場與死神賽跑的緊急救援。
「孟姐!有一個小朋友在門口不停地在吐血!」實習護士蘇小婧驚慌失措地向忙得焦頭爛額的孟晨匯報。
「快帶我去看看!」
兩人拐出混亂的輸液大廳,急診部門的轉角處隱約可見一個幼小的身影,約莫5、6歲的模樣,正弓著腰,身體痙攣成一團,嘴裡鮮紅的血液不斷湧出口。旁邊是驚慮害怕的老人,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色短袖,黝黑的皮膚下是一個爺爺絕望求救的吶喊。
「病床!快,先躺下來……」孟姐將四肢冰涼的小女孩扶上小號病床,戴著消毒手套的手輕輕扒開小女孩的眼皮,「瞳孔劇烈放大,可能活不過今晚……」
蘇小婧正在為女孩擦血的雙手一頓,不可置信地抬眼,話到嘴邊但卻說不出來:「……」
「醫生!醫生!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娃娃!」老人崩潰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一遍遍地將額頭往地上磕。
「你先起來……」孟姐吸吸鼻子,遏制住內心波動,「我們會盡全力。小婧,趕緊聯繫內科、外科、急診科各科室專家,叫人來採血測血型,看看醫院血庫夠不夠用。」
「好!」蘇小婧抓起一旁前台的公用聯繫電話,另外一名護士熟練地進行靜脈採血,準備檢測女孩的血型。
「小王!把血壓、心電監護儀急救設備都準備在輸液大廳——」孟晨關注著小女孩的狀況,同時抬頭吩咐對面的實習護士。
她將病床推進輸液大廳,下一秒喉嚨卻如鯁在喉:小女孩又開始新一輪源源不斷的吐血,同時下肢所在的病床部分也被鮮血染紅,顯得格外刺眼。
她的腦袋微微耷拉在右側,臉色如牆灰般慘白,無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條兩端向下的直線,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聲,血壓在不斷下降。
「孟姐!1200毫升!」蘇小婧提著血源袋,恨不得腳底生煙。
「快輸!」孟晨當機立斷,此時不同科室的主治醫生也紛紛到場,圍著病床共同查看病因。
幾次輸血出血反覆,小女孩已經十分脆弱,生命如同一張輕盈的紙片,隨時可能被死神掠走。
「吐血的同時下體也在流血,真罕見……」
「血壓還在不停降……」
「要儘快找到出血點……」
「有沒有問過出血前發生了什麼?」
聽到詢問,老人顫顫巍巍地上前:「今天工地里發錢,娃娃說想吃冰棒,我就給她買,一個不夠就買了兩個……」
「出血點往消化道找。」一個清晰的聲音擲地有聲。
這位醫生非常年輕,高大挺拔的身材上是潔白無瑕的白大褂,烏黑的短髮有幾縷碎絲散落在光亮的額頭前,稜角分明的臉上是立體精緻的五官,細長的睫毛如鴉羽一般撲棱。
「已經輸了6000多毫升,醫院的血庫已經用完了……」蘇小婧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大場面,她似乎能看見這條生命已有一半攥在了黑白無常手中。
「聯繫其他醫院,匹配血源。」剛才的那位醫生繼續開口道,「只有儘快手術才能找到出血點止血。」
孟姐望向其他醫生。
「事已至此,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那就試試吧……」
「好,我們會儘快準備,溫醫生,你來主刀嗎?」孟晨剛邁出一步,回過頭問。
那位醫生頷首:「我來吧。」
隨著「手術中」字樣的紅色燈光亮起,一場鏖戰敲響了無聲的擂鼓。
空氣中瀰漫著濃重消毒水的味道,潔白的無菌布上躺著手術器械與儀器,耀眼的燈光照射於檯面上,試圖掀開無盡紅色背後的面具。
溫錦松身著整潔手術服,口罩和帽子兼備下,只露出那雙明亮漆黑的眼睛。手術刀在燈光下閃著寒光,幾番操作下,出血點仍未清晰。
汗涔涔的液體將手術帽浸濕,當他正要切開胃部時,女孩的血壓突然急劇下降,已經逼近血壓的最低值。
「加快輸血速度!」溫錦松厲喝道,「抵住出血!」
萬幸的是,沒過多久血壓指數逐步回升,手術得以繼續。
切開的部位內部器官和組織暴露,溫錦松用手術器械在一團鮮血中梳理、分離,眼疾手快地發現十二指腸球部出現的滲血潰瘍面,他迅速地止血、縫合,終於將女孩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
老人佝僂著身子,臉上的細紋溝溝壑壑,眼角泛著淚光,嘴唇翕動,微弱而顫抖道:「謝謝醫生!謝謝醫生!」
「沒事,應該的……」溫錦松揉了揉鬢角,難掩眉間的疲憊,「應該很快就會醒了。下次記住,這麼熱的天氣別一口氣吃冰的東西了。」
頓時他感覺兩眼一黑,耳邊老人的聲音拉的遙不可及,他忍不住去扶牆壁,用力揮揮腦子試圖恢復清醒。
深夜的醫院仍人滿為患,周圍大多都是輕度熱射病患者,人聲嘈雜下他卻什麼都聽不見,老人試圖扶他,他擺了擺手,剛要張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轉而無奈地笑了笑,輕拍老人肩膀示意自己離開。
剛出醫院,熱浪襲人。門口熱鬧的小攤冒出連續不斷膨脹的白煙,空氣扭動的身形在此刻具象化。溫熱的微風直逼汗腺,醞釀著此起彼伏的躁動和連綿不斷的絕望。
虹港市第一人民醫院正位於市中心,醫院的對面就是一片商業街區,林立的精裝修商鋪琳琅滿目,巨大的立屏GG倒映在絡繹不絕的人群臉上,勾勒出繁華的脈絡。
溫錦松坐在奔馳E260L中,張了張嘴,無聲凝視周遭熱鬧的景觀。數不清第幾次發生這種情況,無預兆的失語和失聰,折磨了他數年。
讀博期間與導師的交談歷歷在目。「錦松,你這種症狀太罕見了,我諮詢過國外這一領域的專家,你是否曾遭受過巨大精神刺激?」
「……」溫錦松搖搖頭,低垂的毛茸茸的腦袋像是一隻疲憊無言的貓咪。
思緒暫停,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金屬的冷光在黑暗中閃了一閃,拇指輕劃,一簇火苗躍動、投射在他的側臉上,他微微低頭,將那根細長的煙湊近,在外焰舔舐下慢慢點燃。煙霧裊裊升起,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滅。
這些動作流暢而熟練,這份與外界切斷聯繫後隔閡的孤獨與寧靜已成為他喪失感官的唯一安慰。
滴——滴——滴——ICU里急救儀器機械的聲音反反覆覆,小女孩躺在潔白的病床上,細小的手臂插滿了各種管線。
溫錦松審閱著昨晚小女孩的病房查閱記錄:「今天再觀察一天,沒有特殊情況就轉入普通病房。」
蘇小婧點點頭,心中不禁為眼前這位醫生的勇氣和實力所欽佩。他面容清癯、五官深刻,雙眼深邃得仿佛能洞察人心,簡直是小說中才會出現的禁慾系人物。
「哦對了,溫醫生,她的醫藥費……」
「我先付著吧。」溫錦松簡潔道,便將查閱記錄再次交到蘇小婧手中,轉身欲走去午餐。
「溫醫生!醫院外有人找你!」住院部前台的護士笑著朝他招手,他點頭示意,快步走出大廳。
是那位老人,他坐在醫院門口8米遠處有淺淺陰影的地面,短袖襯衫邊緣經過多次洗滌後有幾個破舊的孔洞,過大的衣領耷拉在胸前,露出汗水浸濕的胸膛,腳邊放著兩籮筐不知名的東西。
「老人家!」溫錦松走近打招呼,「有什麼事嗎?」
「溫醫生,謝謝您救了娃娃,醫藥費先欠著我慢慢還,這兩筐芒果是自家種的,您先收著……」老人彎曲著腰微微鞠躬,臉上的皺紋如同溝壑,蓄滿了晶瑩的汗水。
溫錦松剛想拒絕,卻禁不住老人一再客氣。
「老人家,吃過午飯嗎?」
「……吃過了吃過了,溫醫生,芒果您收好,我就不打擾了。」老人遲疑片刻,轉身欲走。
溫錦松沒有選擇對面街區常去的西餐廳,指了指醫院旁邊的餛飩店:「沒事,吃過了再吃點吧,正好我也沒吃,就當陪我了。」
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桌,清澈的湯里混著油水和蔥花,閃爍著金黃的光,香氣四溢。餛飩如同一個個透明的珍珠,內含的肉餡在薄如紙的麵皮下清晰可見。
老人怯生生地從桌旁拿了雙一次性竹筷,夾起一隻餛飩輕輕地吹著氣,放入口中嚼了很長時間,直至餛飩的余香隨著咀嚼逐漸消失殆盡。
一碗餛飩下肚,腹腔中儘是魘足的芳澤。
溫錦松溫和地笑了笑:「要再來一碗嗎?」
「不用了,不用了,溫醫生您破費了,存個手機號,以後我一定會把帳都還清的!」老人打了聲響嗝,滿臉笑容地起身撲向駭人的夏日熱浪。
口袋中的手機突然振動。「餵?什麼?」
溫錦松臉上殘留的笑意頓失,眉間是染不開的寒意,快速奔向醫院住院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