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洪水

2024-08-07 13:21:44 作者: 裊鯨
  「怎麼回事?」溫錦松邁進住院部三樓,本該帶進的周身悶熱空氣此時卻變得寒涼凜冽。

  「一位輕微熱射病患者聲稱不舒服,檢查下來沒有大問題,但非要住ICU。上頭指示下來,為了給他騰病房,昨天那個女孩只能去普通病房。」孟姐跟在他後面快速地講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轉入普通病房沒多久,再次出現休克症狀。」

  「……上頭指示?」溫錦松敏銳地捕捉到敏感詞。

  「嗯……」

  「她現在怎麼樣了?」

  「……昏迷,生命體徵有減弱消失的趨向,急救也沒見好轉……」

  「繼續,我去找院長。」

  院長辦公室,一位接近六旬的老人端坐在辦公桌後的真皮靠椅上,精神矍鑠,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專注地審視對面的人,一會兒後端起辦公桌一角熱氣騰騰的綠茶,微抿一小口,低頭望著茶水不知在思索什麼。

  「錦松,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病人沒有高低之分,我們有義務讓每位病人都滿意。」

  「院長,您的意思是剛脫離搶救危險的病人要主動將生的機會讓位於身處高位卻無病呻吟的矯揉造作者?您……不覺得荒唐嗎?」溫錦松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你應該知道,我並非這個意思。」老院長不慌不忙地回答,老花鏡後是一雙深諳世故、油滑老道的眼睛。

  「現在醫療資源緊缺,ICU是不可能讓出來的,出了什麼事,對方會賠償。」

  「……」溫錦松無言地與老院長對峙,顯然說再多對方也不會鬆口。

  「你有這時間,倒不如再去搶救一下那個小孩,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老院長放下茶杯,眼中透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意味明確地下達逐客令。

  剛轉身出辦公室,手機又一次在口袋中突兀地震動。

  「溫醫生,不好了,她的血壓下降到最低值,呼吸已衰竭!」

  等溫錦松趕到病房後,監護儀上已是一條平直的線,血壓讀數歸零,整個房間都充盈著一股不可逆轉的寂靜,裹挾著每位醫護人員的肺,像是那個無辜的生命正在叫囂著不公與不甘。

  死亡與告別對他們來說,明明這麼的平常,但這個女孩將永遠孤單躺在只有她一個人的狹小空間的事實,仿佛一隻無形的大手,擠壓著器官,讓一切變得不容易理解和接受。

  她永遠地留在六歲的夏天,再也無法長大。

  「節哀。」孟晨往擔架床上蓋了一塊白布,招呼蘇小婧一同處理。

  「通知家屬……」夏日的風明明充斥著燥熱,此時卻如同寒冬臘月的西北風,呼呼地滲透進骨髓。溫錦松深吸一口氣,試圖將心中壓著的那塊石頭推翻,卻徒勞無功。

  他轉身,不敢想像老人家得知噩耗後的反應,不敢去看他那雙經年已久、渾濁不堪的眼睛,不敢觸碰放在汽車後備箱那兩大籮筐滿滿當當的新鮮芒果。

  即便撥開薄薄的果皮,也將全是衝擊神經的苦澀。

  他站在住院部三樓的安全通道的窗戶旁,無聲地點了根煙,煙霧繚繞,就像他現在混亂無章的心緒,纏繞、升騰,他的眼神飄忽,時不時關注著住院部的大門,會不會出現那道熟悉的佝僂的背影。香菸的灰燼越來越長,他卻拖延著不願撣掉,煙霧在眼前編織成一張大網,好像隨時要將他吞進去。


  此刻窗外烏雲密布,一場暴風雨醞釀著即將席捲而來。樓梯口時而可聽見細細簌簌的交談聲,無一不是在盼望雨後的氣溫能降下來,緩解已曠日持久的炎熱。

  忽然一道銀白色的閃電如同利劍劃破昏暗長空,伴隨著震破耳膜的驚雷聲,照亮了虹港市無名的角落。烏雲的輪廓被勾勒的清晰可見,整座城都籠罩在瓢潑大雨中。

  溫錦松的視線隨著雨滴下落而下沉,直至敲擊地面濺起一兩滴水花。他關上窗戶,雨水在玻璃窗上流動,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色。不同流速的水滴似在追趕,借著重力順勢下流後,終於與另一滴懸掛的水滴融會,以更快的速度沖向玻璃窗底部窗欞。

  水痕中可見他的倒影,蒼白、頹然的倒影,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報告上校!根據最新監測數據,虹港市定海區上游水庫持續上漲,已超過警戒線,虹港市中心城區面臨洪水威脅!」徐銳身著一身軍裝,匆匆走進指揮所辦公室,聲音堅定有力。

  姜騂立刻從座位上站起,眉頭緊鎖。「根據氣象部門預報,未來幾天將有強降雨,水位上漲速度將會加快。」

  「立即通知各相關部門,啟動抗洪搶險一級響應!迅速組織人員,加固堤壩,疏散低洼地區居民,確保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

  徐銳應聲轉身奔向通訊室,一邊跑一邊通過對講機大聲傳達指令:「全體人員注意,立即集合,執行抗洪搶險任務!」

  頓時原本如同午睡的雄獅毫無動靜的武警部隊所在地魚貫而出數不清的穿上救生衣,攜帶抗洪物資的軍人,整齊有序地前往抗洪前線。

  「報告上校!定海區姚水壩上游水位不斷升高,高海拔居民居住區域出現積水,低海拔區域蘆花村面臨嚴重洪水威脅,姚水壩水力發電、風力發電避雷裝置老化,發電機組和變壓器遭嚴重損壞,可能影響城市居民供電,另外,定海區抗洪前線發現不明屍體,請指示!」對講機中很快傳來前方抗洪的一線消息。

  「轉移群眾,組織專業人員對損壞部位進行檢修,務必不能耽誤供電,屍體轉交當地公安部門!」姜騂頂著暴雨鑽進路虎攬勝L6 400PS 盛世七座加長版越野車,一頭撲向暴動的雨簾。

  「徐銳!現在水位怎麼樣?」姜騂把車停在姚水壩附近的蘆花村外,朝對講機詢問。

  「仍在上漲!部分低海拔處群眾已安全撤離。」

  烏雲密布的天際線下,水位已到腰部,田野中麥秸全都浸沒在渾黃的流水中。部分武警隊員爭分奪秒地轉遞救生圈,對於有些不配合的居民來不及解釋就徒手抱起或直接套上救生衣,統一領向定海區海拔較高處。另外一部分警員扛起沙石袋,與人群逆流,堆砌起堅固的防洪堤。

  救援現場,徐銳帶頭穿梭在蘆花村七扭八拐的巷道,用繩索、梯子將低海拔被困居民從自建危樓中救出,送上安全的船隻。

  姜騂下車,加入緊急的救援隊伍。距離抵達蘆花村不過五分鐘,洪水下如同隱藏了一隻猛獸,張牙舞爪地推動著一浪又一浪。

  「救命……唔……」一個細小的、若有若無的聲音從東南方向傳來,迅速又被暴雨濺起來的水花聲和無人機在空中的轟鳴聲淹沒。

  姜騂眼皮一跳,頂著洪流向東南方向搜尋,細長竹子搭起的高架樓底部洪水重重衝擊著搖搖欲墜的地樁,隱隱約約可見一小顆毛茸茸的頭時而露出水面,時而浸沒在水中,周圍還有不明顯的一連串氣泡。


  姜騂迅速游過去,在小男孩即將失去意識鬆手的前一刻抱住了他,破浪向高處去。瘦弱的身軀被洪水衝擊得有些冰涼,他靜靜地靠在姜騂的肩頭,在多次拍背後終於嗆出了幾口水。

  「上校,轉移的群眾怎麼安排?」天色已晚,救援任務接近尾聲,徐銳抹了一把臉,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還是洪水。

  「蘆花村屬於城中村,離區中心不遠,轉移到虹港市公安局定海分局安排,順便把屍體移交手續辦一下。」姜騂吩咐完示意救援隊上車,路虎越野車緊隨其後駛向定海分局。

  「姜上校您好您好,能為抗洪前線貢獻力量是我們的榮幸,放心吧這些群眾我們都會發放物資、妥善安排的。定海離武警部隊駐地車程少說也要開兩小時,今晚不如您就在這裡將就一晚,我來安排?」分局局長忙不迭得一口答應,肥碩的臉上顴骨處的橫肉因為笑而過分擠壓在一起。

  「行,那具屍體的屍檢結果出來了?」姜騂突然想到了什麼,順口一問。

  「出來了出來了。法醫說死者年齡約六十,死亡時間下午兩點到三點左右,肺部沒有積水,口腔、消化道也沒有植物、黃土殘渣,不是由於洪水溺亡,但體內各器官有明顯熱損傷跡象,尤其是腦部,肝、腎功能衰竭,推斷直接死因是熱射病。您瞧,家屬已經從市中心趕來了,開車過來的時候底盤入水,今晚應該是不能開回去了,恐怕要在招待室里過夜……」

  順著局長的目光望去,分局招待室里坐著一位約莫三十不到的年輕人,身形略顯單薄,臉頰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蒼白,皮膚細膩得仿佛能透過招待室的微光,雙眼明亮得像是秋水洗滌過的黑曜石,嘴唇薄而緊繃,似乎承受著難以言喻的痛苦。

  「你好,抗洪前線發現的屍體經鑑定為羅信祥,根據手機通訊錄顯示唯一聯繫人是您,請問您和他是什麼關係?」

  生活遠比戲劇更加沉重與荒誕。幾個小時前還鮮活伶俐的生命,此刻靜靜地躺在法醫病理學鑑定室那張冰涼的床上。刺眼的燈光映在蒼白髮紫的臉上,皺紋因痛苦難熬用力地擠在一起。

  溫錦松遲疑了幾秒,壓住了心底的錯愕和悲哀:「……昨天他孫女腸部出血,我是主治醫生,幫忙付了醫藥費。」

  「所以他沒有其他直系家屬?」

  「據我所知沒有。」

  「好,感謝你的配合,節哀。」

  仿佛是察覺到姜騂的注視,年輕人抬頭,目光直直地撞進姜騂的眼中。

  「將救援隊和群眾都統一安排吧,別讓人家覺得我們搞特殊。」姜騂走到分局門口,望著對面寫著「紅星商務賓館」的門店一指,「就這家吧,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姜上校您單人一間吧,給您訂一間大床房,包您滿意……」

  話音未落便被姜騂打斷:「不用麻煩,我和家屬一間房吧。」

  房間裡地板鋪著柔軟的地毯,一角設置有小型工作區,實用的書桌上配備多功能插座、無線網絡連接和其他資源。牆上安裝了平板電視,進出門的衣櫃下整齊地擺放兩雙一次性拖鞋。

  可當姜騂看到電視對面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時,頭頂不知不覺間布滿了肉眼不可見的黑線。

  進門不久,便傳來兩聲敲門聲,隨之是磁卡與門上感受器吻合後的咔嚓解鎖聲。年輕人剛推開門便又一次猝不及防地與姜騂視線相撞。


  「呃……領導您好,我是溫錦松。」年輕人率先打破奇妙的沉默。

  「嗯……叫我姜騂就行。」姜騂頷首答道,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張雪白整潔的大床。

  很明顯,對方也注意到了這個房間與其他雙人間的不同之處,喉結微不可察地上下滾動。

  「房間可能訂錯了,將就一晚吧。我先去洗澡。」姜騂由於匆忙行動未帶換洗衣物,只好將身上的衣服掛在門口衣櫃的衣架上,露出健碩而線條分明的身材,轉身進了浴室。

  溫水從頭頂的花灑中傾瀉而下,勾勒出輪廓分明的肌肉線條。水流聲很快停止,他隨手拿了根干毛巾,揉擦著濕漉漉的頭髮,撈起衣架上的衣服套上。

  出來後,姜騂發現溫錦松坐在書桌旁的真皮座椅上滑動著手機,暖色調的檯燈燈光落在他的鼻尖上,可以看見細膩的柔軟的茸毛。

  「在看什麼?」

  「唔……是有關內科治療的醫學文獻。」

  「你是醫生?」

  「對,虹港市第一人民醫院內科醫生。」溫錦松靦腆地笑了笑,起身去浴室,姜騂則在床上靠著枕頭百無聊賴地收看晚間新聞。

  夜幕如同一塊張開血盆大口的帷幕,突然間,整個城市的光亮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徹底掐滅。街道上的燈光、店鋪的霓虹招牌、千家萬戶的燈火,都在一剎那歸於黑暗。

  停電了?

  姜騂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適應了幾分鐘後才依稀可見房間的輪廓。四周陷入一種詭異的寧靜,只有道路上偶爾傳來的汽車喇叭聲和遠處隱約的喧囂聲,提醒著這座城市並未完全被吞沒。

  「你沒事吧?」浴室中的流水聲不停,但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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