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陰暗潮濕,歐亞非把登山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騰出空間來裝那些幼崽。被束縛住的化蛇母親幾乎要把身體蜷成一個緊繃圓形,卻還是護不住懷裡的孩子,眼看著他們被一隻只地掏走,化蛇喉嚨里發出破碎渾濁的嘶吼,不斷掙扎著,嘴也被鋼索勒出新的血痕。
歐亞非狠狠合上拉鏈,把登山包丟給張嘯:「我回營地看看,你先把他們藏好。」
睡得香甜的幼崽驟然失去了母親的體溫,又被粗魯填塞進一個漆黑冰冷的空間裡,此時正拼命爬動地想要出來,叫聲細小尖銳。張嘯把書包用力甩上脊背,大步向外跑去。
他的步伐很快,上半身向前佝僂,甚至有點猩猩的形態。被洞外的風一吹,張嘯沾滿污泥的頭髮突然就開始變得花白,脖頸處也迸出一片紅,像是血色油漆四處流淌,直到徹底覆滿全身,變成一隻紅毛怪物。
那是一隻朱厭。
變回獸形後,張嘯的奔跑速度越發如風,他剛剛並沒有看清是什麼帶走了黃旭,只能模糊感覺出或許是麒麟——轟然炸開的電光也好,還是瑞獸與生俱來的震懾力也好,都很像錦城那隻鎮守神獸。
那麼也就意味著,即將有大批的妖怪警察來這裡搜查。
朱厭加快腳步,四肢並用在野林中蹦跳穿梭。登山包里的幼崽已經被顛簸得暈頭漲腦,叫聲也越來越微弱了。
「操!」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咒罵,「老張,幫忙!」
原本應該往營地方向去的歐亞非,卻突然出現在了這片林子裡。他正在拼命拽著那隻大化蛇——在親眼目睹幼崽被擄走之後,早就命若懸絲的化蛇母親受到刺激,突然就重新有了力氣,硬是掙斷了禁錮鋼索,掙不斷的,就那麼拖在傷痕累累的腳腕上,展開破損雙翼跌跌撞撞向外飛去。
歐亞非的原身是只山臊,人面猴身,跑起來雖然很快,體型卻瘦弱得像是人類嬰兒,根本不足以制服這隻巨大的化蛇。他一邊扯著化蛇拖在地上的鋼索,一邊大聲呼喊朱厭過來幫忙。張嘯從登山靴里取出麻醉彈,瞄準化蛇開了一槍。
疼痛令化蛇愈發憤怒,尚未麻痹的左翼捲起狂風,裹著地上厚厚堆積的腐臭落葉,用力給了他一個耳光。
張嘯惱羞成怒,把登山包丟到一旁,又裝填了新的麻醉彈。幼崽經過這麼一摔,又嘰嘰地爬動尖叫起來,化蛇本能地想要去護自己的孩子,歐亞非卻搶先一步,抱起登山包一路連竄帶跳,向著山崖矮坡滾去。
麻醉藥開始起效,化蛇飛得左搖右晃,在地上拖出淋漓血痕。
張嘯狠狠唾了一口:「瘋婆娘。」
歐亞非也跑得踉蹌,山臊的原身不比登山包高多少,一個不小心就會脫手。這一帶偏偏又有很多下坡,登山包先是在鬆軟落葉上彈了一下,然後就如石塊一般咕嚕嚕往山下滾,山臊趕忙爬下去追,黑色的濃霧卻比他的速度更快。
雷霆伴隨電光轟然炸開,山臊毫無防備地被當頭暴擊,變成了一隻黑不溜秋的爆炸臊。麒麟崽衝破黑雲從天而降,叼起登山包掛上樹梢,再回身一躍,堅硬的四蹄剛好踏上歐亞非的胸口。
「嘎巴」一聲,肋骨粉碎。
歐亞非發出破鑼一般的慘叫,頭一歪,暈了。
恰好追過來的張嘯看到這一幕,顧不上再去拿登山包,轉身想跑,卻被一道雷電轟得跌坐在地。他憤怒地看著夾裹在黑霧中的小麒麟,像是想不通自己居然會輸給這麼一個幼崽。
呸,瑞獸。
張嘯右手撐在身後,用劇烈起伏的胸口遮掩著細小動作,手指先緩慢勾住槍托,再慢慢攥緊,直到確定完全拿穩之後,才猛然往身前一端,旋即扣下扳機。
子彈呼嘯而出!
而在同一時間,一道更大的雷電凌空炸響,藍紫光芒幾乎要橫貫整片野林,枯樹應聲噼啪斷裂,擋在了麒麟崽面前。
大麒麟兇狠跺下一蹄,朱厭頜骨盡碎,吐出了一半的牙。
還沒完全反應過來的麒麟崽:「……」
爸你好猛。
更多的妖怪正在從四面八方趕來,警隊和醫療組都已經就位,朱厭和山臊被暫時押回警局,大兕醫生則是替化蛇一家做了大致檢查,摘下口罩後表示,幼崽沒事,只是有些擦傷和營養不良,但母親的狀況不太好,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進靈氣艙。
護士隨車帶著靈氣包——和人類的氧氣包差不多,大多是取自靈果。麒麟崽站在旁邊看著他們忙碌,突然用蹄小心地戳了戳護士:「姐姐,我想請問一下,龍血樹的葉子對治療有幫助嗎?」
「當然有啊。」護士問,「你有嗎?」
大麒麟也扭頭看著他。
麒麟崽:「……」
雖然讓我爸知道我隨身帶著小林老師的葉子可能會有麻煩但還是救人要緊算了承認吧我就是有龍血樹的葉子。
結果還沒等他清清嗓子開口,龍血樹本樹就突兀地出現在了半空中。
對,龍血樹本樹,突兀地出現在了半空中。
而且正在急速往下落。
看清局面的麒麟崽:?
這他媽?
我思念過度所以瞎了?
他來不及多分析,裹著黑雲轟轟衝上去,本來想接住小林老師,結果另一坨、一隻、還是一頭吧,反正就是李陌遠,突然也用甪端的原身沖了下來,剛好和他迎面撞個正著。
「砰!」
「啊!」
堂兄弟有生以來第一次異口同聲,眼冒金星地趴在樹林裡,四蹄無力,摞在一起,鼻子要斷。
大麒麟叼著龍血樹幼苗:「……」
龍血樹幼苗:「……」
只有敬業的大兕大夫,喜出望外,完全不顧這株龍血樹幼苗的出場方式過於詭異,顛顛用雙手捧過小林老師,放在了化蛇身旁。
麒麟崽用最後一絲力氣爬起來,嗡了一句:「他潔癖,不要種進泥里!」
大兕大夫一聽,趕緊換了塊乾淨的一次性滅菌床單,自己也帶戴上手套,再三向龍血樹保證,絕對不會有灰塵和血沾到他身上,只需要儘量散發靈氣就好。
林競初來乍到,一頭霧水,但是看到季星凌並沒有出事,而所有醫生護士似乎都在等著自己救妖怪,就沒再多問。
麒麟崽用前蹄兜住甪端崽:「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甪端崽也很無辜茫然,且悲憤,「中午我正準備去食堂,林競突然就跑過來,說你可能有危險,強行讓我帶著他來這兒。」
李總的體育水平和認路水平,那是能開玩笑的嗎?兩人在天上瞎跑了好幾大圈,差點沒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幸好被一條好心的、會英語的八歧大蛇勸返,一路走一路問,這才摸對地方。
「那你幹嘛扔了他?」
「他胖啊,我叼不住!」
躺在救護車裡正在幫忙救蛇的某位帥哥:?
龍血樹幼苗雖然只有兩尺高,又細細的,但是很重,又硬又重,平時不怎麼健身的甪端崽實在搞不定,他真的已經盡力了!
有了龍血樹的靈氣,大化蛇的各項身體指數很快就穩定下來,被送往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
麒麟崽也叼著龍血樹幼苗,回了山下小院。
楊小柏和邢洛已經被接到了縣城招待所,準備返回學校,對外公開的理由是黃旭不小心摔傷,而山里又會迎來下一輪雨季,為了學生的安全,才會提前結束此次野外實習。而黃旭因為被歐亞非注射了羊不食草的汁液,所以還需要一周左右的臥床休養,不過幸好,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林競問:「那黃旭會記得山里發生的事情嗎?」
「不清楚,妖管委應該會對他進行心理治療。」季星凌拖著一張椅子過來,反跨坐在他對面,「但你難道不準備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泉水村嗎?」
「是這樣的。」小林老師態度良好,「中午的時候,季叔叔來學校找唐校長。」
季明朗找唐耀勛是為了談碧海科創的事,看能不能提前結束這次實習,再給其他三個孩子一些補償。談完之後,他又順便去了高三一班,想著帶隔壁小孩出去吃點好的。
「當時還沒下課呢。」林競說,「誰知道季叔叔在教室外站了沒幾分鐘,接了個電話,突然就匆匆忙忙走了。」
「他匆忙也可能因為公司的事,你為什麼就斷定是因為我?」
「要是公司出了事,季叔叔肯定會給我打個手勢再走的,不會就那麼離開。」林競說,「而且我給你發微信,你也沒回。」
小林老師向來屬於行動派,一下課就強行徵用李陌遠。李總甪生第一次收到這種無理要求,他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我很想幫忙的,但我可能扛不動一米八的你,不然你變回龍血樹,我再試試。」
林競說:「但我還不是很會變,你努力一下呢,我雖然高,但是瘦。」
李陌遠:「……」
幸虧山海高中里還有大樹爺爺,能適當地幫助一下業務能力生疏的新晉小妖怪。
「然後我就去妖怪村莊裡站了一會兒崑崙坑。」林競用指尖按住他額上的創可貼,是被樹枝剮蹭出來的小傷,「那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家。」
「別啊!」季星凌拉住他的手腕,「你今晚留下,我明天也回錦城。」
「叔叔還在,我這麼跑來已經夠奇怪了。」林競抽回手,把聲音放低,「而且說實話,要不是李陌遠沒叼住,我們本來是打算一確定你沒事,就立刻悄悄閃人的。」不過能順便救下化蛇,也是好事。
季星凌沒轍了,因為早戀未成年沒有霸總權。
但他還是把人堵在半掩的窗簾後,用力地、狠狠親了一口。
季明朗叫來雲端穿梭車,把林競和李陌遠送回了錦城。
林守墨和商薇聽說這件事後,又震驚又擔心:「你怎麼也不跟爸媽商量一下,自己就跑去泉水村了?」
小林老師正義凜然地回答,這不是怕季星凌出事嗎,電視上說的,兩肋插刀,義不容辭。
林守墨:「……」
商薇:「以後不要再看武俠片!」
這場實習風波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而生活也和以前一樣。
張嘯和歐亞非這些年假借地質勘查之名,實則一直在山裡綁架盜獵珍稀妖怪,販賣給研究機構或者私人製藥公司換取高額利潤。碧海科創對此倒是真不知情,就只是單純地想討好一下季明朗,沒想到居然誤打誤撞牽出了一整個非法團伙。
化蛇的身體正在逐漸恢復,幼崽們也很健康,妖管委已經替這家人找好了新的棲息村落,秋天的時候就能搬進去。
季明朗也為邢洛和楊小柏安排了新的假期實習,本來黃旭也有名額,但他可能不想再重複「一跤摔得記憶全失完全不記得出門後發生了什麼事」的慘痛經歷,拒絕了,專心致志搞學習。
季星凌趴在欄杆上,看著正在做課間操的高一高二:「哎,你說他會不會知道,是我救了他?」
林競提醒:「那他也會同時知道,是你坑了他。」
「和我有什麼關係,院子裡有那麼多台階,誰讓他偏偏坐在我的窗戶前。而且就算是我的錯,你也是共犯,那是你的葉子。」
「我又沒有讓你隨身帶著我的葉子。」
「但我不隨身帶的話你難道不會生氣?」
「我會啊。」
季星凌:?
林競笑著扯住他的校服領:「走了,回教室看書。」
大片陽光穿透梧桐,籠住了整座白澤樓。
夏天就要來了。
倒計時牌上的數字每天都在變,從30到20,再到最後10天、5天。
氣氛其實已經不緊張了,或者說緊張了整整一年,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更多的是即將離別的傷感。
最後一節語文課,王宏余和以往一樣,不緊不慢講著卷子,直到放學鈴聲響起。
他放下書本,看著講台下一張張熟悉的臉,還想再嘮叨叮囑兩句,眼眶卻先一熱。
教室里沒有一個人走,也沒人催促,安安靜靜的。
許久之後,突然有人喊了一句:「老師你放心,省狀元肯定在咱班!」
「就是,林哥牛逼!」
「李總牛逼!」
「一班牛逼!」
而同樣牛逼的還有二班三班四班五班……十八班,緊繃了整整一年的弓弦,突然就到了呼嘯而出的時候,激動、興奮、不舍、傷感,遺憾或者圓滿,各種情緒雜糅在一起,有人笑有人哭,連白澤樓的頂都要被掀翻。
林競眼眶也有些紅,他扭頭看向窗外,視線模糊,樹影蔥鬱。
恍恍惚惚間,時光好像又回到了兩年前,自己第一天來這裡上課,某人搭著書包,踩著陽光和鈴聲,吊兒郎當地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那應該是最好的一個夏天。
季星凌靠在椅背上,微微垂著眼睛,也攬住了林競的肩膀。
他想記住這一天,很好的年紀,和喜歡一個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