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6章 利害
元寶這一開口,堂上頓時靜了下來,這倒不是他在眾人心中威望更高,而是他要留在交州,不和眾人一起回范陽,無形之中在眾人心中就成了一個「中立方」的角色,自然他說的話就容易入耳的多了。再說,夜叉、藥師等人雖然這些日子操練編練了一支軍隊,但畢竟時間還短,上下恩信未固,帶去攻打林邑、高棉等國也還罷了,帶回范陽爭權奪利肯定是不成的,而他們各自身邊信得過的部曲最多也就兩三百人。
「既然你們沒有異議,那就都依照一百五十人為限吧!許少不許多!」須陀暗自鬆了口氣:「時間緊迫,都各自回去準備吧!今天不在的那兩個,你們也去通知一下。出發的時間嘛!」說到這裡,須陀稍微停頓了一下:「那就七日後吧!」
看著最後一個弟弟走下台階,倦怠感突然如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須陀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手指在桌子上無意識的摸索。好累呀!他一邊想,一邊努力回憶王文佐的音容笑貌,儘管他有那麼多煩惱的事情,可在自己面前他總是在笑,現在他就要永遠離開自己了,輪到自己來面對這一切了,一想到這些,須陀就覺得渾身發冷。
「給你!」
須陀感覺到手裡被塞進一個硬物,回頭一看卻是杯子,元寶笑著看著他:「喝吧!會舒服點,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很不好!」
須陀喝了一大口,溫熱辛辣的液體流入胃部,血液似乎也隨之沸騰,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也漲紅了:「什麼酒?好烈!」
「蒸餾過的甘蔗酒,用榨過糖剩下的摻雜釀製的!交州的甘蔗很多,所以我建了一個釀酒廠,這是最新出產的一批,我摻了點月桂粉!」元寶也喝了一口:「還想要嗎?」
「算了!」須陀搖了搖頭:「我已經有點頭暈了,你這酒勁頭太大了!」
「哈哈哈哈!」元寶笑了起來:「當然,這是把新酒蒸餾之後,再摻了一點舊酒調成的,你喝的也太快了!這種酒要小口小口慢慢品嘗的!」
須陀按照元寶說的,喝了一小口,回味了一會,果然味道醇厚了不少:「你在滄州看來也學會了不少東西!」
「那是當然!」元寶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要掄打仗我可能不如你們幾個,可要論這些玩意,我可是從老頭子那兒學到不少!這次我來交州,可帶來了不少工匠書籍,給我五年時間,這交州定然變成另一個滄州!」
須陀放下酒杯,長嘆了一聲:「元寶,說實話我很失望!」
「失望,因為剛剛的事情?」
「嗯!」須陀點了點頭:「夜叉、藥師他們幾個,父親生死還未明,就想著動刀動槍的,難道就為了那點家業?一點骨肉親情都不講了,真的是太讓人傷心了?」
「呵呵呵!」元寶突然笑了起來。須陀皺起了眉頭:「元寶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嗎?」
「對,對,實在是太對了!」元寶笑了笑:「只不過有點站著說話不嫌腰疼的樣子!」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這是啥意思?」須陀怒道:「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我知道你剛剛說的是真心話!」元寶懶洋洋的笑道:「但你和他們的立場不一樣,沒錯,夜叉、藥師他們和我倆都是父親的兒子,可兒子和兒子也有不一樣的。我已經是交州刺史,整個南洋都是我拓展之地,你更不得了,整個新大陸都是你的。咱倆都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地盤有地盤。而夜叉藥師他們呢?他們有什麼?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咱倆是已經分家出門單過的,夜叉藥師他們還是在宅子裡的,豈能一概而論?」
「話也不能這麼說吧?父親可是給了他們船、錢的!」
「船會爛,會沉,錢會花光!唯有土地才是真正永世不替的!」元寶嘆道:「如果這次的事情再過個三五年,夜叉藥師他們都在南洋打下自己的一片地,成為一城一國之主,那時候他們就會好多了。哎,爹爹這事出的未免太不是時候了!」
「是呀!」這一次,須陀被元寶說服了,他沉默了片刻,問道:「那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元寶問道。
「當然是要阻止骨肉相殘呀!還能有什麼事?」
「這個呀!」元寶笑了起來:「你不用擔心了,別瞎摻和就行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須陀怒道:「什麼叫瞎摻和,難道你我不是王文佐的兒子?」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元寶嘆了口氣:「你還沒看出來嗎?咱爹早就安排好了,出不了什麼大事的!」
「什麼意思?」
「須陀,你們回去無非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老爺子還活著,那自然萬事大吉,只要他老人家還有一口氣在,誰也不敢跳出來炸翅,自然會安排的妥當,我這話沒錯吧?」
「那是自然,那萬一已經不在了呢?」須陀問道。
「那也不用怕呀!」元寶笑道:「我問你,咱們兄弟里,眼下勢力最強的就是彥良、護良二位兄長,再加上咱們兩個,沒錯吧?」
「嗯!那又如何?」
「也就是說,只要咱們四個不下場出手,其他的兄弟還有崔大娘他們怎麼鬧也鬧不出圈來,對不?甚至,他們顧忌咱們四個,甚至都不敢真的鬧起來,你說是不是?」
「嗯!」須陀聽到這裡,也漸漸回過味來:「你的意思是,咱爹在身前就已經算好了,搞出這個內外牽制之策來?」
「嗯!」元寶道:「咱爹的地盤裡,若說最富庶,人口最稠密的自然是河北之地。但偏偏咱們兄弟四個就沒一個留在那兒的!」元寶說到這裡,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難道,難道父親當初讓你來交州是另有打算?」須陀急道。
「嘿嘿!我可沒說!都是你說的!」元寶笑道:「這樣一來,我和你都在萬里之外自然不必說了,護良兄長在長安,身居大唐中樞,他要拿河北不光咱們三兄弟不答應,河北士族、分封在關外三韓之地勛貴故舊更不答應;而彥良畢竟是倭王,隔著一層,想拿河北更難,於是咱們四兄弟就自己把自己卡住了!」
須陀點了點頭,王文佐的這四個勢力最強的兒子的身份關係頗為微妙,按說身居大唐中樞,控制朝政的護良所擁有的實力是最強的,但是他如果想染指河北,反應最激烈的估計就是河北人自己,畢竟他們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大唐的壓迫,獲得了一個半獨立的地位。現在又有一個長安的傢伙想要插手河北,就算他是王文佐的兒子,河北人也不會答應。在關外三韓的那些獲得分封領地的勛貴故舊們也會害怕長安在吃下河北之後,又往自己這邊下手。所以護良如果在王文佐死後會對河北下手,不但其他三兄弟會反對,王文佐集團內部的其他勢力也不會接受。
而彥良的問題就是他身上畢竟流著一半倭人的血,根本之地在日本列島,距離河北之地太遠,要想真的控制河北,就得先控制三韓和東北,這也會激起其他人的反對。至於須陀和元寶倒是沒有這方面的問題,但他們現在都太遠了,尤其是元寶,考慮到他在滄州刺史任上的政績和人脈,假如他沒有被派到交州來,在王文佐死後倒是有很大可能性控制河北。
「唯一可能把事情鬧大的就是范陽有人外結強藩,也就是咱們四個當中之一,鋌而走險!這個就麻煩了。所以我剛剛說了,你回去後別瞎摻和,護良和彥良兩個也是知情重的,事情就算鬧起來也鬧不到哪裡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須陀點了點頭:「我回去後給父親送終之後,就立刻離開,絕不耽擱!」
「你明白就好!」元寶冷笑一聲:「只要咱們四個別留在范陽,局面就不會亂,要是有人糊塗留下來,那這人就得死,天下之事亦不久矣!」
須陀聽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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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自己上次離開時雖然不過幾個月功夫,但交趾城已經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朱蒙站在船首樓,聽著船槳划水和水手有節奏的號子聲,看著河邊的棧橋、堤壩、工坊、倉庫從蘆葦叢後慢慢浮現,已經可以看出一片河邊工商業區的雛形了。相比起元寶的規劃,婆羅提拔城簡直就是個大雜燴。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請元寶派人替自己重新規劃一番。
船劃破河面,朱蒙能聽到甲板上傳來水手們的喧鬧聲,每個人都在期待著上岸後的狂歡——水手不是農民,不會把每一個銅板、每半塊干餅都保留下來抵禦饑荒,兼併土地。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最後一次航行,上岸就狂飲爛嫖,腰包空空上船才是水手的常態。
「傳令下去,到岸後,船上的每個人賞五銀幣,船長和高級船員五十!」朱蒙道。
「多謝您的慷慨!」
即便是船長,面對如此重賞聲音也有些顫抖。朱蒙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每個水手都是大嗓門,他們得了賞金肯定會去酒肆大肆吹噓,搞得滿城皆知,這樣自己就不用擔心每人願意和自己去婆羅提拔城殖民了,相比起這個,這點賞金又算的什麼?
船距離碼頭越來越近了,朱蒙驚訝的發現搬運工人正在向自己兄弟們的船上運送各種補給,儼然是一副即將遠航的樣子?他們這是要去哪裡?難道他們從其他渠道知道了自己在婆羅提拔城贏得的偉大勝利?
朱蒙又驚又疑,他不禁下意識的伸手按向腰間,活見鬼,自己已經讓船員升滿船帆,一路幾乎是飛回來的。一想到無法向兄弟們炫耀自己的戰果,朱蒙的心中不禁有些不悅。
船緩慢的向碼頭靠近,朱蒙的手指焦慮的敲打著扶手,目光掃視岸邊,尋找熟悉的身影,但他一無所獲,只有百姓來來往往。碼頭工人從廣州來的商船上背著麻包下船,漁民叫賣當日的魚貨,小孩則奔跑嬉鬧。一名穿著長袍的僧人牽著一頭驢,沿河堤緩緩而行,在他不遠處,一個妓女自旅店窗戶探頭出來,朝路過的水手招呼生意。
幾個小吏站在碼頭旁,向船隻高聲叫喊。
「咱們從婆羅提拔城來,船里堆滿了金銀!」船長得意的喊道:「朱蒙公子獲得大勝,把高棉人和爪哇人耍的團團轉,他就在船上!」
隨著跳板放下,朱蒙第一個走下跳板,那幾個小吏趕忙迎了上來,朱蒙冷聲道:「給我牽匹馬來,還有,我看到我兄弟們的船正在搬運補給,他們是要去哪裡嗎?」
「您不知道嗎?」領頭的小吏目瞪口呆。
「知道什麼?」
「諸位公子除了刺史郎君都要回范陽了!」說到這裡,那小吏壓低了聲音:「聽說從北邊來了使者,帶來了壞消息!」
「壞消息?什麼壞消息?」朱蒙頗為惱怒,他不喜歡對方的說話方式,就好像自己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瓜。
「我不知道!」小吏答道:「不過聽說和河間郡王有些關係!」
「賞你的!」朱蒙隨手丟給小吏一枚金幣,他翻身跳上剛剛牽來的馬,就這麼一路向刺史府狂奔而去,待到進了城來到刺史府前時,人和馬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朱蒙公子,您總算回來了!」管事認出了朱蒙,趕忙迎了上來。朱蒙隨手把韁繩和馬匹丟給管事:「把汗擦乾淨,多餵點好料,我兄弟們呢?」
「夜叉公子和刺史在後堂——」
還沒等管事說完,朱蒙就徑直往府內衝去,他三步並做兩步衝到後堂前,上得堂來,對剛剛發現自己進來,站起身來的夜叉和元寶拱了拱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