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一切被朔連盡收眼底,而他只呆愣在原地,不明所以。
朔連雖縱覽古今秘籍,識習八方秘術,但今日所見,卻全不在他的見識之內。可謂怪哉——
他看著九方宿仍蹲在原地,淒風拂起他兩鬢的青絲,又刻意避開似的,從不讓其雜亂拍打他那有些慘白的面頰。
眼前的那顆黑曜石與地幾乎同色,在此時,卻顯得無比刺眼。
朔連不敢再開一句口,就在方才,他將看似縝密的兩個計劃都搞砸了。
若不是靈若禮突然抽風……想來,現在青丘二女都已該身在冬留!
只是——朔連實在懊悔,他本以為靈若禮心思通明,卻哪知,她竟對靈十六恨意積深,使大亂陣腳!
就在朔連想著後面如何與九方宿對付時,地上的那人忽而起了身。
「回吧。」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惱怒,只是一往的陰沉與冷情。細風鼓起他的玄袍,發出的聲音令朔連止不住心頭一驚。
而他沒有回頭,夜中的身影顯得高俊而冷清。不顧腳邊跨過的黑曜石,九方宿向前走去,沒有一絲徵兆地,化作一縷黑風飄了去。
朔連一點看不清九方宿的心思。若說他不打算追究自己——卻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周圍樹妖的喑語聲漸弱,而晚風漸起,竟伴著幾分涼意,打得他冷颼颼的。
朔連暗暗吐了口氣,走近那顆黑曜石,若有所思地盯著它。現在,唯有收拾收拾好自己的那些爛攤子了。
而靈若禮身負重傷落荒而逃,心裡還存著方脫離虎口的驚險後怕。
方她也不知怎的,忽然氣血賁張,只想拿了那靈十六的小命。不曾想,後頭殺出一個嗜血魔頭,好在朔連及時趕到……
想著,靈若禮撫著自己的胸口,一瘸一拐,風吹即倒的,終於回到了青丘。
北祁聽到門口傳來重重的悶響聲,不禁一下提起了心。
以往不會有誰光臨這兒,而靈若禮,當會輕攏慢捻,不會如此粗魯。
可當他起身一看時,卻被門口倒伏著的渾身血淋淋的女子給嚇了個正著。
「出什麼事了?」
北祁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將她扶到床上,皺著眉頭,臉上寫滿擔憂,「我去找長老。」
「別去!」靈若禮一把拉住了他,突然咧開嘴笑道,「沒見我身上的傷嗎?我可不想將此事鬧大。」
這麼一說,北祁才從環繞她周圍的一股氣息中嗅到了魔氣。
他忽得眸子一厲,又是方的那一句話:「出何事了?」
「你不是……不是修的什麼魔法嗎?偏談紙上功,不如給我身上一試。」
靈若禮有些喘不上氣來,但仍字字犀利,桀驁不鬆口。
看著北祁臉色一沉,卻仍定在原地不動,靈若禮微挑眉梢,又威脅他道:「或者你想讓長老知道,以好邀功?」
北祁咬咬牙,心裡冷笑一聲。
「我盡力,治不好可別怪我。」
……
靈姻負傷回到了青丘,好在傷勢不大,她可靜下心來好好捋捋剛發生的一切。
她本奇怪為何自己與十六通音訊後沒多久就收到了羽毛,而那羽毛不假,結合方那男人對自己的偷襲,靈姻只能暫時猜測這是九方宿的計謀。
儘管不知魔界之人為何設計抓自己,但十有八九是緣生石的緣故了。十六孤身一人在魔界,難免會被套得什麼消息。
更何況,九方宿也不是什麼閒雜人等。
好在自己及時脫身,卻不知十六現在處境如何……
而當時與自己作戰的男人忽然頓住動作,莫非十六那邊出了什麼狀況?
念及此,靈姻的內心突然變得不安起來。
她在碎月軒稍稍運功作息,而後立馬施展了燕雀之術。
只是這次,她手掌心的一團霧氣,始終渾濁沉重,飛不出去。
她的一顆心「噗」的一聲掉入深潭,瞬間被冰凍凝結,沒濺出半點水花。
連喘都不敢多喘一聲,靈姻前後又試了幾次,然而不出意外——
她探不到靈十六的氣息了。
可就在此刻,一股熟悉的功法氣息卻再次將靈姻的心提了起來。
「這不是?方才與他交手那男子的功法嗎?」
察覺到此,靈姻顧不上自己的傷勢立馬前往氣息來源之處查看。然而氣息所指,竟是靈若禮所在的小軒。
小軒內,是北祁為靈若禮療傷的畫面。躺在床上的靈若禮一動不動,傷勢極為慘重,而北祁雖在為他運氣療傷,但他所使用的功法卻跟那男子的殊途同歸。
靈姻心中存疑,但此刻她只能先把此事暫緩,因十六一事,至關緊要。
——
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恍惚天地合一,不伴一絲風息。
前一會,她只記得自己五臟俱裂,如同烈火焚身般倒在血泊之中。最後見的一面,竟還是自己厭惡的大魔頭。
可那之前,竟是自己的孿生姊妹將自己置於死地。
她最多的,還是不甘與不解。
靈十六有些迷茫地伸出手掌,卻依舊是黑黢黢的一片。慢慢張開五指,透過縫隙,竟有亮光傳進來。
她緩緩放下了手,才知那道亮光,來自於一個掌燈的鬼魅。
「老祖——您是來收十六的魂嗎……」
自己,應該是死的翹翹了吧。
她的腦子暈乎乎的,幾乎沒什麼想法,只是呆呆的,跟緊了前方鬼魅的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交際漸漸明晰,因也只因,面前一條銀瀑似的寬闊長河。
暗暗長夜下,唯有這條長河顯些光輝。
若不是長河似夜,其上點綴的星星忽明忽暗,熠熠閃著光,靈十六都不知道這是條流動的河。
這分明是地平界,只是她放眼望去,東面是長河,西面也是長河。目光所及處,一點望不到邊界。
而這長河的源與末,都尋不得出處。
莫非,老祖真將自己引到了冥界?
而早早的夢裡頭,已有昭示了。
可那個看不清臉的人影呢?
靈十六四下里望著,終於不是她找到了他,而是他的一聲叫喚,令她發現長河岸邊驀然出現的一個人影。
她踱著步子向岸邊那黑影走去,目光定定不離他。
「冥河美嗎?」
那鬼魅的聲音一點不涼薄,反倒萬分多情,吐露的每一個詞,每一種語氣,都展示了他的極大興趣
「美。」
靈十六終於停下了她的絮絮叨叨,只就話應話。興許,也是被他的情感所渲染,而不能自己吧。
「當然美。每顆閃亮的星星,都是一位往生者的記憶。記憶或好或壞,卻都是美的。」
說到這兒,那鬼魅又好奇問靈十六道:「你可在看它?」
「啊?」
靈十六一下沒反應過他的話,怔了一下後,才發現自己方才起就盯著他看個沒停。
當也不是她看出了個什麼,反倒是什麼都沒看出來。夢中的他,就從沒轉過頭來。而她,卻一直都好奇個不停。
「我方才看了,這下倒是沒看……」她的話裡帶著幾分心虛。
那黑影好像笑了一下,他的笑聲很輕,卻從不是輕蔑的那般。這種笑,她聽得多,早就熟識於心了。
見他再沒說話,靈十六不禁咽了下口水,目光才終於飄向這所謂的冥河,聲音有些悠揚,「今日,我便要死了嗎?」
頓了一下,眼前那鬼魅肯定地點點頭,又問:「你可怕?」
「有一些……」
雖說她早經歷了肉體至痛,但說要完全消失於這世間——不需辯駁,定是極可怕的一件事。
「莫怕。」
那鬼魅的聲音輕飄飄的,不注意聽,一會便消散在無聲的空氣中了。可靈十六聽得清清楚楚。
興許是感到了久別的溫柔,靈十六忽然覺得眼眶有些濕,就連鼻子也泛起酸澀來,極不好受。
「我可否看一看你?」
她不知按捺了自己多久,終於問出這句話。
「看了,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鬼魅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戲謔,卻是笑著的,笑里含些溫柔,足以撣去些她心上的灰塵。
「無礙,反正都死了,還怕什麼代價不成?頂多教自己給冥界做苦差事——倒也不錯。」
靈十六嘟囔著嘴,忽又覺得自己話多了。
「那好。」
沒想到那鬼魅答應得如此之快,靈十六趕緊定了神,倒想看看他是何方神聖。
然而就在那鬼魅扭頭的一瞬間,靈十六頓時覺得眼前模糊一片,旋繞自己身旁的氣流忽有了形狀,扭轉成為柔柔細水,而後緊緊將自己籠罩在內。
水鏡裡頭,靈十六依稀可見自己那張布滿鮮血的臉。
而那鬼魅,竟如此看著靈十六沉入冥河。臉上,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