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下沉。
無一處不是冰冷,似身處冰窖。而輕撫過肌膚的細軟水流,像是被削銳了鋒面,如利刃般,深深淺淺地給她落下了無數道口子。
卻無鮮血滲出。
她腦中的記憶在重演。
幾歲記事,一百歲突破了第一重大關,五姐姐的誓禮,母氏最後對她的摟抱。
青丘靈山,草仙碎語,神樹飄彩。
長老的訓斥,十三姐的訕笑,利刃,與鮮血。
她,靈十六。
——
「呼哧——」
靈十六猛吸了一口氣。
她緩緩睜開雙眼,但很快又被頭頂上刺眼的日光給眯回去了半隻。
靈十六怔了怔,忽然覺得身子周圍有什麼東西冰冰涼涼,轉了頭一看,自己的半個身子竟都被浸在了水中!
水面淺淺,沒過了自己的半截手臂,連著後頸,腦袋……
冰冷的感覺攪得她有些頭痛。而淺岸邊淤泥堆積,自己的一身衣裳都沾滿了污垢,不用細聞,那股酸澀味道已經教她有些犯嘔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靈十六想要從水中站起來,只是身子一旦動了,隨即便能牽起聯繫整身的酸痛。
「怎生如此疼……」
終於,她還是雙腿抵著地,雙腳抓著泥,以一種極為怪異的方式站起了身。
沒等靈十六將一口氣深深吐出,她的餘光又瞥到了周遭站著的跟她差不多衣著的人,只是較她乾淨許多。
那些人離得不遠,但多是站在乾草叢中。其中有婦女,有嬰孩,還有幾個男人——肩上不知扛著什麼東西,生著黃黃的鐵鏽。
他們聚成小几群,用手捂著嘴巴,頭卻擺向一旁,竊竊私語著什麼。
他們的眼神中分明透出來些嫌棄與不解,但在靈十六看來,一切都顯得怪異。好像以前,自己從未見過。
等等,以前?
靈十六看著面前這樣一群人,臉上充斥著疑惑。她小心挪著雙腿,有些愣愣地轉向後方。
眼前是一片原野,水草在水岸邊瘋長著,幾乎有半個她那麼高。而草野上零零散散地立著幾座茅房,很矮,卻常有人出入。
「這是哪兒……」
面對著記憶中從未出現過的地方,靈十六的心忽地提了上來。她不知這是哪兒,自己怎麼到的這,更不知自己來自何方,而自己又是誰……
靈十六感到了空前的無助感。她轉過身,小心走向前面那群站著的人,想問出個究竟來。
而靈十六隻是簡單靠近,離了還有幾尺的距離,那群人就像是見了魔鬼似的害怕地往後退了幾步。
母親們摟緊了膝下娃娃,男人們則將肩頭上的東西攥在手裡,屈了雙腿,警惕地對準靈十六。
仿佛若靈十六一旦有了什麼動作,他們便可將那東西毫不留情地插進她的身體裡似的。
見狀,靈十六也不知自己犯了何事。她也後退了幾步,眉頭擰緊,儘是憂慮。
「我不記得什麼東西了……」她的聲音裡頭含著萬分委屈,緩緩推開雙手,表明自己不會做任何危險的事。
然而那幫人可不這麼認為,其中一個帶了頭的,朝著靈十六大聲呵斥道:
「你分明就是個妖女!今早我在這還沒發有人,怎麼一會的功夫你就躺在了這兒,還失了記憶?」
「是啊,哪會有人渾身是血還一點事都沒有?不是妖怪是什麼?!」
彼時又有一人接了嘴。只是這男人話一出,他身旁的內人便狠狠扯了他的袖子,將他拉過來小聲說話。
「若她是妖怪你還敢如此豪橫?你拿個鋤子就與人較量,不是送命去?待會怕她第一個就先吃了你!」
「哎喲老婆子,」那男人訕訕笑了,好生撫著她肩道,「莫氣莫氣,我這好歹也叫虛張聲勢嘛!」
說著,那男人又看向靈十六。
靈十六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污泥覆蓋之下,幾乎每寸地方都沾上了血漬。
一身衣服雖為煙霞色,但相較之下,殷紅而因血漬皺巴起的邊角,卻更加顯眼。
靈十六一邊慌張地揉搓著,一邊語氣急促地解釋:「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可還用解釋?!」
那男人見靈十六如此怯懦,膽子不禁放大了些,上前了幾步,呵道:「待我們把你抓到官府,就知道了!」
官府?官府又是什麼東西?
靈十六顧不得心中疑慮,只能提起衣裙就跑。
因著前面的一幫男人都卸下了肩上的東西,轉而抱作一團,快速向自己移步而來。
她再怎麼不清楚狀況,自己性命堪憂這事兒,她還是有點數的!
一開始她的腳還有些痛,待步子漸漸快起來,疼痛感似乎也就消散了。
靈十六不熟悉這周圍地形,只能沿著遠離茅草房的那一邊跑去。
還好那幫人離得自己遠,而自己的腳步又飛快,不知為何,她跑起來竟還一點不帶疲累的!
她的腳底快速踩過沙濘,提起來又更費些氣力,發出「滋滋」的聲響。待跑出河岸,踩在了野地上,難免磕到碰到什麼石子兒。
而也是這時候,靈十六才發現自己連雙鞋都沒穿。因著自己片刻不歇地跑著,小石子不費吹灰之力便嵌進了自己的肉,扎得她有些生疼。
身後那幫大男人也跑不過她,連手上持的鋤子都卸在了地上,一個接一個得沒了力氣,只顧自己氣喘吁吁著。
靈十六這時候已漸漸跑離了農莊,想必不會給他們帶來太大的威脅。
「別追了——別追了!」方那帶頭的男人喊道,他轉過身對後邊的人揮手道,「都回去吧,想她也只是要飯的罷了!」
「是啊,哪個妖怪還怕人的哈哈哈——」
此話一出,即刻引起了男人們的哄堂大笑。他們扛起鋤頭,不以為意地歸了家。
只有一位自方才起便沒說話的,蓋著個斗笠,定定站在原地,朝靈十六逃走的方向看了很久。
斗笠下方的一雙異瞳格外引人注目,一隻黑得深沉,另一隻藍得慘澹。
直至聽到後邊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他才闔上斗笠應了聲:「來了。」
……
由方才的烈日刺眼跑到現在的薄暮涼涼,連靈十六都不知自己到底跑了多久。
她一步幾回頭,直至確定身後再沒人追著,她才敢放停腳步雙手扶在膝上,大口喘著粗氣。
「真是累死了……」
薄暮安靜得出奇,唯有幾聲鳥兒飛來划過樹梢的聲音,樹葉沙沙作響,混雜著叢地里小動物東跑西跑的聲音。
休息了好一會,靈十六才直起了腰,放眼周遭。這塊地兒沒有叢生的水草,更像一片林子。只是這林子不大,樹木不多,也才零零落落的幾棵,枝丫卻肆意旁生,倒是個棲息的好去處。
四下不見火光,只天上一輪新月彎彎掛著,灑下的月光滋潤整個地界,亮得出奇。
靈十六就這樣呆呆望著。腦子裡面空空的,一點不記事兒。最鮮明的記憶,莫過於不久前與那幫村民的爭鬥了。
她望著月牙兒的一雙眸子,被月影倒映得異常清澈,內中又留些空洞。微風凌亂她的髮髻,輕拂面頰,映著幾分土漬與血痕。
原本的一張惹人憐愛的清秀臉蛋,在此刻顯得十分淒悵。
靈十六收回了目光,只漫無目的地走著。可是肚子卻在此時「咕嚕——」一叫,她才發現自己餓了。
「走不動了……」
她自言自語著,一下癱坐在了地上,有些害怕地抱緊了雙膝,心中一點頭緒沒有。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能引起她極度餓感的氣味,順著空氣飄到了她的鼻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