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飯桌上的氛圍忽然變得奇怪了起來。
阿娘一臉熱切地望著陳宜,而他剛要入口的一筷子突然頓在了空中,似被梗塞地「咳咳」了兩聲。
對面的阿水倒是看戲般嘿嘿笑著,夾著菜的筷子不停往嘴中送,插了句嘴道:「是啊,何時給我討個好嫂子回來?」
就這幾個月待下來,阿水發現這狐半腰的人男丁居多,小閨女也是有,還都是未出閣的。不過平日裡苦力做得多,不似大安城裡的大家閨秀,卻也是勤勞善良的。
而又符合陳宜胃口的——細細一捋,倒還是有那麼幾個。
阿水可是期待極了,等陳宜討了個媳婦兒回來,家裡也就不止自己一個女兒了。
陳宜是個大男人,女兒家家的東西他也不懂一二。而好嫂子就不一樣,平日裡能與自己談天說地,也能教自己些女兒家東西。總歸不會太落寞。
而且自己看陳宜一人單身慣了,平時是一點女色不近。若再不討個媳婦兒,她都懷疑陳宜是不是個真男兒了。
陳宜眼神飄向一臉看戲樣的阿水,不知怎的,恍惚間臉上竟有些紅暈爬過。
湊著燈光,阿水和阿娘是一點沒察覺,只顧著等他回答了。
哪知陳宜愣了愣,聲音不同以往地變了調子,繼續往嘴巴里夾著菜,道:「我還沒想法呢,況且時候還早,再等等也來得及……」
阿水一聽這話不高興了,一想日後也許就跟著遲綏做徒弟,興許一年半載都回來不了。
若是錯過了陳宜的婚禮,她可是會後悔一輩子。
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雙頰被風吹得有些透紅,一雙眼睛圓得鋥亮,定定看著陳宜,認真說道:
「一點不早了,阿娘既都如此說了,到時候你們給我生個大胖侄子來——我才肯走呢!」
阿水這話一出,瞬間又將尷尬的氣氛給帶活了起來。
陳宜看著面前小臉紅潤的阿水,笑得不行。他的心裡頭,正有一波春水來迴蕩著,輕輕敲著一無人問津之處。
如若照她所說,那陳宜寧願一輩子都不討媳婦兒。
——
幾日後的一早,阿水特地起早了些。
醫館老頭兒醫術雖好,卻治不好自己的風寒腿。秋風凜冽,又帶些濕氣來,這幾日他臥病在床,連醫館都沒開了。
而村裡的唯一閒人也非阿水莫屬,於是她自然而然地擔待起了如此大任,為醫館添些藥材,順便問問城中醫者有什麼法子能治治這腿的。
開門時候,天還剛蒙蒙亮,夜晚的霧水層層存積,高高懸在屋檐不經意展露出的茅草尖兒上,半透明的晶體裡,隱約倒映著一輪圓日。
水珠被風吹得有些晃動,定睛細看,內中忽又出現了個女子身影。
阿水背著籮筐,特意經過了遲綏門前。見他大門緊閉著,她輕輕吐了口氣,稍稍安下了心來。
等自己去大安城裡給醫館老頭添置完了藥材,剛好回來向遲綏請教幾個問題。
這之前,還得讓他睡得飽、有精神,再面對自己時,才不至於那麼煩心。
阿水心裡快活,一路上小跑著,沒一會便到了大安城。
往日裡都是陳宜帶著自己來。昨日官府驗完了齊硯的屍身,將其送了回來,而今天陳宜爬得比自己還早些,帶著村裡的幾個弟兄一齊上山將他給安葬了。
故而現在,只她一人帶著背簍在城裡頭閒逛著,遇到好些新鮮事都沒人分享了,不覺中還是感些遺憾。
她沒先去藥房,而是跟著人流往錦溪街那走去了。
今天不知有什麼盛大事兒,本就繁華的錦溪街較往日又更添盛韻。
且不說攢動的人頭,這鋪了滿街的紅毯,一直延續到最前邊路人的腳下,金銀絲線如糖絲般拔出,細較錙銖,晃若金器。
錦溪街上,匹匹棕褐寶馬頭上都掛著大紅的彩飾,由黑服飾的威嚴士兵帶頭牽著,伴隨著陣陣呼聲,穿過兩側熙攘的人群。
他們的臉上,個個含著笑意,直將這深秋的淒冷給消減了去。
阿水好容易擠進了個前排位置,不過她望前望後,始終找不到隊伍的頭尾。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啊?」
阿水賣力喊著,生怕周圍那些人聽不見自己。
被問的那人眼睛一直往遠處搜索著,聽到她的話也沒轉過頭來,而是笑著應道:「今天可是錦溪公主出嫁的好日子吶!」
錦溪公主?出嫁!
阿水頓悟,一雙眼睛也隨著眾人的視線,往黑衣人整齊布列的深處搜索去。
她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所見。
那頂百花金嵌花轎,是她畢生見過的最奢華的轎子。大紅色只是第一眼之見,若是多將眼光停留一會,便會察覺那晃住自己雙眼的,其實是整座花轎的嵌金。
腳踏兩邊,肅肅立著兩尊鍍金馭馬門將,舞劍作勢,給轎子裡的那人徒添威望。轎頂之上,竟還四面佇著九頂金轎!每一頂,單獨做出,也定是奢華萬分。
阿水的一雙眼睛,連同整一顆心——都被它深深牽繫住了。
歡快的嗩吶連天,將歷來的淒風苦雨都吹散了去。風月朗朗,標識著大安的長治安寧;民眾喜顏,昭示國主萬壽無疆,萬聖長天。
微風拂過,帶起窗格帘布翩翩。
錦溪公主的一張絕世側顏如此展示在眾人面前,而阿水的心思,似乎只存在於那些亮閃閃的東西上。
「真漂亮……」
阿水看著她頭頂上的一雙鳳衛珠金翅玉步搖,方才的一顆跳躍欣喜的心頓時沉寂了下來。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東西,以至於多幾分躁動,都會喪失捕捉它風采的機會。
她眼看著長隊離自己遠去,心上徒生些莫名的滋味。還有好些人追著公主的花轎跟了上去,阿水背著一個大竹簍,一個站不穩,就被擠到了紅毯之外。
哪知她還沒調整好步子,餘光忽瞟到前方一隊車馬正要往她這方向駛過來,僅幾尺之遠,她甚至能感覺到馬兒的鼻息。
阿水的突然闖入使馬兒一驚,它忽而抬起前蹄,尖厲的嘶吼聲朝天蓋過了嗩吶,馭馬的人操控不及,只能奮力拉著韁繩。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害怕之餘又險而跌倒。而就當近在咫尺的馬蹄即將觸碰到她之際,阿水忽然覺得腰間一緊,隨後整個人就像騰空起來般,只聽得馬蹄踏地聲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緩過神來,心中後怕不止。而她緩緩睜開眼,只覺眼前黑黢黢一片。
「這是哪兒?」
阿水方才疑惑,突然雙手恢復了知覺,自己——竟是在抓著些什麼東西?!
她猛地撒手往後退了幾步,根本不存在什麼黑黢黢的地方。那,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胸脯!
不過,怎麼看這身衣服這麼熟悉呢?
阿水順著那男人的胸膛往上看,直見他的正臉,這才倒吸了一口氣。
內中情緒,害怕占了一分,而驚艷占了兩分。
害怕的是,男人的面如冰山,竟一點看不出他的心思。喜或是憂,在他的臉上,阿水想不出會有怎樣不一樣的表達。
而驚艷,卻也是因他的一副好面龐。青絲縷縷,被風息帶起而顯柔美;一副劍眉斜入鬢絲,不走一絲偏鋒。
那雙眸子,含著太多思緒,不似陳宜的簡單,卻能挑起觀者的無限好奇。長睫微翹,卻遮不住眸子裡似寒似暖的波紋。
她緊緊盯著他的薄唇,想,他應該是會說些什麼的。
哪知,他只簡單看了眼阿水,便負手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