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歲移向遠處的眸子依然留駐,那一刻,他多想轉過頭看看她。然而只怕一眼,一眼,就足以讓他顛覆內心的想法,拋棄萬年以來承受的孤獨,拋棄以往鋪墊的所有努力。
所以他只是迎著微風,微微闔了眸子。突出的喉結不經意滾動,吐出了個「嗯」字出來。
「就不送你到家了,」離村里還有幾里路的時候,千歲對著阿水說道,「回去了就好好休息,不要過勞。」
他的囑咐很貼心,似有意無意的,總能讓阿水從中感到溫暖。
阿水則是深深點了點頭,從他手中接過了背簍。
最後看了眼那比自己高上許多的千歲,溫溫淒淒的風拂起他的髮絲,左手自然地抵在腹前,另一手又慣常地擺在了背後。
想來九方宿也常如此,看來,這也是神仙家的正宗姿勢呢。
阿水朝他擺了擺手,浮著花色的唇角淡淡勾起,融進了秋日僅存的些和煦。
「再會。」
「再會。」
千歲默默站在原地,直看著阿水的柔弱身影消失無蹤,眸中泛著的光華漸漸退卻,終於顯露出黯淡。
那樣子,似乎要與周圍的淒清相融,裹挾著捲入無邊的荒蕪草地。撥開蠻棘,只見又一重的晦暗無垠。
千歲拂了拂袖,轉身消失在一片霧氣中。
阿水將東西帶回給了老先生,此時他的兒子正在炊米做飯,聽聞動靜,便知道是阿水又來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兒,先是將阿水的東西收起放下。隨後笑臉嘻嘻地指著老先生的屋子,聲音有些憨厚:「爹爹在屋子裡等你呢。」
「等我?」阿水心中閃過一絲疑惑,隨後便點點頭應是,拍了拍他道,「知道了,看著火,別給燒著了。」
擔心可有依據。前不久他正因此事差點將整個屋子給燒著了,還好當時發現得及時,阿水暗暗叫九方宿幫忙,便是止歇了這一禍患。
「是!」
阿水來到老先生的房間,他已有好幾個月不能下床,此刻正臥在榻上,氣色不甚佳。
她有些擔憂地湊近,眼見老先生一日不如一日的境況,她雖不願意接受,但心中大抵都已有個想法了。
老先生招呼她坐下,語氣有些不穩,總是說一句話咳好幾聲的。阿水聽著,心也跟著揪緊。
「阿水啊,這些日子以來,可真是要感謝你……」
老先生的感謝措辭總是能教阿水感到動容,以至於聽著聽著,她便有些坐不下去了。
「先生,您這些話大可留到以後再說。」
老先生搖搖頭,反駁了她道:「哪有那麼多以後呢丫頭?我能看見我的以後,而你的以後可長著呢。難道你打算一直待在這兒,直到終老?都是不可能的事……」
阿水沒法辯駁,只能細細聽著,淡淡點頭應著。
「我若不在了,想必你也能好好照顧自己。那位九先生看來人是不錯,若能託付了最好——當然我也沒這法子給你做媒。」
老先生想笑,卻只是「咳咳」了兩聲出來。
「我再清楚不過你的善心,善心雖好,卻也要時刻提防,切不可教人給利用了……」
「你若出了山,更要警惕世事險惡,人心難測。你一個姑娘家,少說,最不可讓人欺負了!」
阿水點點頭,自是有些苦澀地笑了,「那定不會。」
以她的功夫,只教旁人不要來騷擾自己才是。
對話談到了晌午,待老先生咽下幾口飯,阿水也是出去了。
回到自己的小木屋,發現九方宿正在閉目養神。阿水放輕了步子,沒承想還是將他給喚醒了。
「回來了。」
九方宿剛睜開眼,便見阿水拖著一副憂傷的臉,與這漸濃的秋意倒是合得正來。
「嗯,方才還與老先生談了會兒。」
阿水答得有些漫不經心,搬了條凳子,自顧地坐下,開始倒騰起自己的弓弩來。
九方宿能從她的話中聽出些什麼來。
人世疾苦,生老病死唯頭一等。
「生死乃自然之道,就連吾等也不能避免。」
阿水怔了怔,似是沒想到他的此番安慰。想來,九方宿也是什麼都懂的神仙。
「你也會——」阿水沒說出後幾個字,看著九方宿,有些不可置信。
九方宿點了點頭,「縱然壽命比及天地,卻不可避免變故。若有一日真死了,倒不如說是個解脫。」
阿水的心一震。她從來沒想過九方宿會跟自己說這些話。活著究竟有多苦,對他來說,死竟能成為一種解脫……
興許,擁有著比及天地的壽命,便是教他能看盡六界繁榮化為枯枝,新泉凝為嚴冰,四代同堂被打破,死亡猶如平靜湖水湧入他的生活。
雖不致死,卻尤勝死。
她的心忽而疼了。她認識的兩個神仙,似乎都有著難以言說的孤獨。光憑自己,實在是化不開。
「即便如此,還是先將繁華看盡,再等候那所謂的死亡吧。」
幾日後,老先生在睡夢中離了世。
那一日,天氣有些反常地轉暖。是老先生平日裡最喜歡的晴日。
阿水請了城中的一位先生作法,好給老先生送完最後一程。那幾日,阿水的膝蓋都跪腫了,頭也磕破了皮。
入葬那日,她又在墓碑前跪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最後,她發現自己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有些恍惚的她,似在深林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只一眼,她便安下了心。隨即,她便有些支撐不住地倒了下來。
最後有冷風從她袖子裡躥過,可除外的地方,都是暖的。
輕嗅過去,那是一度被她認作為神仙氣息的蓮花清香。不知不覺中,她將自己縮了縮,嘴裡喃喃了些什麼,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九方宿眉心微微蹙起,很快,又舒展下去。似是有些釋然地吐了口氣。
他將喪服的帽子往上拉了拉,將阿水往裡包了些,想著能避點風。
玉指不自覺地向她那有些泛紅的鼻尖探去,觸碰之處,皆是冰涼。他奇怪。
——
藤山,那日受了阿水和千歲接濟的兩個孩童回到家,終於不用再四處奔波,算是過了幾天安穩日子。
他們的母親從來沒見有哪個人出手如此闊綽的,因著不好下床,她便是靠在床上,向老天祈福保佑……
那幾天,他們家難得過上了幾天好日子。
老二閒不住在家,便是東跑西跑,成日在村頭邊上逛。
拿著木枝在地上畫圈,他忽而看見面前躥出的一雙鞋子。眸子一抬,底子裡儘是驚喜,「神仙哥哥!」
他猛地跳起,想拉起千歲的手,卻沒發現千歲此時的臉色不太好。那日見的溫溫柔柔的眼神,今日變得有些疲累。
千歲輕輕將手一抬,孩子的手便落了下來。
正當老二還在疑惑,想問千歲怎麼了,突然就見從他身後躥出的一個龐然大物。
一下,他便癱倒在了地上。
千歲卻是不動聲色,轉過身消失了。
慘叫聲開始,不絕於耳……
「啊——」
阿水從噩夢中驚醒,稍晃,她立馬褪去了喪服,下床找到了九方宿,語氣中可見得急促:
「帶我去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