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有人知道,他是經歷了些什麼,才能如此平靜地將她的死訊宣之於口。
那些他抱著靈十六冰冷軀體痛哭流涕的日夜,不會為任何人所見。
從冬留宮出來後,九方宿一直沒法接受她離去的事實。
他將她帶去了虛無之地,路上,他一直跟她道著歉,他明知她怕冷,卻還是來了這個地方。
只是九方宿需要在這引出體內的邪神。
他不要命般地剜去自己的心血,灑在了虛無之地所有沒有生命的東西上面。
石頭,砂礫,所有枯死之物……
九方宿自知邪神精明難纏,可失去靈十六的心痛,卻徹底將他從邪神的意識中分離出來。
為了不再受它的困擾,九方宿幾乎耗盡了自己的萬年修為,將體內的邪神分千百次引出到無活體的東西上。
最後,他帶著靈十六的軀體離開了虛無之地,並用靈力徹底封印了這個地方,讓邪神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帶著她歸隱之前,九方宿心裡還有一事沒有了結。也因此,他如今會出現在幽冥閣。
聽到那三個字時,千歲的眼前一黑,像被奪舍了魂體一般,望著九方宿的眼裡只剩下空洞。
「一切都將如你所願。」
九方宿淡淡開口道。
「什麼意思?」
「本尊不會再回去冬留,也將卸下魔界之主的位置。你既一心想統領魔界,本尊便將它拱手相讓。」
此前,他已傳信回冬留,告訴仇野和浮娑自己一切安好,只是不堪再擔此大任。他會為冬留宮選擇一個更適合的主人,而後,他們想何去何從,都不必再受什麼誓約的連累,世間之大,自有容身之所。
聽完九方宿的話後,千歲竟自嘲般笑出了聲。
他曾費勁心思,謀劃一切,只為挑起神魔二界的衝突,不論九方宿敵不敵四野悟,六界都將需要一個收拾殘局之人。
他不願待在這閉塞無人的鬼界,他想得到萬人的敬仰。
如今,九方宿就憑一句話,將魔界拱手讓給了他。
他搖了搖頭,對九方宿說:「這魔宮何時變得如此唾手可得了?九方宿,你也太高估我了,這魔界之主的位子,恐怕六界之中,只有你能勝任。」
九方宿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最後瞥了一眼他,那眼裡藏著不盡的愁緒。似乎,他只能帶著它渡完往後餘生。
就這樣,他消失在了千歲面前。
何時,九方宿也成為了如此大度之人?
千歲在心裡哂笑著,隨後移動腳步,動作十分熟練地從千萬陶罐中找出了那個,曾經裝有靈十六一縷記憶的罐子。
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陶罐看了好久,他甚至不用將它反映出來,腦子裡已經能將這些影像倒放如流了。
「十六,我千歲愧對於你,沒法當面和你道歉,只希望,你還能記得我。」
……
一晃,人間竟已過去了數百年。
曾經至少還有個形狀的破敗屋子,如今再看,已被風雪掩埋在地底了。
四周的地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樹林不知在哪時轟然倒塌,打開了通往商道的視野。
九方宿站在此地,一路上能看見許多車馬商隊駛過,前後接壤著,源源不斷輸送著人間最為寶貴的東西。
何為寶貴?當是在手時不知道珍惜,失去後才幡然醒悟,人們將逝去的東西冠以寶貴之名,以茲其偉大。
九方宿回到屋子,又仔細擦拭了一遍桌椅上的粉塵,明明前不久才剛打掃過,山間的風就是如此擾人。
他走近靈十六,剛伸手想為她捋過遮擋視線的一縷髮絲,卻突然見她睜開了雙眼。
九方宿的呼吸連同他的動作一起凝滯下來,直到看見靈十六眨巴了兩下眼睛,他才深深往裡吸了口氣,目光一直不敢離開她。
「我怎麼在這……」
靈十六揉了揉兩下腦袋,隨後見到面前的九方宿,立馬驚坐起來。
她伸手小心撫向他的面頰,有些不可置信問道:「九……九方宿?」
話音剛落,她整個人就像團球一樣被裹進了他的懷裡。
靈十六有些意外,卻還是同樣用力摟住了他。
九方宿能感受到從她身上傳出的熱氣,即使是在寒冬,這微不足道的熱氣已足矣暖化他的整顆心。
「十六,你終於回來了……」
聽他這麼說,靈十六趕忙抽離了他,仔細回想著之前的一切:「我分明記得我在冬留等你回來,後面……就記不起什麼了。」
九方宿騙她說,當時他將靈十六給打暈了,隨後將她一起帶到了虛無之地,直到他將邪神從自己體內引出,才重新喚醒她。
隨後她捏起九方宿的臉,一臉不可置信地說:「邪神,從你體內引出來了?」
九方宿定定點了點頭,對她保證說:「它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再次將靈十六抱進懷裡,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讓她失望。
這一日,不僅是人間,六界的各個角落,都下起了一場磅礴大雪。
都說,只有在真神隕落的時候,天上之天,才會心生憐憫,降下一場大雪。
九方宿看向窗外,終於明白了千歲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逆改天命,扭轉了生死輪。以他之死,向天道換回了靈十六的生。
千歲似乎在其中做了一些手腳,讓新生的她忘卻了那些痛苦回憶,往後的她,將帶著一顆憫懷之心,替他親自去看六界的大好山河。
此後,靈十六回到了青丘。眾人都神乎其技地訝於她的出現,而眼前的她,卻是逼真得不能再逼真了。
沒人知道她曾走過死劫,包括她自己。
只是這些人里,靈十六再沒發現靈若禮的影子。
聽靈姻說,自仇野提出休戰後,鑑於此前放出的魔獸四處竄逃,恐危害六界,靈若禮便自薦游往六界,剷除魔獸。
靈十六想,興許,這是最符合她的一個結局了。
而此時,距離那場大戰,已過去了快十年年。
六界的秩序重新安定,浮娑和仇野一直守著冬留,沒讓上界侵入分毫。
而令九方宿欣慰的,是他倆最終確定了心意,趕在九方宿回來的前一天完了婚。
而靈十六一直沒忘記和九方宿的約定,基於六界安定,她和九方宿一同前往了神界,打算向神尊請願,讓她以神女的身份同九方宿聯親,以此穩固六界。
四野悟並沒有拒絕,他已看過太多生靈塗炭的場面。興許,她的此次聯親,會給六界帶來一個更加祥和安寧的結局。
此後,神界掌管人、仙二界;魔界掌管妖、鬼二界,六界最終實現了二龍鼎立。
堯山外的一片竹林里,朝黎正手提著兩壇酒,邁著大步往竹屋裡走來。
只見裡頭坐著一個面容較好的女子,她看見朝黎回來,立馬起身想同他分享方才在書上看到的一個東西。
隨後起得有些急了,方覺肚子有些痛,朝黎立馬上前扶住她,叮囑她小心肚子裡的孩子。
冬留宮裡,靈十六坐在床邊若有所思地踢著腿,看向一旁的九方宿,語氣有些懇求:「靈姻姐姐都有孩子了,我們什麼時候能有一個?」
九方宿的臉肉眼可見地浮上緋紅,只聽他故作咳了兩聲,說:「今晚就能……」
幽冥閣里,千歲正一如往常地坐在案桌上,處理那堆成山的生死簿。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坐起身來,打開了一個隱秘的隔間,從中拿出了一個陶罐。
這次,裡面會是關於什麼的記憶呢?
千歲好奇地將那縷記憶植入自己的腦子裡,當他看清過往的一幕幕時,那雙眼睛,第一次浮起了溫煦人心的春光。
他笑著,下意識摸向自己的心口,他能感覺到,那個地方,正有東西緩緩地化開來。
「千歲!」
忽然,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叫聲,千歲聞聲轉過頭去,記憶中的女子,正鮮活地站在他面前。
她好像外頭的暖陽春風,竟好像,不止一次地吹動過他的心弦。
千歲笑了,這一世,他興許不會再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