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將人分開了,伊華實一邊護著姚氏往外走,一邊向陶世安吩咐:「世安,從現在起,將芳懿院大門鎖起來,沒有我的允許,不可開鎖放小姐出芳懿院。」
明月悲傷而震驚,大喊:「爹,為何信她而不信我?」
伊華實護著姚氏出了門口,背對著明月,回道:「等你冷靜清醒了再說。」
「爹爹是徹底將娘親拋之腦後了嗎?爹爹是連娘親的名聲都不屑去維護了嗎?爹爹的慧眼與精明都被這女人的迷魂湯灌沒了嗎?」
陶世安神色陡變,再度上前勸道:「小姐,悲怒交加損己身,口不擇言傷人心,遇事冷靜,方為上策。」
明月根本不理陶世安,不甘心地朝父親衝過去,小桃與蓮兒大驚,連忙死死地拉住她,辰子與虎子也攔到了她面前,求她先回去歇息。她滿眼悲傷地掃過辰子與虎子,兩人為之心疼而語滯,不由自主地退到左右兩側。
明月看著父親的背影,以及他懷中擁著的女人,她半是悲涼半是責怪地說:「杜子美詩云: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生死兩茫茫,不怪爹爹,自古以來,薄情寡義郎,比比皆是。怪只怪月兒愚痴,一直記得爹爹撫棺哀念《綠衣》的那個晚上,卻忘了這世間從來只有新人笑。」
伊華實聞言,身子僵住了。
陶世安先是微怔,隨後輕輕搖頭,並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伊華實放開姚氏,緩緩轉身,目光里有不可置信,也有悲哀:「在你心中,真的認為爹爹是薄情寡義郎?」
明月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分不清是無法肯定,還是不想去肯定。
伊華實的目光里多了失望,但仍耐著性子,道:「相信爹,爹為你所做的一切,無不深圖遠慮,唯恐慮無不周,只盼你在亂世江山天下紛爭之際也能得安定、常歡欣。」
「將月兒許配給紈絝子弟,也算是深圖遠慮、慮無不周嗎?」
伊華實面露難色,一時無言以對。
想到娘親受到的辱罵,無人替娘親討回公道,明月悲憤難平,再想到未來的人生要跟一個紈絝子弟生活,何談安定與歡欣?種種情緒相加,使她不顧後果,把盤旋腦中已日久的想法一古腦兒地說了出來:「世人眼中,商賈之家,縱有金山銀山,終究無法跟官宦人家相比,終究是落了下等。爹爹口口聲聲說是為月兒深圖遠慮,但請爹爹捫心自問,將月兒嫁與程府,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出於其他因素的考量?這個女人……」
明月指著姚氏:「難道就沒有她的慫恿與推波助瀾?月兒常恨自己不是男兒身!若月兒是男子,能為伊家傳宗接代,或許娘親就不會難產早逝,如今的我,也不會似爹爹店鋪里的貨物般,成為伊府抬高地位、成為幫耀宗將來鋪路的交易之物。爹爹的深圖遠慮、慮無不周,怕不是最終並非為我,而是為了耀宗、為了伊府!」
伊華實感到驟然氣窒,身子晃了晃。
陶世安連忙上前扶住他。
伊華實只覺渾身無力,沉默片刻,心灰意冷地說:「原來,在你心中,爹爹不僅薄情寡義,還通過你而行另有所圖之舉。月兒,你實在是……太令我失望了。」說這幾句話,他似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軟綿綿的。
在陶世安與孔護院的攙扶下,伊華實慢慢地離開了芳懿院。
姚氏指著明月,大聲責罵:「伊明月,你目無尊長,忤逆不孝,老爺白疼你了!我亦如老爺般,對你失望透頂。」她的話音落下,人已追著伊華實而去。
「辰子,虎子,還不出來。」陶世安的聲音在芳懿院門口響起。
辰子與虎子對望一眼,再看向明月。辰子安慰:「小姐,不要太難過,老爺定不會不理你。」
虎子也趕緊說:「小姐,暫且忍耐幾天,等老爺氣消之時,便是雨過天晴之日。」
倆人匆匆離去。
明月像是才反應過來,朝著眾人離開的方向,心痛而愧疚地大喊:「爹……」
「吱呀」一聲,芳懿院的大門被關上了,隨之被上了鎖。
明月這時仿如渾身泄了氣般,軟軟地癱坐在地。良久,她喃喃自語:「爹爹,月兒不孝,惹你生氣,令你傷心,你還願意再原諒月兒一次嗎?」
「爹爹!」她喊了一聲後,伏在地上,傷心哭泣。
她一邊哭,一邊向母親遙遙傾訴:「娘親,我中了她的圈套,還要跟她硬碰硬,我真傻,是嗎?但是,我寧願跟她硬碰硬,寧願受爹爹責罰,也決不允許她辱罵你,決不!即使我被孤立、被關閉,她如願了,那又如何,我依然不會向她低頭,不會向她妥協。就這樣關著也好,一年?或者十年?那就儘管關著,起碼比嫁給姓程那混蛋要好上千倍萬倍。」
小桃與蓮兒看到明月傷心哭泣,不由也感到難過,兩人彎身去扶她。
明月伏在地上不願起來:「不用管我,讓我痛痛快快哭一場。」
兩人無奈作罷。
「娘親,如果你還在我身邊,一定會慧眼識人,斷不會這般糊塗的把月兒許配給程家那混蛋。娘親,月兒想你,好想好想你。」
傷心哭泣中,明月回想起娘親去世後,幾年來,她一直無法釋懷的是,爹爹明明對娘親那麼好,卻為何在娘親難產離世還不到一年就急著續弦了。她恨自己不是男兒之身,若是,或許娘親就不會因為背負傳宗接代的重任而失去性命。
娘親不在後,特別是父親續弦後,她徹底將自己的生活顛覆了,再也不碰琴棋書畫,不學女紅,不練歌也不習舞,而常常是趁家塾先生授課完畢,便易裝帶上辰子、虎子出府遊玩,在洛陽城大大小小的街巷,甚至城外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足跡。
至於父親為何一直放任,她也細想過,覺得一來是父親對她非常疼愛且心存內疚,故而不想過多束縛,她開心就行,以此作一些補償。二來是她雖然到處遊玩,但還把握好分寸,從來不會到處闖禍,不會弄出大麻煩,無非是捉蟋蟀鬥蟋蟀、爬樹掏鳥窩之類的小孩把戲,以及四處閒逛、吃吃喝喝。最糟糕的一次,是一時興起翻牆進入城東一戶潘姓人家的院子裡偷摘梨子,結果是半個梨兒都沒摘到,三人卻被幾條惡犬氣勢洶洶地追了幾條街,狼狽不堪,還白白賠了摘梨子前放在梨樹下當作購買梨子的銅錢。
還有一次,她認為算不上糟糕,反而是最轟烈最自豪的一次,那便是在東菜市,看到地痞陳六子、大齙牙欺負賣金麻棗的老婆婆,上前制止過程中,對方惱怒她與辰子、虎子多管閒事,率先動手,以示震懾。她無懼地與辰子、虎子跟對方打了一架並取得勝利。那一架,真讓她有一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俠仗義感。
而真實情景卻是:辰子、虎子跟陳六子、大齙牙二對二在打,她在旁邊吶喊助威並瞅准機會搞偷襲,時不時給對方來一棍。但陳六子、大齙牙與人打架是常事,身高體壯,力氣又大,辰子與虎子雖也有跟孔護院習武,但所學粗淺,纏打中並未能占據優勢。最後,她從大齙牙的背後使盡全力掄了一棍,同時旁邊一個叫趙仲謀的人也揮出一棒掃向陳六子雙腿,有了趙仲謀的助力,形勢迅速扭轉,陳六子、大齙牙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第二天,陳六子、大齙牙的父母找上門來,說兒子被打傷了,要討說法並討賠償,這事才驚動了父親。
不過,當父親了解事情真相後,並沒有責罵她,即使姚氏說今後要嚴加管教,但父親未予表態,打架的事情就翻篇了。有父親撐腰,她根本不在乎姚氏的態度,依舊我行我素,經常溜出府去玩。
幾年間,有時她會故意犯一些小錯並讓父親和姚氏知道,當姚氏暗暗興風作浪離間她與父親的感情時,她都會可憐巴巴地跟父親說她想娘親了,每次如此,都有效果,父親總不忍心斥責,更別說處罰。她之所以故意為之,是覺得通過這樣能得到一些心理平衡。也正因為如此,姚氏對她,愈發惱怒。
可今晚,卻與以往不同了,父親不相信她,懲罰了她,還懲罰了她身邊的人。
回想著幾年來的種種,傷心、氣憤、委屈、不甘,以及今後何去何從、茫然無助等諸般心緒,一起湧上心頭,低泣的她,開始放聲大哭,似乎要在這一夜把所有的傷心事都化為淚水,統統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