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中仍很焦慮，她回頭看了看帳外，抬擔架的士兵已不見蹤影。她再看向趙匡胤，想表達自己的焦慮情緒，卻又不知怎麼開口說，不由指了指帳外。
趙匡胤沒有吭聲，也沒有點頭或搖頭，只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終於，懾於趙匡胤眼中似有壓迫感的光芒，明月敗下陣來，移步走向他所指的座位，默默地坐了下來。
趙匡胤仔細打量她，只見她衣服又髒又破損，一邊袖子斷了，頭上的髮髻散亂，耳環僅剩下一隻，臉上黑一塊白一塊。
明月不知道該說什麼，既侷促，又不安。侷促，是因為趙匡胤的沉默不語。不安，是因為對慕容俊的牽掛與焦慮。
「當年，到底因何不辭而別？」趙匡胤突然問。
明月不敢看他，低著頭，輕聲道：「我給你留了箋子，已說明原因。」
「時至今日，還要對我有所隱瞞嗎？」
「沒……有。」
「你初到趙府那晚，夫人是否曾夜至扶搖軒？她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明月聞言吃驚，抬頭看向趙匡胤。他的目光有探詢與期待。
明月突覺喉嚨乾澀，不由輕咳兩聲。隨後，她底氣不足地回道：「沒有這回事，趙二哥別聽旁人胡說八道。」
「很好，撒起謊來，對答從容。伊明月，一別兩載，你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明月從趙匡胤的語氣里聽出了責怪，她無從辯解，復又低下頭，輕輕揉捏著衣角，以緩解心中的緊張與內疚。
趙匡胤沉默著，靜靜地瞅著明月。片刻後，他的目光再度落在她又髒又破損的衣服上，由此想到她在十八里灘受到的驚嚇，便又不忍心再追問與責怪。他話題一轉，取笑她：「沒想到，我第一次看到你以女子裝束出現，竟然是這個樣子。」
明月聞言，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零亂的髮絲。為掩飾窘態，她故意顧左右而言他：「我一直以為，二哥的名字是趙仲謀，竟不知是趙匡胤。」
「我乃家中次子，又生於二月，父母寄盼我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像三國時的孫權那樣，成為傑出人物、流芳百世，故而，從小到大，父母愛親昵地喊我為仲謀，我已被喊習慣了。與你初相識時，我也習慣地告訴你，我叫趙仲謀，又因我比你年長，才讓你喊我為趙二哥。」
明月想了想，問：「孫權，其字為仲謀嗎？」
趙匡胤站起，一邊開始解頭盔、卸鎧甲，一邊詼諧地說：「不錯，有長進，腦子比當年以梅文武身份招搖過市時更靈活了。」
心中牽掛著慕容俊的明月笑不出來，真心道：「趙二哥，我和阿俊的命都是你所救，今生今世，我會銘記於心，救命之恩，定當圖報。」
「不用你銘記一生，現在就給你一個機會表達謝意，過來。」
明月不解地看著他。
「別愣著，過來幫我卸一下盔甲，你並非柔弱女子，相信這事難不到你。」
明月連忙離座，過去幫忙。
卸下盔甲後，趙匡胤揉揉肩膀、扭扭脖子，打了一個哈欠，懶懶地道：「真好，輕鬆舒服多了。」他半坐半躺於主座中，看著帳頂，有點感慨地道：「但只能休整一兩天，接著又要繼續率兵往濠州城進發。」
明月坐回到椅子上，想到金陵城中的義父、姨母、娥皇姐姐等人，不由憂心。周軍此次南下征戰，雖一時半會還打不到大江彼岸的金陵，但不知身處金陵城中的親友們聽聞戰事後，是否因此而惶惶不得安心？
趙匡胤側身看向明月，見她默默地若有所思，說：「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今夜乾脆不睡了，你陪我好好聊聊，以彌補當年你答應過的秉燭夜談。」
明月看他滿臉疲累，忍不住勸道：「來日方長，何必急在一時？看你已累極，還是先抓緊時間休息為好。」
「來日方長？」趙匡胤笑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血染沙場，壯志未酬身先死了。」
明月心驚：「趙二哥，不要胡說。」
「我並非胡說，人終有一死，只不過死法不一樣罷了。刀槍無眼，世上也沒有常勝將軍，若有一天，我在戰場上受萬箭穿心而死，或者被敵方將領長槍破胸而亡，皆有可能，不足為怪。」
明月聽得渾身發冷，腦中似乎也隨趙匡胤的言語描述而出現了一些血淋淋的畫面，她趕緊搖搖頭，想甩掉這些可怕的畫面，並說：「不，有踏燕雲陪著你，定會帶你出入千軍萬馬而又能平安無虞歸來。」
趙匡胤眼中掠過傷感：「踏燕雲死了。」
明月不敢相信，睜大了眼睛：「死了？怎麼……怎麼突然就死了？」
「於年初病死的。」
明月沉默了，她明白踏燕雲對於趙匡胤的獨特意義。想了想，她只能蒼白無力地安慰：「趙二哥，別太難過，踏燕雲永遠在你心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踏燕雲陪伴我多年，與我一同南征北戰，出生入死，若我說不難過、不想念，那是騙人的。」
明月想起當日初到開封城，與他共騎踏燕雲回趙府，那是一匹多好的駿馬啊。她心中不由湧起難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間萬物都逃不過消亡這個規律。
「不過，踏燕雲走了，而你回來了，有失有得，為這份得，我應該高興才對，難得重逢，對嗎？」
明月為了撫慰他因踏燕雲而傷感的心，強打起精神，跟他打趣：「關山阻隔，重逢不易，當然應該高興。況且，誰能想到，當年與我、辰子、虎子在洛陽街市跟人打架的趙二哥，現在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果然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這下好了，明月再回故國，以後有趙大將軍作為明月的倚仗，看哪個地痞無賴敢動明月一根頭髮？只要明月報出趙大將軍的名號，定會嚇得對方面如土色、瑟瑟發抖。」
趙匡胤伸了個懶腰，復又斜靠著椅子，以手托額，睨著明月，笑言：「你這算是真心誇獎我嗎？」
明月撇嘴：「我還可以說你是天神下凡，此等吹捧的話，我還有幾十籮筐，但我覺得說多了，你會驕傲自滿、鼻孔朝天，故而，適可而止。」
「真小氣，真狡猾，不僅捨不得多夸兩句，竟還引火燒到本將軍身上來，可惱！」說完這些話，趙匡胤嘴角上揚，眉目含笑。
看得出來，他心情已好轉。
明月暗暗鬆了一口氣，迎著他的目光，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