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伸手接住明月的手,慢慢將她扶到身前,告訴她像剛才騎馬那樣張開雙手。
明月依言而行,伸展雙手,山風吹來,揚起她背後又長又大的披風,獵獵作響。髮絲也隨風飄拂。一種會當凌絕頂的豪邁情懷湧進胸臆間。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盪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趙匡胤很有感觸地吟完詩後,道:「當年杜少陵寫泰山,表達要登上泰山頂峰、俯瞰群山的雄心豪情。我們雖未能登上泰山,不意卻在今日登上此峰頂,領略到群山盡在你我腳下的況味,你是否要好好感謝我呢?」
明月也被眼前的風景迷住了,但仍然嘴硬:「一路上,我被你嚇個半死,如今兩隻腳仍在發軟,竟還要我感謝你,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那要我如何做,才能令你消氣?」
「我要趙大將軍向我道歉。」
「好,沒有異議。」
本是跟他開玩笑的,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明月覺得奇怪,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並發出了一聲「咦」。
趙匡胤揚眉問她:「不信?」
「事出反常,必定有詐!」
「既然不信,那我收回剛才所應允的話。」
明月將信將疑:「好吧,姑且信你。既然沒有異議,來,現在,我接受你的道歉。」
趙匡胤眉開眼笑:「我雖說了沒有異議,但不等於馬上履行。放心,我定會言出必行,只不過,我現在還沒想好如何道歉,先欠著,日後你再來跟我討回去。」
明月嘲笑他:「佩服!只聽聞趙大將軍行兵布陣的能力超群,沒想到耍無賴的本事也如此高強。」
「還不是跟你學的,當年你在扶搖軒應允得多好,可一欠就是數百個日日夜夜。」
明月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嬉皮笑臉地說:「我現在又不生氣了,你的道歉,本姑娘免了!將心比心,你是不是也應該大度一點,將當年我欠你的,跟今日你欠我的,予以兩相抵消?」
趙匡胤搖頭嘆息:「虧了!虧了!」
明月忍不住笑了。
昨夜重逢之初,看到明月受驚過度、情緒失控,趙匡胤為她擔心,思量著要尋法子安撫她。直到這一刻,感受到她心情開朗起來,他總算鬆了一口氣,對她說:「來,聽我大聲喊。」
站在明月身後,趙匡胤的雙手分別托住明月的左右手腕。居高臨下,對著起伏的山巒,他大聲呼喊:「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殘陽如血,晚霞似火。趙匡胤的呼喊,聲震群山,一群鳥兒因受驚而紛紛從山林振翅衝上雲霄。
明月感受到他澎湃的激情,情緒也跟著激動起來。她也向著群山大喊:「同風起,九萬里,趙二哥,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夠實現理想抱負。」
趙匡胤繼續大聲呼喊:「伊明月,月丫頭,你終於回來了!」
明月也繼續大喊:「爹爹,你的不孝女兒,終於回來了!洛陽,我日思夜想的家鄉,我回來了!」
「洛陽,也是我的家鄉!我的洛陽,我的夾馬營,我的誕生之地……」
此起彼伏,山鳴谷應,迴蕩著兩人的呼喊聲。
感覺依稀又回到了洛陽同游香山的時光。
明月一邊大聲呼喊,一邊激動地揮舞著雙手。因大喊和激動,她的臉漲得通紅,眼中含著淚水,胸膛起伏,大口喘氣。
趙匡胤對著蒼茫天地開始長嘯起來,一聲,又一聲……
夕陽的光線漸漸被西山收攏。
兩人終於喊累了,走回到離靖遠不遠處。
趙匡胤躺倒在一片開始枯黃的草地上,並拍拍旁邊,對明月說:「過來,躺一會,歇一歇。」
明月覺得真是累了,自昨夜十八里灘水寨驚魂開始,到後來被押回周軍大營、留在大帳與趙匡胤敘話,以及白天一直守在慕容俊身邊悉心照顧,直至莫名其妙被趙匡胤帶到此處山頂,期間她未曾得以合眼休息。
一天之內,驚懼、悲憤、憂急、睏乏交加於身心,怎會不累。她在趙匡胤身邊躺下,將寬大的披風壓在身下。
晚風吹來,帶著陣陣涼意。
天邊晚霞似錦,橙、紅、黃等色彩交織,異常絢麗。
兩人靜靜地躺著,目光中裝入這一幅美景。
片刻後,趙匡胤問:「山上風大,冷嗎?」噓寒問暖之際,他坐起,伸手為明月攏好披風,以期能抵禦涼風的吹襲。
「幸好有趙二哥的披風,不然……」
「月丫頭。」
「嗯。」明月看向趙匡胤,等他說下去。
「我希望,今日起,你叫我仲謀,而非趙二哥。」
明月愣了一下,似是有點懂他的意思,可內心有個聲音告訴她不可以去懂。
「你與他,是在金陵相識?」趙匡胤突然問。
「他?」明月的疑問在心中一閃而過,隨即明白過來,趙匡胤所指的「他」,應當是慕容俊無疑。
慕容俊的真實身世,明月不便透露,想了想,她回道:「你所指,是潘俊嗎?」
趙匡胤復又躺下:「你不是說過,他是潘美義子,難道連姓氏也隨了潘大人?」
明月閉上眼睛,腦中浮現起與慕容俊在一起時的甜蜜畫面,不由嘴噙笑意:「我與阿俊,並非在金陵相識,而是重逢。」
「重逢?」
「我與他,相識於洛陽,伊水河畔。」
「洛陽!」趙匡胤似乎頗有感觸,看著天邊的晚霞,一時間,似乎神思也隨絢爛的晚霞遠去。
須臾,趙匡胤復又問:「於洛陽,你與我早相識?還是與他早相識?」
「我與阿俊,於顯德元年相識,自然是與你相識更早。」
趙匡胤又沉默了。
不知為何,趙匡胤的沉默令明月心生不安,她想了想,道:「太陽快要西沉,山上愈發冷了,不如早點下山去?免得受寒。」
趙匡胤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問:「潘俊陪你回洛陽?」
「嗯。」
「我終究是錯過了,對嗎?自從你在開封不辭而別,便是我與你錯過的開始,是嗎?」
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些,明月愕然之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尋思著該如何回答他。
「那晚,夫人到扶搖軒究竟對你說了什麼?」
明月想否認,但否認等於是撒謊騙他,她不想騙他,但也不想如實相告,一旦如此,可能會給趙夫人造成困擾。矛盾之下,她決定選擇逃避,於是站了起來,走到靖遠旁邊,一邊輕撫它,一邊故意搖頭嘆息:「靖遠啊靖遠,你就好了,這山上草兒成片,你在此完全可以飽食一頓。可憐我啊,從昨晚到現在,顆粒未進,又餓又冷。」
趙匡胤自然明白她是故意岔開話題,但聽到她說一整天顆粒未進,他不忍心,便也站了起來,走過去,將她扶上馬鞍,然後乾脆利落地翻身上馬,提起韁繩,策馬揚鞭,沿路返回,直奔大營。
兩人各懷心事,一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