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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君說:「哥是覺的奇怪呀,哥不是傷感。當初,哥畢業後,去打工,去學手藝,那乾的可是正宗髒、苦、累的活,過的是牛馬不如的生活。因為哥長得帥,情況比那些長相癔里八怪的人要好一點,好歹還跟陳晶糗了一段時間。但是她也只是吊哥的胃口,花完了哥辛苦攢的錢,她就飛了。哥還被她和她的父母,還有其他很多的人罵成是白痴,是社會的渣子。這不讓人傷心嗎?你們倆也是有文化的人了,你們說,哥那會兒是不是一個純粹的生產者?雖然能力不大,但也為了社會做了貢獻呀!卻落得這下場!後來哥就裡外里不幹活,開始鬼混,混一天是一天。哪天混不下去了,吃點毒藥,還不就那麼點事。
你們也許會說,那樣的話,老馮夫妻比較虧。但他們也是有錯的呀,窮就窮了,幹嘛還要生孩子,讓小孩子一輩子受罪?生就生了,要幫助兒子成家呀。他們倆就知道存錢自己防老,然後往醫院送。還指望哥來煩他們的後事。門都沒有!哥自裁前還得打他們一頓,怪他們幹嘛把哥帶到這個世界上;或者說為啥不趁哥沒有意識的小時候,把哥給弄掉。結果讓哥受這麼大的罪,他們有罪啊!
沒想到截然不同的情況終於發生了。金鬍子認了哥後,哥還是混子一個呀。出外學習時,大字沒多認識一個。整天喝酒,吹牛、賭。但哥在培訓學校可沒追過女人,哥覺得恐怖呀。你們想,哥那時是有錢了吧,砸點錢出去,獲得點感官享受,那還不是水到渠成的事?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哥看透了小女人的心理:對窮人就扮兇相,對富人以及富人的公子就扮溫順的羔羊相。
就拿咱老子金鬍子舉列來說吧,他這個老禿頭,又養成了一嘴髒鬍子,那相貌讓人嘔吐。但從以前到現在,都有年輕貌美的女人往他身邊湊。以前是我媽,那個本村的一枝花,在金鬍子有家室的情況下還跟他糗在一起,攪了一段時間,結果作孽造出了哥。如今,不說其他女人了,就說陳晶吧。她每次見到金爺都滿面紅光,叫爸叫得甜甜蜜蜜的。哥想就她這德性,看來隨時都可以為金爺付出一切。但那樣不又亂倫了嗎?又是作孽啊!
金爺有錢,已經養了幾窩,再養幾窩都不成問題。但咱們的社會男女是均衡的呀,有人說男的還要多一些。金爺這樣的人擁有了許多女人,肯定會造成一部分男人沒辦法混。結果這種厄運當然是降到了窮人頭上。哥可以負責任地說,這社會上的很多悲劇都是勢利的女人造成的!
這話又說回來了,哥就這麼一個混子,還混得有滋有味的,這都是因為金爺的存在唄。來了你們這學樣,哥一星期就上這麼幾節體育課。上課叫學生列列隊,走走步子,然後就解散,自由活動。金爺讓哥來這混,還砸了那麼多錢,這不是鬧著玩嗎?哥教的那點課,古明秀他們幾個順便帶一下就完了,還用得著哥在這裝腔作勢嗎?就拿眼前的事來說,你們這兩個人才,學校的中流砥柱,也把哥當個人,跟哥攪和在一起,稱兄道弟的。哥現今可正宗是大混子一個,是個白痴呀。結果卻被人這麼抬舉,哥受不了了!哥知道,學校是為了給金爺面子,才讓哥在這打油混事。學校的老校嘛,也是照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這真是造化弄人啊!
話講到這裡,朱雨深和小俞已經兩股戰戰,幾欲先走。朱雨深非常佩服馮君的坦誠。後面這些直白的話也說得他不好意思。對於以前的馮君,他確實不怎麼看好,而如今……他慚愧地低下了頭。
還是小俞反應快。他聽到最後也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眼珠一轉,就知道怎麼打圓場了。他說:「馮君,你怎麼這樣說自己,你現在是白痴嗎?你是標標準準的黃鎮中學教師不說,就你這清醒的頭腦,咱們倆可自嘆不如。咱們整天渾渾噩噩的。你是人才啊,咱中學有了你,那是棚壁生輝啊。」
馮君說:「行了!哥知道自個兒是塊什麼料。哥以前,沒事時也喜歡看書,口才是有一點,但其它的還是毛都不懂」
馮君的這番鴻論讓小俞和朱雨深搭進了一個中午。直到下午上課鈴響了,他們才狂奔過去。馮君也悻悻地回家了。
下午開會的時候,朱雨深的腦子裡還迴蕩著馮君的話。他覺得那些話雖然霸道,但也直率地把現實中以及人性中的醜陋給翻了出來。
回想著馮君的話,朱雨深覺得心裡反味反得厲害。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晚上吃飯時,讓他沒有什麼食慾。
肖蓉依舊是天擦黑以後吃過飯才來到新家的。肖蓉有幾天沒回來了,所以她一進屋就嘰嘰咕咕地跟朱雨深說著話,她說著廠里的事以及家門口人家發生的新鮮事,她沒有重點,散漫地說著。朱雨深不時地應著聲,他的心裡卻在想著別的心思。
他回想著白天馮君說的話——那個勢利的前後判若兩人、態度赤裸的小女人陳晶,她的存在不知不覺中就使人對戀愛、對婚姻產生恐懼感。想著想著,朱雨深覺得後腦勺疼痛,便靠在了沙發上。他似乎覺得,眼前的肖蓉還有屋裡的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來一個能量很大的法師,用手一揮,這些就都消失了。
開學前從杭州回來,娥皇說那些露骨的話導致了他噩夢連連。他做夢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物質條件極其差;被所有年輕女性岐視與謾罵;還欠人家錢或東西,並且人家在伸手問他要。至於後面肖蓉說了些什麼,他也不太清楚了。
半夜醒來,朱雨深看了一眼床邊,肖蓉的衣服散放在那裡,這又讓他一驚。因為他的潛意識裡,自己還沒有被某個年輕女性所接受。
照婚紗照那天,肖蓉確確實實風光無限。因為她雖然比較豐腴,但長得水靈,經過化裝,朱雨深幾乎都不敢碰她了。反覆地擺造型的過程中,朱雨深產生了厭怨情緒,但肖蓉一直熱情高漲。只是在補齊餘款時,肖蓉的臉陰了下來。她說:「哎呀,就這幾張像還要花這麼多錢,掛在家裡給誰看呢?只能是自己欣賞自己了。不照人家又要講話,真是太難了。」
朱雨深安慰了她幾句,並且告訴她,婚前他再去想辦法借點錢,以備不時之需。肖蓉聽他這麼說,情緒才緩和了一些。回黃鎮時,她和朱雨深說著要請哪些人,婚禮的程序應該怎麼辦,等等,這一刻她是幸福的。
在想辦法借錢這個事情上面,雖然肖蓉建議他向馮君借,但朱雨深沒有這個打算。這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和馮君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不好開這個口。再說,馮君也是個不大靠譜的人,問他借錢,怕以後會惹麻煩。
他準備在小姑姑那裡想辦法。但是幾天後,小姑打電話來跟他聊天時,說她婆婆已查出得了重症,要砸巨款保命,她煩死了。這麼一說,朱雨深就斷了一條路子了。
現在,他能想辦法的只有大姑一家了。但大姑的條件並不好,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為了不讓肖蓉失望,他還是準備某個雙休日去一下大姑姑家。但他打電話給大姑姑時,只是說到他們家來玩,和她商量一下結婚請客的一些事。
朱雨深去姑姑家的時候,正是收油菜的季節。田野里散布的油菜地已經是一派枯黃的景象。有一些人家已經把油菜割倒了,利用幾個好太陽曬一曬,然後就在田裡把油菜籽揉出來。
朱雨深看著這番景象,騎在自行車上的他情緒變得不平靜起來,他感覺自己似乎要倒下去。於是他下了車,推著車子走了好長一段路。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踩油菜時的景象,父親嫌他慢,有一次還打了他。
所以他在夢裡常常會出現自家幾塊大田的油菜籽全部沒被踩出來,需要他一個人用無力的小腳一點點地踩出來。在夢中,他因任務無法完成而感到恐懼。醒來時,總是冒出一身冷汗。實際上,自從當老師後,他幾乎沒幹過這事,已久違了這種活計了。沒想到時過境遷這麼多年,這個潛意識裡的困境還時常折磨著他。
當朱雨深趕到姑姑家時,她家的門是鎖著的。姑姑目前還沒有買手機,所以他只能跟鄰居打聽姑姑去了哪裡。如他所料,鄰居告知他,姑姑去田裡揉油菜去了。
朱雨深便往姑姑家的那幾塊田裡找。在山腳下的一塊油菜田裡,終於找到了姑姑。寒暄過後,朱雨深看到姑姑是在田裡整了塊平地,然後,在上面鋪了厚厚的塑料布,把曬乾的油菜放到上面,用手揉著,用腳踩著。她已經揉了一籮筐多菜籽了。
朱雨深脫了鞋子,到塑料布上面來幫也踩。兩個人幹活,效率高多了。他們不多久就快揉完了這一塊田裡的油菜。
這時天色也陰了下來,姑姑擦了一下額頭沁出的汗說:「還是兩個人幹得快啊!你看這天又變了,如果不趕快幹完,淋濕了就沒用了。你還真不錯,干起活來,麻利著呢。這是小時候幹得多,鍛鍊成了這樣子吧。你表弟就不行了,他從小根本沒做過什麼事,從來不下田下地的,這段時間他也閒在家裡沒事。你姑父出去打工了,我叫他給我做個幫手,趕忙一道把油菜揉了。但他就是倔在那裡不答應。油菜從種到收,他一點兒神都不煩。但他那個小家每天吃的菜油,卻全是從我們這兒拿過去的。這樣孩子,我都不能跟他急了。」
朱雨深沒有接姑姑的話說下去,他認為姑姑對表弟是傾注了大愛的,還輪不到外人去評頭論足。此刻他的額頭也滲出了汗。他看了一眼兩籮筐烏黑的油菜籽,問姑姑,這些菜籽能值多少錢?
姑姑說:「你看,這麼大的一塊田,就收這麼多菜籽。全賣掉也就值五六百塊錢。忙了小半年了,去年下半年就犁過田來,栽菜秧子。再鬆土,除草,澆化肥,灑農藥。長好了後,再花力氣收割,弄出菜籽,你看花了多少功夫!投資的錢也可以啊,到頭來菜籽就值這麼點錢。但不幹這,我們又能幹什麼呢?就拿你姑父來說吧,講是講在外面打工一天能掙多少錢,但我也沒見著他帶多少錢回來。打工的錢結起來太難!能在外麵糊個嘴,再帶點錢回來貼給家裡用就不錯了。
我和你姑父兩口子也不知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你表姐現在變得傻傻的,雖然搬回去住了,我們還要貼錢給她用。你表弟吹起來能得很,養個老婆孩子都吃力。油啊、菜啊什麼的,我們還要貼他。不過,現在像我們這麼大年紀的做父母的,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哎,我說,我們這些人咋就活得這麼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