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姑姑的這番言語讓朱雨深取消了原先的計劃。其實,這些現狀他是知道的,心靈敏感、勤于思考的他,當然能深刻體會到姑姑這一代人現在的困窘與無奈。他是跟肖蓉承諾過,錢他想辦的去借。但今天姑姑無意中發了這一大道牢騷,他還好意思開口嗎?他可是個臉皮薄的人,此刻他已拿定主意,是不能跟姑姑開這個口了。
他考慮著學校里的那些人,出身好的如大劉之類。但不用說,就是一般條件的人,比姑姑這類在土裡刨食的人也要強,他們的工資是穩定發放的,只要不瞎花錢,一年攢一筆錢是不成問題的。再說,他和肖蓉目前基本上能支撐婚禮的用費,只是怕會超支,所以要多備一些錢,實在借不到,也不是不能混。
朱雨深正在想著心思時,姑姑走到了田的另一頭,跟上邊那塊田裡也正在忙著揉菜籽的兩個女人說話去了。一會兒後。那家的活也幹完了,那兩個女人便坐到塑料布上休息。
朱雨深想早點回去了,所以他往姑姑那兒走,準備叫她走了。等他走到姑姑身邊才發現,這兩個人原來是汪小芹母女。朱雨深絕對沒想到,今天能在這個地方又見到汪小芹。他便走近了一些,再仔細盯著她看。那日在市火車站看到她時的情形,以及到杭州他由雷峰塔想到白素貞,由白素貞而想到她,這些事又浮現在了他的腦海里。
人一想心思,而又盯著某處看時,目光一定是呆滯的。然而他這呆滯的目光卻讓汪小芹比較興奮,她傲然挺立著,用紙巾擦了下臉,把頭髮往後抹了抹,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朱雨深。
他們彼此似乎還沒看夠時,姑姑就催朱雨深回去了。朱雨深便挑起了那兩籮筐的油菜籽,感覺還蠻沉的。姑姑跟在他身後,用蛇皮袋背了一些。
姑姑說,今天如果朱雨深不來,她要分兩次才能把這些菜籽搞回家。
走在前面的朱雨深,並沒有在意姑姑在身後絮絮叨叨著什麼。他的思緒飛到了從前。小時候,汪小芹跟他長得相似,都是人瘦毛長的。十五六歲的時候,年齡相仿的人,比如像他表弟等人已發育成大塊頭的人了,但他和汪小芹幾乎沒有什麼變化。表弟當時就開他們倆的玩笑,說他們倆一個造型,德性也差不多,可謂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不過如這樣的兩個人要擁抱,身上裸露的骨頭都能刺傷對方了。
諸如此類的話,表弟是在朱雨深來他們家做客,汪小芹又來串門時,當他們倆的面說這些話。朱雨深對這些話非常反感,因為當時的汪小芹可是一個不被什麼人看好的瘦猴小丑女;但汪小芹當時好像不太在意表弟這樣開玩笑。
考入師範學校後的第二個夏天,朱雨深到姑姑家來長住幾天。讓他沒想到的是,此時的汪小芹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的長相似乎也比以前好了不少。她屬於那種具有古典風格的質樸的女孩,人也比較安靜。不可否認的是,這時朱雨深對她是有好感的。
那時間,雖然朱雨深在師範學校的生活比較困頓,屬於貧困生,所有女生都取消了他在校談戀愛的資格。但在家鄉,他由於升學,而且畢業後又可以走上教師的崗位,別人對他的太度有了一些改觀。寒暑假時走親戚,基本上已屬於他的快樂時光。由於人們外出打工等原因,朱雨深當時能接觸到的年輕女性只有邢娥皇和汪小芹。
娥皇和他沾點親,他父親老邢喊朱雨深的大姑姑叫表姐。老邢本人以及娥皇那段時間也時常來姑姑家串門。朱雨深感到,娥皇和他在一起時,態度是高傲的,目光是鄙視的。然而她卻喜歡湊在表弟後面有說有笑,還向表弟獻過殷情。這讓朱雨深比較受傷。因為他自以為,除了出身以外,他任何一方面都比表弟強。他覺得,娥皇小小年紀,就這麼勢利,真是太誇張了。從那以後,他便對娥皇和表弟都沒好感。沒想到,開學前去杭州,娥皇又一次刺激了他。
相對於娥皇以及其他朱雨深可以接觸的女孩子,汪小芹是唯一一個沒有向他投來歧視目光的女孩。相反,在朱雨深升學以後,偶爾見到她時,她甚至還向他拋過媚眼。這是令朱雨深感動的地方。但除了感動、感激,那時他覺得自己不能有其他作為了,那是跟若干年後的現今,是有本質的區別的。
現在,肖蓉是唯一一個願意跟他走到一起的大齡女孩,他們可以兩情相悅,在地變作連理枝。這也得依賴於他的條件好轉了。也就是說,那時間,以及剛走上工作崗位那會兒,對於汪小芹的愛,他是接受不了的。如果膽大妄為冒然接受了,他也許就會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不能接受、不敢接受那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個人自己的想法,當時的汪小芹可不理會這些。這可能就是純情少女的性格缺陷,一旦愛意萌動了,她就會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甚至越挫越勇。
朱雨深還記得那個夏天,正當他一個人坐在姑姑家門前想著心思時,汪小芹飄然而至。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連衣裙,胳膊和腿的裸露部分都顯得白裡透紅,她那黃黃的頭髮梳成了兩個小辮子擺在胸前,純純的,可以說人見人愛。
汪小芹坐到他面前,也沒講話,順手拿起他寫作的手稿,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臉上是帶著笑容的,並且看得愛不釋手。他當時吃驚不小,他在心裡問自己道:有沒有搞錯呀?難道這個丫頭不知道我的背景、我們家那個窮得不可救藥的情況嗎?她為什麼還飛蛾撲火似地來往自己身邊湊呢?
經過一番思考,他又否定了前面的想法。因為汪小芹家和姑姑家離得這麼近,怎麼會不知他們家的底細?那麼她……?之後,他們倆不咸不淡地說了一會兒話。冷場了時,她就看他的手稿、他的書,總之在他面前賴了半天功夫,直到表弟回家來,莽橫地把他們衝散了。從此以後,她只要看見他來了,就奔到姑姑家來。直到她出去打工去了,彼此才不再碰面。她也是機緣巧合才嫁到了蘇北。
朱雨深想著這些,在過一個田溝時,他步子邁小了,差一點摔了一跤。他這個動作把身後的姑姑嚇了一跳。姑姑說:「你如果挑不動就換我來挑,可別把菜籽給撒了!那我半年的活就白忙了。」
朱雨深停下來,回頭跟姑姑認了個錯,說後面他會好好走路了。同時,他也向遠處看了一下,汪小芹母女也挑著油菜籽跟著走來了。她們走的似乎比較快,離他們只有一百米的距離了。朱雨深定睛看了一眼汪小芹,覺得她那臉比以前變得圓潤了,和電視上那個版本的白素貞形象確實很相似。
但是,隨後他又想到在火車站小飯店的事,她那窘迫的樣子還在眼前。他不知汪小芹那日裡是否看見了自己,因為她的目光沒有抬起來過。他想,那日自己咋就不上前和她打個招呼,然後請他們一家吃一頓呢?他覺得自己那日的表現真是太差了,這一刻沒臉和汪小芹碰面。所以他邁開大步往前走,把她們甩遠了。
再走一段路後,汪小芹母女就岔到另一條小路上往自己家走了。姑姑這一刻看到朱雨深還朝左邊的汪小芹母女望著,她嘆了口氣說:「做糟啊,小芹,回去再慢慢跟你說。你現在的把油菜籽挑好了。」朱雨深應了聲。
其時已經是晌午了,他們兩人都餓了。姑姑說家裡也沒啥好吃的,不知怎麼來招待朱雨深。而朱雨深,既然已不準備向姑姑提錢的事,就急著回去了。他跟姑姑說,那就下點麵條吧,隨便吃點,飽了肚子就成。姑姑家雖然有液化氣,但平常她還是燒大灶。和以往一樣,朱雨深坐到了鍋底下幫他添柴。朱雨深邊幹活邊問姑姑:「汪小芹又回娘家來啦?你怎麼提到她就唉聲嘆氣的,她哪裡不好了嗎?」
姑姑說:「她啥時候好過?這個丫頭,走錯了一步,現在整個兒做糟了。你知道她怎麼又回來了嗎?她是獨自跑回來的。她不願跟她北方的男人過日子了,就跑出來躲了一段時間。他男人找不到她,急死了。十天前就帶著孩子來過一次了。那時她還沒回到娘家來,他男人沒找著她,就走了。
她男人走後第三天,她就回娘家來了。在家總不能閒著吧,你看今天她不是幫她媽去揉油菜籽了嗎?講起來,這丫頭鬧著跟她男人分開,也是她的姐妹姑子們挑撥離間搞的。她們家人壓力也很大,她媽背後被村上人講死了。這麼一來,所有人都勸她回頭,這不,她不就回來了嗎?但是她那個兒子就慘了,她男人以後的日子也不好過啊。所以我說這是做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