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5章 夸父追日
大江。
越是缺少，便越害怕失去。
周瑜缺少的是時間，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樓船之上，周瑜矗立在江東的旗幟之下，也同樣是站在他自己的將領旗幟之下。
那鐵豎金勾一般的『周』字，曾經是大江上下無人膽敢抗衡的存在，但是現在卻似乎暗淡無光了，就連在江風的挑逗之下，都有些有氣無力的模樣，抬不起頭來。
大江之畔，風雲變幻。
大漢戰局，也是如此。
作為江東水軍都督，周瑜不僅是肩負著周氏家族的希望，也同樣承擔著整個江東基業的重任。
如果周瑜他只是為了周氏家族考慮，這一次完全不必拖著病體到前線來。
或許有人會覺得他傻，也許也有人會表示是他放不下軍權，但是周瑜更想要的是勝利，是實現他的夢想！
他當年和孫策一起商議，一起制定，一起暢想出來的夢！
那個夢，是多麼的美啊……
在那個時候，天空是如此的湛藍，江水是如此的透澈，而現在……
太陽的光，讓周瑜覺得有些眩暈。
江水也同樣渾濁不堪，就像是摻雜了無數的幽魂。
或許是因為病痛，周瑜在這個時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與無力。
他站在樓船之上，凝視著前方波濤洶湧的江面，心中充滿了對勝利的渴望與對未來的不確定。
周瑜深知，自己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浪費。
這一次出征，是江東存亡的關鍵一步。
然而，當他接到柴桑來的書信，得知孫權並不如預期般堅定的支持他的時候，既有些意外，也有些無奈。
他知道這一刻最終會來的，但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現在退軍，不是不行。
或許也是符合『大家』的需求，契合了『民眾』的願望。
誰都不喜歡戰爭，周瑜也不例外，能在談判桌上拿到利益，也就沒有必要大動干戈，只有在談判桌上怎麼都談不攏，才會爆發出流血的衝突。
周瑜特意從江東而來，拖著病痛的身軀，難道就是為了簡單的一兩場勝利，然後就可以迴旋柴桑，等著孫權剝奪兵權？
在柴桑送來的信報之中，雖然說孫權還沒有最後下達撤兵的指令，但是周瑜已經察覺到了孫權並不是還在遲疑退不退兵，而是在試圖用退兵來換取和平衡更多的利益。
周瑜已經不知道規勸了孫權多少次，要注重長遠的利益，而不能只是關注當下……
可是依舊沒有什麼作用。
或者說，孫權他覺得關注眼前更重要，眼前都過不去，還能有未來麼？
不過，就算是孫權怎樣的關注眼前，如果不能奪取川蜀，那麼江東必然沒有未來。
一旦大江北方的紛爭落定，在大江以北的中原地區必然不可能讓孫權可以輕易的劃江而治，而一旦形成長江上游的水陸並進，多路打擊之下，江東孫家基業也就會迎來滅頂之災。這都是周瑜的肺腑之言，可是孫權卻一直都將信將疑，覺得周瑜是不是在忽悠他？
如果孫權真的信賴周瑜，現在就不會出爾反爾，將出征之時的允諾拋到九霄雲外。
越是想起這些，周瑜就越是懷念當年的孫策。
孫策雖然比較愚笨，也是過於耿直，但是至少他不會像是孫權這樣……
周瑜微微嘆了口氣，將注意力集中在了眼前的戰局上。
川蜀軍的進步，幾乎是日新月異一般。
在早些時候，周瑜收到的情報，依舊還在說川蜀水軍在訓練的時候都能落水，可是現在已經可以和江東水軍打得有來有去了。在開戰之前，周瑜再次確認，說是川蜀水軍的船隻落後，數量也比江東要少很多，可是打了之後才發現，在這些川蜀船隻上，竟然還裝了最新的火炮！
如果有可能，周瑜也想要繳獲一艘川蜀水軍的船隻來，看一看那火炮究竟是怎樣，又是如何運作的……
江東水軍在周瑜的號令之下，沒有任何的停歇，分成三路，直接朝著川蜀水軍追擊壓迫而來。
周瑜的樓船，也是三層，上下共裝備了兵卒五百餘人，在他的前面和兩側，還有三四十艘的中型鬥艦，上面各裝備兵卒百人到兩百人不等。
天上的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了，金光遍布在江面上，似乎讓人有一種錯覺，似乎江東水軍在追逐的不是川蜀軍，而是天上的太陽。
而站在樓船上的周瑜，就是那個追趕太陽的夸父。
川蜀水軍在前方跑，江東水軍在後方追。
川蜀水軍的營寨後方，冒出了示警的狼煙，怎麼看都像是江東水軍獲得了巨大的勝利。
所以江東水軍鬥志昂揚……
那是不可能的。
人的體力是有限的。
從清晨打到現在，一整天下來就幾乎沒有什麼休息和進食的時間，即便是有，也不過就是臨陣填兩口，現在大多數的兵卒，不管是川蜀軍還是江東軍，都是比較疲憊的，只不過江東水軍確實是比較精銳，即便是到了現在比較疲憊的狀態，戰術動作什麼的還是比較準確，沒有變形。
周瑜看著，心中略有些感慨。
就是這些普通的江東水軍兵卒，才是整個江東的根本！
不是那些江東士族啊！
孫權孫仲謀，若然是沒有取對的名，但是一定有取對的字……
不依靠這些江東兵卒，卻去和江東士族謀皮，豈不是本末倒置麼？
但願這一仗，能功歸一役。
也或許是……
周瑜的思緒，表面上看起來還算是鎮定，指揮水軍的各種命令也很正確，似乎一切都沒有問題，但是實際上，不僅是周瑜自己，連帶著周瑜邊上的護衛，都沒有察覺到此時此刻的周瑜實際上已經被柴桑送來的書信急報而影響到了情緒。
這是很可怕的事情，正常來說，也不應該出現在周瑜身上。
可現在偏偏就出現了，因為現在的周瑜，並不是『正常狀態』之下的周瑜。
金丹的副作用，並不僅僅是會摧毀著周瑜的身體，也同樣會摧毀周瑜的大腦……
最為致命的一點是周瑜之前太聰慧了，以至於在周瑜身邊的人，大腦長時間處於『萎縮』狀態之下，根本就考慮不到現在周瑜其實是出了昏招，還以為周瑜還有什麼妙手。
夸父追日的時候，也是帶著整個的部落往前奔的。
……
……
另外一邊，諸葛亮扶著憑欄，站在飛廬中，看著遠處追上來的江東船隻。
諸葛亮現在的策略，是有些冒險的。
歷史上原本想要戰略撤退，結果最後演變成為了大潰敗的例子不要太多。
比如拿破崙……
【某個小矮個子氣得蹦蹦亂跳，那麼多別人例子不說，又說我？】
因為通訊的不通暢，在撤退的過程當中，甚至只要有一個人喊那麼一嗓子，都有可能引起成片的情緒恐慌，然後引發大規模的秩序崩潰，而到那種情況下，便是神仙都無法力挽狂瀾。
而且諸葛亮要的，還不僅僅是撤退，而且還是要撤退的過程當中進行反擊！
徐晃之前的遲疑，也是針對這一點。
可是最終徐晃決定信任諸葛亮，而諸葛亮則是願意信任手下的兵卒。
不過麼，光嘴皮上的信任，並不能有多麼顯著的作用，實際上在整個軍隊撤退的過程當中，在徐晃樓船上，在諸葛亮所在的一側，旗幟和戰鼓都在不停的向四周傳遞著信號。
『穩住！』
『等待！』
這是旗幟不斷的搖晃，傳遞出來的消息。
而戰鼓一下一下的錘動著，似乎也滲透到了所有川蜀兵卒的血脈之中，和心臟一起鳴響，一起跳動。
『從事，從事！江東軍追上來了！』
護衛指著江東水軍，『馬上就要接戰了，從事還是進艙吧！』
諸葛亮沒有立刻回答好還是不好，而是問道：『兵卒的戰時加餐，發放下去了沒有？』
『都發了！』護衛回答道，『從事你餓麼？要不要我拿一份來？』
諸葛亮笑著擺擺手，『我不餓。』
這就是諸葛亮的細緻之處了。
他在戰前就做了足夠的準備。
這種準備不僅僅是在武器刀槍弓箭盔甲上。
不是正式的餐食，也並不是很大，類似於加了多鹽三合粉，用水調和一下就可以吃。
至於衛生不衛生麼，反正大漢當下沒有衛生怪。
一旁的護衛又是催促，讓諸葛亮進船艙。
諸葛亮轉頭，眯著眼看了看還有些刺眼的太陽，然後再回頭，笑了笑，『幫我備甲！』
『從事！刀槍無眼啊！』護衛有些不同意，『還是在船艙之內安全些！』
諸葛亮卻搖了搖頭，『取甲。』
這一仗，他必須要親臨陣前。
護衛無奈，也就只能是取了盔甲來，幫助諸葛亮從頭到腳穿上。
諸葛亮現如今倒沒有歷史上的那麼瘦弱，穿上盔甲之後，倒也像是那麼一回事，頗有些英武之氣。
當諸葛亮穿著一身盔甲，到了徐晃之前的時候，徐晃也是微笑道：『從事，這一身真是不錯。不過你可要離船舷遠些，小心戰艦搖晃。』
諸葛亮笑笑，拱拱手表示謝意。
『現在……』
徐晃看著遠處追來的江東水軍，『就在這裡？』
諸葛亮看了看左右的山川，點了點頭，『不是最好，但也不差！』
『那就在這裡！』
徐晃毫不猶豫，立刻下令，『全軍左滿舵，降帆，掉頭！』
號令旗語打出，原本往西退軍的川蜀軍就開始掉轉船頭，形成了一個以樓船為底，鬥艦和朦沖在兩邊的三角陣型。這是一個攻守兼備的突擊陣型，厚實的陣勢可以確保穿透對方的戰陣，而展開的兩翼又能保證殺傷面積。
川蜀兵卒調整呼吸，檢查裝備。
船艙裡面的槳手，忍受著悶熱和汗臭血腥的氣味，按照口令，奮力的或是踩踏著輪車，或是划動長槳。
甲板上的刀盾手握緊了手中的兵刃，用布條將戰刀和自己的手掌綑紮起來，以免戰艦撞擊晃動之下無意識的鬆手跌落。
弓弩手則是將身體靠在了女牆上，試著拉開了弓弩，檢查箭矢火盆等物都在方便且習慣的位置上。
還有一些兵卒則是從江水之中打起了一些水來，在船隻的甲板上四處潑灑，把任何可燃的東西都先淋濕。
殘酷的戰爭，會使人快速的成長。
會讓無知的孩童，懂得生死的悲傷，會讓懵懂的少年，知曉飢餓的苦難，會讓弱冠的青年，品嘗傷殘的痛楚，會讓年長的老者，悲愴的埋葬黑髮。
原先那些不熟練，不機敏，甚至是不知道如何配合的那些川蜀水軍兵卒，已經在戰鬥之中逐漸的被淘汰，剩下來的也就漸漸的成為經驗豐富的水軍兵卒。即便是戰艦在轉向，整個船隻的重心偏移，可是這些川蜀水軍兵卒依舊有條不紊的做著各種準備。
滔滔江水，東去不歸。
耀耀烈陽，西落不停。
徐晃盯著漸漸逼近的江東戰船，慢慢的舉起了手，然後猛的一揮，下令道：『全軍準備！迎擊江東水軍！』
傳令兵大聲應喏，揮動手中的彩旗，傳出命令。
樓船之上的鼓手敲響牛皮大鼓，雄渾的戰鼓聲再一次在江面上迴蕩。
周瑜看到川蜀軍的動向，也聽到了那渾厚的戰鼓聲，不過他心裡卻鬆了一口氣。
在逆流當中轉向迎敵，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稍微有些動作變形，或是配合失措，密集的戰艦群落就可能會自己撞上自己，到那個時候都不用江東軍衝上去攻擊，川蜀水軍就自己先垮了！
『加速，加速！弓弩手準備！盾手準備！』
周瑜一連串的下達了幾個作戰命令，然後等著川蜀水軍自己露出破綻來！
無疑，周瑜對於水戰，以及川蜀水軍的思考和預計，成為了現在作戰的一個砝碼，可是周瑜在病痛纏綿之下，也忘記了一些事情，或者說，他沒能那麼周全了。
水戰，其實和騎兵作戰，有一些相似之處。
騎兵衝殺，需要速度，戰船交鋒，也需要速度。
穿插需要速度，撞擊更需要速度。
在大漢傳統水面作戰當中，在水面作戰的船隻，射擊、撞擊和跳幫，無疑就是水戰的三件套，誰用了都說好。
射擊和跳幫，多半是看兵卒個人的能力和武勇，但是撞擊麼，就考驗的是船隻自身的力量和結構了。大船具備體量上的優勢，擁有更為厚實的船板，可以直接碾壓小船，所以如何利用自己的大船去碾壓對手的小船，同時又不能被對手的小船糾纏住，就是考驗每一個水軍將領的指揮能力了。
同時，撞擊也是比射擊和跳幫效率更高，殺傷力更大的戰術，所以每一艘樓船，都可以說是一個移動的戰鬥堡壘，還同時是一個可以主動撞人的小城池。如何用好樓船，就成為了雙方交戰的一個關鍵的點。
對於樓船來說，想要有比較好的撞擊效果，就必須要有一定的速度。
如果說沒有速度，那就是原地被撞，而不是撞人了。
而想要有一定的速度，那就要有足夠的加速時間和加速距離，否則再好的船，也很難達到較高的速度，然後在面對速度更快的對手，肯定是要吃虧的。
從上流而下，有水流的加成，但是戰艦在迴旋的時候，速度是減慢的，所以水流的加成對於川蜀軍並不是很多，而且川蜀軍迴旋的時候，及其考驗駕船的操作技能，一旦操舵手失誤，就會產生連鎖反應。
因此看到川蜀軍的戰艦臨陣轉向，周瑜很是高興。
而且看到對方戰艦集中在一起轉向，出錯的概率顯然更大，這使得周瑜幾乎是立刻下達了號令，要趁著川蜀軍轉向，速度還沒有提升起來的時候，對於川蜀軍進行打擊！
江東軍的陣勢，是朦沖小船沖在最前面。
朦沖的速度，無疑會比樓船快很多。這些朦衝到不是為了撞擊，因為他們即便是加裝了撞角，也不是樓船鬥艦的對手，撞擊也未必能給對方造成多少傷害，同時朦衝上的兵卒也不多，不論是弓箭射擊和跳幫作戰，都未必能取得什麼優勢，所以這些朦沖的目的，就是為了衝進敵群之中，然後攪亂敵軍的陣列，找準時機下一些水鬼，配合正面戰線的作戰。
在江東的朦沖之後，才是戰鬥的主力鬥艦。
學習了川蜀軍的做法，江東前列的鬥艦也都加裝了金屬撞角，張牙舞爪一般，試圖給川蜀水軍一點小震撼。在鬥艦之上江東水軍兵卒，正在準備拉弓上弩。
和陸戰一樣，百步左右，是射擊的最佳距離。
同時戰艦的速度並不如戰馬那麼快，所以雙方在交錯的時候，往往可以射擊出數輪的箭矢，而且還有一定的準備時間，因此在水軍之中配備的弓弩德配置往往是對半開，甚至強弩的數量還要更多一些。
這些一切都和周瑜預料的一樣，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出入，可是很快，周瑜就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江東水軍的速度也同樣不快！
然後周瑜猛然間才想起來，頓時身軀一晃！
他疏忽了！
這原本是最為基礎的，最簡單的一個問題，他卻疏忽了！
這就像是棋手，原本要下一個妙手，卻因為手滑了一下，棋子掉落在了棋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