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白了賈琮一眼,輕聲道:「螃蟹性寒,你也少吃些。」
「螃蟹再寒又怎能壓得住爺滿腔熱忱。」賈琮笑著朝她挑了挑眉毛。
妙玉咬了咬唇兒,不敢看同桌眾人,只覺心頭亂跳,暗暗把登徒子罵了幾百遍,當著眾人說什麼瘋話。
眾女都恍如不覺,各自談笑吃酒。
賈琮知妙玉臉嫩,不再逗她,只低聲道:「咱的事兒啥時候辦?」
「什麼事?」妙玉暗暗生氣,不理他。
「人生大事。」
「呸,你再胡唚我走了。」妙玉悄悄在桌下踩了他一腳。
「得得,爺當效仿唐玄奘,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才取到真經,阿彌陀佛,貧僧法號色色,師太請賜教。」賈琮道。
妙玉忍俊不禁,忙抿了抿嘴,啐道:「休得玷辱三藏法師,什麼古怪法號。」
賈琮笑道:「佛經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爺這法號大有來頭。」
滿桌皆笑,只有惜春不以為然,暗暗腹誹,你懂什麼佛經,就會騙女孩子。
妙玉心中羞惱,狠狠白了他一眼,不理他。
賈琮哈哈一笑,扭頭對邢岫煙道:「岫煙妹妹在都中可住得慣?嗯,你也老大不小了,哥哥當為你做主,尋一門好親事。
喜歡什麼樣的少年郎,哥哥定為你尋來,包你滿意。」
饒是邢岫煙閒雲野鶴,性子淡泊,也吃不消賈琮這等虎狼之詞,忙嬌嗔道:「三哥吃醉了不曾,怎說這些村話。」
賈琮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麼不好意思,你看寶玉我不是給他操辦了一門好親事?都是自家人別客氣。」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眾人都忍不住噴笑出來,忙紛紛掩嘴。
「你們那邊說什麼笑話?說出來大家一起樂樂。」那邊賈母聽到了看了過來,笑道。
眾女忙把眼瞪著賈琮,都怪你胡唚。
賈琮揚聲道:「沒什麼,咱們在說日後找個機會去蘇州,妙玉師傅做東請咱們吃大閘蟹呢。」
賈母笑道:「好好,我也去,幾十年沒嘗過陽澄湖的蟹了。」
賈琮笑道:「好!明年老太太八十大壽,咱去蘇州辦,正好宴請金陵的世家老親。」
賈母更高興了,她的生兒是八月初三,正好接近吃螃蟹的時節,若能把金陵老親請來熱鬧一番,足慰平生。
「妙玉師傅,那我們就叨擾了。」賈母對妙玉笑道。
妙玉微窘,道:「老太君說哪裡話,這數年住在府里,多蒙老太君關照,若能回報一二,實乃萬千之喜。」
「好好,若能去蘇州,正好也去敏兒墳上看看。」賈母又嘆了口氣,眾人見她情緒忽轉低落,忙開口安慰。
這邊妙玉低聲道:「你倒會替我請客,我家的祖宅不知還在不在呢。」
賈琮輕笑道:「我早命人去給你家修繕了,還大大擴建了一番,包管咱家全部去也住得下,特別是咱倆的屋子,更是精工細作,這就叫未雨綢繆。」
妙玉紅著臉低下頭去,暗罵下流種子。
正說笑著,忽聽丫頭來報,說上年那個劉姥姥來了。
賈母大喜,忙命請進來。
鴛鴦忙答應一聲,帶了兩個丫頭親自去迎進來。
寶琴、邢岫煙等不認識的,都紛紛打聽,眾人又笑著與她們解說。
還未說完,便見鴛鴦領著個清瘦幹練、精神爽朗的鄉下老太太進來,正是劉姥姥。
賈琮起身相迎,笑道:「姥姥身子骨還硬朗?」
劉姥姥笑道:「托爺的鴻福天恩,還能幹活兒。」說著就要跪下磕頭。
賈琮忙搶上去將她扶著,笑道:「姥姥是長輩,這如何使得,來這邊與老太太坐罷。」說著將她領到賈母這桌。
賈母也笑道:「快來,挨著我坐,我這孫兒昨兒成親了,我這心總算放下了,正想找個老人兒說說話呢。
劉姥姥笑道:「可不是,我在鄉下知道得晚,才聽說府里大喜,也來不及準備,忙忙地趕來,備了些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祝寶二爺和二奶奶早生貴子,多子多福。」說著把背後的包袱解下來。
鴛鴦忙接過去。
賈母笑道:「來就來罷,還送東西,多謝你一片心。這就是我的孫媳婦,安國公家的嫡小姐,霄丫頭。這是咱家的老親戚,劉姥姥。」
「見過劉姥姥。」李霄忙起身見禮。
劉姥姥抬眼一看,好一尊女金剛,心頭一驚,滿臉褶子卻笑開了,忙扶著她道:「使不得使不得,二奶奶是豪門貴女,莊稼人怎麼承受得起。
嘖嘖,怪道是國公府出來的小姐,這通身氣派,換了別的小門小戶哪裡承受得起,也只有尊府可堪匹配。
怪道我昨晚夢到村兒里的土地老爺說,你這一去沾些金童玉女的喜氣福氣,將來也能討個旺夫的孫媳婦呢。」
李霄含羞退開,賈母拉著她笑得合不攏嘴,道:「老親家,承你吉言,我敬你一盅。」
賈琮笑了笑,劉姥姥還是一如既往會說話。只有寶玉暗暗腹誹,你瞧著她旺夫,我讓給你孫子好了。
劉姥姥接過酒杯一口吃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鄉下人沒什麼東西敬賀,讓老太太見笑了。」
賈母道:「這是什麼話,有你這份心意,比搬來金山銀山還讓我高興。家裡可好?」
劉姥姥笑道:「好好,多虧了琮三爺的天恩,讓板兒當了環三爺的親兵,那小子也老實,每月的餉銀都留著寄回家,家裡又新修了房子,又買了一頭小牛、一頭騾子,日子越發好了。」
眾人都笑著點頭,旁邊鴛鴦笑道:「姥姥,您老在鄉下消息不通,琮三爺現在已經是王爺了。」
劉姥姥眼睛一直,「啊」了一聲,忙喚「天爺」,又要起身給賈琮磕頭,口中連聲道:「草民有眼不識真佛,給王爺千歲請安。」
賈琮忙命人攙著,笑道:「劉姥姥怎麼又來了,旁人叫我王爺倒也罷了,您老若叫我王爺,我不高興,還是按往日的稱呼,喚我琮哥兒我才歡喜。」
劉姥姥連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我不怕雷打了,萬萬使不得,菩薩聽了也不依。」
賈母也笑著勸道:「你就依他罷,琮哥兒這孩子不比別家孩子輕狂,你就喚他琮哥兒,才顯得親熱呢。」
眾女也笑著相勸。
劉姥姥才勉為其難道:「那我就豁出老臉了,請諸位太太、奶奶、小姐、爺們別見怪。」
「這樣才好呢。」眾人笑道。
賈琮笑道:「如今朝廷推行新法,姥姥在鄉下的日子自會越過越紅火,再加上板兒將來出息了,就更好了。」
劉姥姥扁了扁嘴,乾笑道:「三爺說的是,我們鄉下人都感念朝廷的恩典。」
賈琮見她神色不太自然,忙問道:「莫非姥姥有什麼隱情?但說無妨。」
「沒有沒有,家裡都好著呢。」劉姥姥忙擺手道。
賈琮見她面帶苦澀,哪裡還看不出問題,因笑道:「姥姥莫要哄我,可是家裡有事兒?
但說無妨,既是親戚自應互相幫襯,你若瞞著不說,倒像是看不起我。」
劉姥姥忙陪笑道:「哥兒說笑了,家裡實在是無甚事,上年蒙老太太、三爺並各位奶奶、姑娘賞賜,家裡也置辦了二三十畝田地,日子頗過得去。
如今王狗兒又想將田地賣了當佃戶……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說來沒得給爺們兒、太太奶奶們笑話,莊稼人扶不起來。」
賈母奇道:「這是為何?人人都想買田置地,這田地買了便是自己的,願意怎麼操持便怎麼操持,生生世世都能傳與子孫,佃田則田地總為他人所有,地主予奪隨心,哪有人不想當地主而想當佃農的?」
眾人皆點頭稱是。
鳳姐兒在旁低聲給賈琮解釋:「王狗兒是姥姥的女婿。」
賈琮笑道:「沒你的名字好聽。」
「呸。」王熙鳳沒好氣啐了他一口,道:「論起來,他還是我侄兒。」
「這麼說你和姥姥是一輩兒?失敬失敬。」賈琮調笑道。
「少打岔,聽姥姥說。」鳳姐兒笑著推了他一下。
劉姥姥道:「老太太說的自然是正理兒,王狗兒也是逼不得已,咱小門小戶,有了些田地,反倒引得惡狗上門,倒不如沒有還乾淨些。」
賈琮道:「可是衙門胥吏難纏?」
劉姥姥道:「官差倒也沒有為非作歹,只是催收苛捐雜稅,實在承受不起。」
賈琮愕然,道:「朝廷新法攤丁入畝,耗羨歸公,哪裡還有苛捐雜稅?連人頭稅都免了。」
劉姥姥搖頭道:「我們卻不曉三爺說的什麼法,聽說鄉紳老爺們確實多交了些田稅,可咱平頭百姓也沒少交,人頭稅是沒了,可地稅又多了,算來反而更多繳了些。」
「怎會如此?」賈琮一驚,難道新法是騙局?不可能啊,自己在遼東推行過,效果很好啊,定是下面出了問題。
忙問道:「姥姥,新法的主旨可是田地多者多繳,田地少者少繳,無田地者不繳,你家才二三十畝地能繳多少?你們現在一畝地繳多少稅銀?」
劉姥姥搬著指頭算了算,道:「官府說的,常例是每畝征銀三分,每分加平三分三厘。」
「什麼意思?」賈琮忙問寶釵。
寶釵解釋道:「意思一畝地徵收一錢銀子。」
「這也不高啊。」賈琮皺了皺眉,道:「咱家的地也是按這個數繳的稅?」
黛玉點頭道:「確是如此,這是戶部核定的常數,按水旱田地有所差異,平均算來一畝地征一錢稅銀。」
賈琮奇道:「如此你家二三十畝地,一年不過才二三兩銀子,值什麼?」
劉姥姥連連擺擺手,道:「遠不止這個數。若真是這個數,我們天天都要給皇帝爺爺燒香叩頭了。」
「還有什麼?」賈琮道。
「還有地方上要修橋鋪路、挖渠建塘等大興土木的事兒,都要加收稅銀,從一錢銀子直增加了十倍,變成一兩銀子。」劉姥姥道。
眾女都驚呼一聲,這稅賦就有些重了。
「嗯?」賈琮也有些難以置信,忙看向黛玉,道:「難道咱家也交了這麼多?」
黛玉搖了搖頭,道:「從沒聽過加收稅銀的事兒。」
劉姥姥笑道:「三爺,尊府是什麼門第,差狗子豈敢上門攪擾?那不是雞子往石頭上碰?」
賈琮點頭道:「這也是,姥姥你接著說,就因為每年二三十兩賦稅,你們便要賣了田地?」
劉姥姥搖頭道:「若只是如此,我們咬咬牙也還能承受,只是這等加派一年卻不止一次,足有一二十次不等。
我們一年足足要繳百兩稅錢,實在是燈芯草做拐棍,撐不住了。
如今鄉下,十畝地的人家養不活十口人,許多人都寧願賣了田地做佃農,免得被攤派。」
眾皆默然,顯然劉姥姥說的和她們想像的世界完全不同。
賈琮吸了口氣,道:「都以何名目攤派?」
劉姥姥道:「說起衙門的名目那可多了,過差、公館、驛馬、灑水、門包、長隨、書吏、衙役、夫轎都得莊稼人掏錢。
鄉間保甲里正又借官私派,凡自用、置田、修屋、飲食、衣服,都從稅錢中剋扣。
莊稼人在土裡刨食也不容易,辛苦一年勉強養家餬口,哪裡承擔得起呢。」
賈琮道:「既然如此,那買你田地的人難道就不用繳納這些苛捐雜稅?他們田地更多,豈不是更不堪重負?」
劉姥姥道:「這哪能呢,衙門官差都是心明眼亮,鄉中有頭有臉的士紳老爺糧差不敢追,里正不敢上門。
官府還不是看誰好拿捏就多收點,誰不好惹就少收點,那些大地主鄉紳,反而不用繳多少稅。
所以咱把田地賣給他,自己還可養點雞鴨豬犬換錢,雖說繳了地租,總比納稅少多了,辛苦一年還能剩些錢。
如此兩家都有好處,就是地賣不起價,誰讓咱們求著他買呢。」
賈琮緩緩點頭,道:「此事我知道了,姥姥不必急著賣地,此等苛政,朝廷自有法度處置,不會讓百姓吃虧的。」
「好好,我聽哥兒的。」劉姥姥滿心歡喜,總算對得起屯裡老少爺們的囑託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