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經承聞言一顫,忙道:「大人此話何意?下官……下官不明所以。」
「念給慕大人聽聽。」趙百戶冷笑道。
「是。」校尉從懷裡掏出一個本子,念道:「經查,慕立軒在都中開設有兩間酒樓、三間客棧,併購入四進宅院兩處,蓄養奴僕數十人,家中藏銀數萬兩、古玩器皿若干;
慕嘉睿名下共有良田七千餘畝,其中水田三千餘畝,旱地四千餘畝。」
慕立軒就是慕經承,慕嘉睿是他的獨子。
「慕大人果然持家有道,雖陶朱不及也,以微薄收入竟經營出偌大局面,羨煞小弟矣,可否賜教?」趙百戶略帶戲謔地問道。
慕經承臉色早已嚇得煞白,汗出如漿,結結巴巴道:「大大大……大人,卑……卑職行止不檢,確實多收了些孝敬,願獻一半給大人,求大人開恩。」
趙百戶道:「多謝大人美意,不過本官此來卻不為銀子,你說是收孝敬,這也罷了,當官的不收孝敬,還叫官麼?」
「是是,卑職慚愧。」慕經承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來。
「不過,慕大人還未回答我的問題,為何十幾個經承,就你和宗經承家產豐厚,遠超他人?難道別人就不收孝敬?
還是說你們二人的『孝敬』與眾不同?」趙百戶淡淡道,「非要我說的那麼明麼?慕大人,有些話說明了可就不好聽了。」
慕經承心頭一緊,顫聲道:「卑職愚鈍,請大人明示。」
趙百戶冷哼一聲,道:「十八個經承中,只有你和宗經承管著密符,又只有你二人出奇的豪富,當我們錦衣衛都是吃乾飯的麼?你是想在這裡說,還是去詔獄裡說?」
慕經承嘴唇哆唆,頹然道:「卑職願招,求大人開恩。」
「說罷,本官算你主動出首。」
「謝大人。」
慕經承一五一十招完,趙百戶皺眉道:「就這點?」
「卑職絕無半字虛言,此事大人與朱郎中、宗經承印證便知,卑職哪敢耍小聰明。」
趙百戶道:「去罷,此事不得泄露分毫,否則你罪加三等!」
「是是,卑職明白。」
「傳朱郎中來。」
眾人問畢,都是一套說辭,並無矛盾之處,趙百戶想了想,道:「先回。」
路上,劉百戶道:「老趙,按他們幾個的供詞,確能證明有人曾借走過密符,而且答應每年給他們豐厚的回報,至於此人是誰,卻都語焉不詳。」
周百戶道:「慕、宗二人是奉當年的坐糧廳郎中之命行事,並不知那人身份,如今的朱郎中上任不久,不過是沾前任的光,更連那人的面都沒見過。
看來這條線索還得落到當年的郎中身上。七年前坐糧廳是何人執掌?」
「是現任工部右侍郎王斯。」
「此人是新黨中堅,倒有些麻煩,回去稟過莊千戶再下手。」
「好!」
莊青得知此事後,命令『密查』。
當晚,王斯在家中服毒自盡,留給上門的錦衣校尉一具屍體。
堂堂朝廷重臣突然死亡,等若給才平穩下的神京投下了一枚炸彈。
官方公開口徑是病故,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安撫人心之辭,但其畏罪自殺的小道消息早已傳遍都中政壇。
往日與他來往密切、有些瓜葛的官員無不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不少人都已寫好了遺囑,等著錦衣衛上門。
不過錦衣衛卻沒再出手,似乎調查已經結束,默認了王斯「病故」的結論。
王斯的死看似又掐斷了線索,其實也等於告訴了錦衣衛,你們查的方向是正確的。
莊青神色沉凝,肅立堂中,將要稟的話又在腦中過了兩遍,忽見後堂轉出一人,忙躬身道:「參見王爺,卑職特來稟報案情。」
「這麼快就有消息了麼?說罷。」賈琮坐到主位,擺手道。
「是。回王爺,經查,坐糧廳存檔的密符確曾被人借走,有掌管密符的郎中、經承供詞為證,由此可以推知『通州』手裡的密符扇並非唯一。
屬下順藤摸瓜,查到當年做主借出密符扇的坐糧廳郎中,也就是現任工部右侍郎王斯時,此人已畏罪自殺身亡。
畢竟死的是新黨大員,如今都中頗有些風言風語,卑職不敢擅專,請王爺裁奪。」莊青道。
賈琮想了想,道:「有些什麼風言風語?」
「有的說王爺要開始對新黨下手;有的說錦衣衛還在調查宮變謀逆案子,要大興冤獄;
有的說朝廷又要借反貪為名撈錢;有的說王斯自殺不是畏罪,而是後面還有大人物,讓他不得不死。」
賈琮緩緩道:「你怎麼看?」
莊青道:「回王爺,卑職以為這條線索不宜再查,否則『畏罪自殺』的官員還會更多更大,恐生動盪,於大局不利。
如今只在都中淺淺一查,便有侍郎級官員暴斃,若查到漕運衙門……彼處十二萬漕丁恐作亂生事,釀成大禍。」
賈琮沉吟道:「你有什麼打算?」
莊青躬身道:「卑職以為幕後之人消息靈通,本衛摸到哪裡便掐到哪裡,不如將計就計,先放過官員這條線索,詐作束手無策,以慢其心,再從別處著手,四面合圍,待其反應過來,早已無力回天。」
「還有什麼線索可查?」
「回王爺,事涉巨量漕糧,總不可能憑空消失,想來幕後之人截取漕糧後定要出手,卑職已命人暗中調查都中各大米行、糧行、貨棧的貨源,當有所獲。
且此事干係太大,絕不是偷偷摸摸殺幾個人便能遮掩過去的。」
賈琮撫掌道:「好!孤命你徹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誰!不過,事情未定論前不可走漏絲毫風聲,就當沒有此案,以免被人利用,反而陷入被動。」
「是,臣遵旨。」
——
毛子是足豐糧行年輕的老夥計,十二歲就在糧行里跑腿兒,至今二十六七,還沒成家。
不是不想,是家裡窮沒錢,四五口人都指著他賣力掙錢吃飯,哪裡還談得上成家的事兒。
俗話說,一過二十七,就喊穩不起。毛子現在正是「穩不起」的年紀,看老母豬都和貂蟬仿佛。
不過按他的根基家底兒,便是想娶個「退休」的窯姐兒傳宗接代也不可得。
之所以一直在糧行里干,只因這裡至少還有一項「福利」,每個月都能以極低的價錢買到一些陳米、霉米,所以這裡的夥計異常穩定,傲視同儕(隔壁茶館、布莊、錢莊的夥計)。
今兒毛子更意氣風發了,因為一個發小破天荒請他到酒樓里吃酒,因此打了烊回家換上乾淨衣裳就去了,額外還揣了幾張油紙在身上,準備吃不完打包回家,也給家裡老小打打牙祭。
「喲,蠻牛,近來少見,在哪裡發財?」毛子一眼就看到檐下等候的髮小,拱手笑道。
「瞎混,快來。」蠻牛忙笑著引他進雅間,低聲道:「今兒你娃要發財了,發大財。」
毛子一愣:「什麼意思?」
「待會便知。」
「邊員外,這是我那位發小,毛子。」蠻牛陪笑道,「毛子,這是邊員外。」
雅間裡坐著個頭戴紗帽、身穿錦袍的中年人,也不起身,隨意拱了拱手,道:「幸會,請坐。」
毛子點頭哈腰打過招呼坐下,只把眼看著蠻牛。
蠻牛朝他使了個眼色,意思稍安勿躁。
邊員外笑了笑,道:「聽說毛子兄弟在米糧行當里摸爬滾打了多年?」
毛子道:「不敢當,只是從小在店裡做活計,至今也有十幾年了。」
邊員外道:「這樣說來,兄弟對這行里的門道都門兒清了?」
「不敢不敢,略知一二。」
邊員外笑道:「不必過謙。我準備在都中開一家米行,特請兄弟來指教一二,放心必有重謝。」
毛子眼睛一亮,忙道:「員外請講,我絕不藏私。」
邊員外隨意問了幾個米行的問題,毛子都答得頭頭是道,忽又問道:「不知貴行的貨源是哪裡來的?進價幾何?」
毛子一愣,搖頭道:「員外,我只是個打雜的夥計,這些事兒掌柜的才知曉,我哪裡知道呢。」
邊員外笑著掏出一根黃澄澄的金條擺在桌上,道:「想來兄弟自有辦法知道。」
毛子頂多見過掌柜手上的金戒指,哪見過金條,登時呆了,心中的貪慾恨不得從口裡鑽出來,將這金條一口吞進肚子裡。
「邊……邊員外,這是……這……」
「這二兩金子是給兄弟的辛苦錢,事成後另有重謝。」邊員外道。
毛子激動得險些兒暈過去,忙不迭點頭道:「員外放心,包在我身上。」
邊員外起身笑道:「如此就拜託了,何時能有回音。」
「三日之內。」毛子想了想道。
「好。三日後還在此處相見。我還有事,二位慢用,帳已結了。」邊員外拱手自去了。
毛子兩人忙起身相送。
「怎樣,這回有錢娶媳婦了罷?別說兄弟沒關照你。」蠻牛攬著毛子肩膀笑道。
毛子臉都笑爛了,道:「多謝多謝,到時候定請你吃杯喜酒。」
本來他對東家還有些感情,不願出賣太重要的機密,不過二兩金子徹底摧毀了他的底線。
呸!東家賺那麼多錢,掌柜的五十好幾了還納了三房姨娘,老子憑什麼一個婆娘都娶不上,去你娘的。
毛子想到掌柜,忽然問道:「蠻牛,他怎麼不直接問掌柜?為何來問我?」
蠻牛嗤笑道:「同樣一句話,問掌柜和問你是一個價麼?」
毛子撓撓頭,笑道:「這些生意人都是人精,誰便宜用誰。」
「可不是。」
當晚,毛子一夜未眠,一大早便神采奕奕去上工,忙亂了半天,好容易覷了個空兒,朝掌柜笑道:「掌柜的,咱糧行生意這般紅火,啥時候給我們漲幾文月錢。」
掌柜的笑罵道:「小兔崽子,你滿神京打聽打聽,一兩銀子的月錢還管你一頓茶飯,這樣的活計好不好找,還不知足呢。」
也就毛子是老資格敢說這個話,若換成新入行的夥計,當天就得捲鋪蓋走人。
毛子笑道:「看您老還較真兒了,頑笑一句值什麼。」
「去去去,忙你的去,少跟我在這兒扯淡。」掌柜沒好氣擺擺手。
「別啊,掌柜的,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什麼事?」
「我一個姑表兄弟在城裡福順米行干夥計,他說那邊生意做不下去了,月錢只給七錢,想來咱這邊兒干,問問還招人麼?」毛子道。
掌柜的想了想,道:「前兒才招了一批你是知道的,現在哪有空額,過些日子再說罷。」
「行,您放在心上就行。我那兄弟說,連他們掌柜都想跳槽了,說這年頭的米,進價高、賣價低,實在沒法弄。
我說咱足豐糧行可興旺著,有您老操持著,咱賣一石米加送三升,生意還越發好了。
他還不信,說我吹牛,說賣米都是缺斤短兩,摻沙摻糠,哪能多給。」
掌柜的捋了捋八字鬍,笑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他懂個屁。」
「您說的是。他聽掌柜說,如今朝廷推新法,米價也推高了,這粳米每石進價便要一兩二錢銀子,賣才賣一兩五錢,扣除店面夥計,人吃馬嚼的,根本沒多少賺頭,說我吹牛,斷無每石加送三升的,說咱定是賣的陳米。
我說你來咱店裡看看,這又白又圓又潤的米是陳米?」
掌柜的啞然失笑,道:「你也不啐他,咱足豐的招牌是什麼時候豎起來的?新米是新米的價,陳米是陳米的價,什麼時候糊弄過人?」
「我說定是你們掌柜動了手腳,故意虛報了進貨的米價,挖東家的牆角,咱們這邊兒就好好的,同是一兩五錢的賣價,咱還加送三升,怎麼能月錢還比你高呢。」毛子憨笑道。
掌柜嗤一聲笑了,道:「他說的也不算錯,糴米糶米的價是這般不錯,可是他那福順行怎能和咱們相比?
憑他怎麼缺斤短兩、摻沙摻糠、以陳充新都干不過咱們。」
毛子笑道:「那是,掌柜就是這行當的諸葛亮,他們怎麼幹的過?」
掌柜左右看了看,低聲道:「傻小子,他進貨要錢,咱進貨不要錢,能比麼?」
毛子一愣,撓頭道:「掌柜,進貨還有不要錢的?難道天上掉下來?」
掌柜笑道:「也差不多,每年自有糧米從天上掉下來。這個話不許告訴旁人。」
「是是。」毛子不敢再問,唯唯而退,心中卻不明白,為什麼進貨不要錢,暗道就把這個話原封不動告訴邊員外,他不信就算了,反正到手的二兩金子是不退的。
他卻不知邊員外是專辦此案的錦衣衛密探,怎會在乎這幾個小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