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晞沒有正面回答藺閱,只是微微側過頭,帶著平靜的眸光注視著她。
這種目光與投注在沈暮白身上的完全兩樣,公事公辦的眼神,還帶著明確的冷酷。
他緩了緩之後,開始吐字,觀察著藺閱的表情。
「其實,即便你們名義上是義兄妹,又如何?若是你真心想要與他共度餘生,這並非沒有可能。」
藺閱當即愣住了,眼內閃過一抹極易察覺的掙扎。
「你說的倒是輕巧……這些還有什麼意義?殿下,這義兄妹的鴻溝不是誰想逾越就可以的。」
她上下打量著他,絕不可能輕易相信,誰能知道他前來又打的是什麼主意,他陳晞可也不是什麼好人——
陳晞冷冷的笑意更深,聲音低了幾分。
「藺小姐定在思慮我為何前來。沒錯,我也不是好人。但我有辦法撮合你們。只是……」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犀利。
「你得相信我。」
「我憑什麼相信你?」
藺閱立刻反問道,沉穩著心緒,不想讓他看出什麼不妥。
對於「撮合」兩字,她是有些動心的,他有什麼法子可以倒反天罡。
陳晞言真意切地說道。
「就憑沈暮白若真與謝勉在一起,勢必會影響兩人的仕途權勢。沈暮白這樣的女人,註定是一把雙刃劍。而你不一樣,你適合他。這一點,想必藺小姐也十分清楚。」
這突然一時間,倒是換得藺閱啞口無言,複雜的情緒翻湧上來。她有些被說服了,她知道陳晞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可眼前這個男人,她卻始終無法完全信任。
「那你想如何?」藺閱還是帶著一些防備心,對著陳晞,「你什麼時候這麼好心了?」
陳晞知道即使發生了再多,她在心裡依然是傾斜於沈暮白的,但這很正常。他輕笑著,以打趣又自以為詼諧的口吻說著。
「我可不是好心。我是不能接受沈暮白與謝勉在一起。我不允許。這個理由足夠嗎,藺小姐?」
藺閱的眸子微張,他倒是實誠。她那緊繃著的嘴角鬆了松,從憤慨轉為了輕笑。
沒過幾日後。
沈暮白帶著陳晞與一眾隨從們,前往保州刺史廖騰家的奉安入殮現場。她帶著陳晞是因為必須拿他的令國皇子身份,壓一壓這不知好歹的廖騰。因為有了前頭被百姓們攔住的經驗,這次他們還帶了許許多多的貢品等,以絕口舌。
這位嫌犯廖騰的家眷們死因撲朔迷離,沈暮白一直懷疑此事背後另有隱情,但廖騰三番五次對於仵作驗屍百般阻撓,沈暮白決定必須藉此機會,親自查探,徹徹底底揪出鬼祟之處。
然而,當他們抵達廖家的家族塋地時,卻被一眾廖騰的守衛們攔住。
「站住!府中辦喪,不接待任何外客!」
守衛領頭人聲音洪亮,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沈暮白眉頭緊鎖,她用手拍了拍陸寧安的肩頭示意,陸寧安接了翎子。
「大膽!妨礙公務,你們可知後果?」
說著,侍衛長陸寧安、趙允磊等一眾人同時拔出隨身佩劍,寒光在陽光下乍現,直指門前守衛們。
守衛們卻堅挺著。
「此乃廖大人府中大事,外人不得入內!還請遵從秩序與規矩!」
場面瞬間劍拔弩張,氣氛凝重得仿佛就要凝結住。
「莫急。」
一直沉默的陳晞突然開口,他看向沈暮白用聲音安撫著,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由我來解決。」
陳晞示意趙允磊將他的輪椅推到領頭的守衛跟前,他氣勢十足地抬起眼,卻平靜地說道。
「我是陳晞。請讓你們的大人出來,我有幾句話想與他交談。放心,說完我便走。」
守衛們面面相覷,似乎對陳晞的坦然有些動搖。陳晞的態度既不卑不亢,既沒有故意強調自己皇子身份來向他們施壓,也沒有顯露敵意。
這樣,倒是讓對方一時難以抉擇。
他們自然知道陳晞的尊貴身份,晞皇子如此謙遜,對待他們不急不緩,反而讓他們自慚形穢。
輪椅上面容呈現鬆弛狀態、勝券在握的陳晞,與矗立著明顯怒火中燒的沈暮白形成鮮明的對比。沈暮白雖容貌絕麗,卻是凌厲如劍;而陳晞同樣的劍眉星目,則如和風細雨,柔和卻不失原則。
塋地不遠處的松柏隨風搖曳,似乎在靜靜觀望這場對峙。
陳晞的三言兩語究竟能否打開廖騰這扇誓死緊閉的鐵門,只有天知道。
沈暮白望向陳晞的側影,眉間輕皺:為什麼總是這個男人,在關鍵時刻給予她幫助?
廖騰的守衛們,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匆忙跑進裡頭通報。
不多時,廖騰撥開守衛的人群,他嘴唇蒼白,身形佝僂,看似身心俱疲,但那一雙深邃的眼眸仍舊銳利如刀。沒想到,這廖騰還真給了陳晞頗豐的面子,往他們這邊走來。
只見陳晞微微頷首,語氣和緩卻極有分寸。
「廖大人,我們並非來打擾府中安寧,而是奉命前來驗明真相,替大人一家還清白。」
廖騰卻一言不發,做了發喪的打扮,全身素白,面如死灰。
陳晞看他不語,忽然悠悠道。
「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地作琵琶路作弦,哪個能彈!
這次換廖騰一愣,這時他彼時給到那祝二弟的上聯,他竟對出了下聯。他本想給祝二弟出個難題,好讓他早些滾蛋,沒想到卻被晞皇子記在了心裡。
「天作棋盤星作子,誰人敢下?」廖騰又重複了一遍,隨即緩緩接道:「地為書捲風為筆,任君評點。」
「妙對」,陳晞微微一笑,拱手,「久仰大人才思,今日得見,實乃幸事。」
廖騰眼中複雜紛呈,既對面前的陳晞有些敬畏,又不知他下一步想從自己這裡獲得什麼。他曉得自己在外頭的太平日子不會再有了,但起碼也要等到他為家人們都體面入殮後再說。
「廖大人不必害怕,我也不過是奉命而來,只為查清此案,給廖家一個公道。」
陳晞垂手在自己的膝蓋之上,一副謙卑模樣,仿佛毫無威脅,讓廖騰放下了戒心。
沈暮白立在一旁,眼看著陳晞這般低聲下氣的模樣,心中頗不是滋味。她強忍怒氣,卻見廖騰的神色果然鬆動。
「殿下,是小的招待不周。既如此,還請進來吧。不過——」廖騰目光掃向沈暮白,「他不行。」
「為何?!」沈暮白氣得眉心直跳,剛要發作,陳晞卻適時擋在她身前。
陳晞竟還含笑道,「我的隨從,她……雖不通官場,可能冒犯了廖大人。但卻有無需解剖就能驗屍的奇技,不僅能還府上清白,還能讓亡者體面歸去。」
很明顯,廖騰眼神一凝,而沈暮白的瞳感覺也要掉出了眼眶。
她有這絕技,自己怎麼都不知道?若等會兒進了裡頭,破綻百出,這陳晞能負責嗎!
沈暮白一個眼神,甩給陳晞,讓他自行體會。他惹出來的禍,她可沒有義務給他收拾啊!
陳晞卻穩穩接住了自己給到的目光,一副胸有成竹,不用害怕的意思。兩人眉目傳話,沈暮白一會兒撇撇眼梢,一會兒用手勢做出一個「要死」的動作來。
索性廖騰都無暇顧及,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盤算里:竟還有何等奇人?!果真人不可貌相,這小兒長得弱不禁風的,看上去不像有什麼絕活兒傍身的。但說回來,這令國無奇不有,臥虎藏龍,也不好看輕別人……
半晌後,廖騰還終於讓開了一條路:「殿下、大人,請隨我來。」
等他們深入廖家的家族塋地,濃重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早就沒有了血腥味道,但沈暮白的鼻頭好像還是能嗅到似有若無的冤死氣息。
沈暮白下意識地皺眉,卻依然挺直脊背,目光堅毅地望向前方。塋地中央,幾十具屍首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大大小小,腐敗多日的血肉之軀。
她明顯看到,陳晞的臉色刷地白了,不自覺地用袖口掩住了鼻尖,但很快他就恢復了鎮定,像是沒有什麼發生一樣。他只是悄悄側了側頭,不敢直視那恐怖的場面,不願被廖騰發現。
然而,他仍舊保持著面上的鎮定,「看看吧。」
沈暮白心中不由泛起一絲嘲諷,知道陳晞在「詐」她,但此刻也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好的殿下,我看看。」
她慢慢走上前去,腳步因內心升騰起的不適感而略顯僵硬,低下頭仔細查看屍首的擺放位置以及衣物上的血漬痕跡,試圖找到破綻。然而,她不敢靠得更近了,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起舞。
陳晞站在她身後,表情有些扭曲,既是害怕,又是緊張,他壓低聲音道,只用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響說著。
「若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不妨隨便指點一二,拖延時間。」
沈暮白頭也不回,也是輕言輕語回懟道,「閉嘴,別妨礙我。」
她蹲下身,像模像樣地觀察著屍首,目光卻不經意地掃向四周,發現廖騰的神色並沒有完全放鬆,反而還透著冷漠和防備。
「你可覺得此處有些過分安靜了?」
沈暮白站起身來,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湊近陳晞。
陳晞頓時明白過來,接話道。
「你的意思是……這裡少了什麼?」
沈暮白點頭,目光銳利:「這些死者的致命傷應都是通過毒藥經過五臟六腑發散的,可面容都仿佛燒焦,模糊不已。」
廖騰能聽到沈暮白的隻字片語,在瞬間,他的神色有些不易察覺的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