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保縣縣令史沙來時,還是面色紅潤、神采奕奕。特別是在府衙介紹自己那些個寶貝家當,莫要提多麼威風了!
在令國皇子面前,他似乎也是不失體面的,樁樁件件的收藏都非常拿得出手。在他心底,還有些頗為瞧不上這些個皇室貴胄。
說是博覽群書、能文善武,從小就錦衣玉食、好生養著的娃兒。
他仔細看看,也不過如此!
他史沙佃農出身,不照樣過上和他們的好日子?自己的珍寶名畫,他有相當的自信,絕不會比陳晞來得少!
陳晞是景國來的世子,假皇子一個,非正宗,不過爾爾。
而此時此刻的史沙,不過一會兒,面容就風雲變化,灰黑壓頂,有什麼東西像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矛頭掉轉,他像是幡然醒悟,知道證據確鑿,很快開始撇清關係,無情地數落著庫郎王正興。
就算眾人都不信,他依然要唱著屬於自己的獨角戲,聲情並茂。
「媽的,王正興真是混帳玩意!多年來我如此器重他,將重要的糧倉交付於他來管轄,他不僅昏庸無能,還做出此等下作事情!」
史沙邊說著邊偷偷窺探陳晞的表情,像要從其中識別出什麼對自己有用的信息來,只見陳晞眉頭緊鎖,沒有好臉色,他只好再透露更多信息,想博得陳晞信任。
「這周鳴啊,聽說是王正興兒時的鄰居,對鄰里鄉親都算不錯,是長保縣這塊比較有名的富農,除了耕田,還會經營些別的活計。王正興真是糊塗,這再想提攜老鄉親,也不能如此荒唐啊!官糧用途,怎可隨意收購!」
陳晞繼續看著他惟妙惟肖的樣子,覺得滑稽至極。
他的淡定,反而讓史沙當眾出醜,活像個猢猻一樣,將其手下王正興一通亂罵,出賣個徹徹底底。
庫郎權力自然大!
但能大得過縣令嗎?
在令國,庫郎和縣令各自承擔著不同的職責,互相協作與監督,但無論是在什麼地方,縣令都是妥妥的第一號。
庫郎,主要負責地方倉庫的糧食和財物,譬如確保糧倉的存儲安全、定期檢查倉儲情況,並記錄入庫和出庫的詳細帳目這些。
而頂頂要緊的是,王正興作為監督糧食的收購和分配的一把手,在災荒時必須確保百姓能及時地獲得救助。
縣令就更別提了,長保縣即使資源匱乏,這史沙也是無人敢撼動的「地頭蛇」。他負責整個縣的治理,從司法、稅賦、農業、到民生。在偏遠的縣鄉,縣令大多是黑白通吃的人物。
眼前的史沙,也不可能例外。
因此,陳晞不信史沙的話,沒有他的默認與授意,王正興就算是潑天的膽子,都不敢在「土地爺」眼皮子底下動土啊!
這動的不僅僅是丁點的利益,還是這長保縣的根基,他史沙的根基!
所有人都膽戰心驚地站著,唯有陳晞筆挺地端坐在輪椅之上,手中攥著那兩張碼單。
碼單是趙允磊讓其心腹隨著史沙的手下一起送來的,他只草草地看了幾眼碼單,就已經有了全盤的掌握。
光憑這兩張碼單,就足以定王正興的死罪!現下史沙拼著命洗清,雖沒有直接證據,但他瀆職的罪過也逃不了。
鑽令國官糧政策的空子,溢價收購、鯨吞公款……但沒有這麼簡單,背後還有其他人……
他準備好先敲山震虎,將這些個小囉囉先抓起來,能逼問到哪些是哪些!
這些碼單顯示了九十餘佃農的糧食收購記錄,但銀庫的帳簿卻只記錄了周鳴和周永麗的名字。
他們僅兩人就侵吞了九十多人該拿到的足足兩千餘噸的谷糧津貼!價值超過兩千萬令!
陳晞不去翻看著這些碼單,他直接問史沙。
「這些遠遠高於官價,用天價收購的谷糧到底去了哪裡?周鳴背後還有什麼人!」
陳晞的聲量冷峻,他做好了與史沙慢慢周旋的準備。
「你今天若說不清楚,那便不用走了。陪王正興一起,嘗嘗長業的牢飯如何?也算不虛此生了!」
這千餘噸的谷糧,收購入庫後的去處也沒有記載,就這樣憑空消失。
迷霧重重,指認、推諉,究竟誰是受益者,眾說紛紜,長保縣縣令史沙口口聲聲說著與自己無關。
史沙挽起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囁嚅道。
「殿下,殿下……這……還在調查,但這些糧食的去向,確實難以查清。」
「難以查清?」
陳晞冷笑,他的音調上揚,怒不可遏,如此局面,史沙竟還敢繞著圈子。
「難道你不知道糧倉虧空如此嚴重,是什麼罪名嗎?!糧食是一國命脈,你們如此是會牽連多少百姓嗎?」
史沙不敢直視陳晞的眸子,但還是秉持著自己冤枉的論調,堅決否認。
「小的無能,請殿下明鑑。小的沒做過啊!都是那個王正興,鑽錢眼裡了!」
陳晞懶得和他糾纏,冷冷地說道。
「既然你說此事與你無關,那你便帶著我們去找碼單上簽字驗收的那兩人,周鳴和周永麗。無論如何,我們必須找到他們,知道始末,聽他們的說法!」
「……等等殿下……這……」
史沙被陳晞如刀的眼神嚇到,他本要退卻的話還在嘴邊,馬上咽了下去。
「當然當然,殿下!那邊有些偏僻,路途顛簸,還請隨我來。」
陳晞轉向趙允磊,「走吧。」
他可不是故意忘記通知沈暮白的,他是成心的!
沒有沈暮白在耳畔嘰嘰喳喳,感覺清靜了不少,但還有那麼些「不習慣」。
就讓她好好在糧倉做她的役夫吧,她不是喜歡和陸寧安作伴嗎?
冬日的陽光,寒冷之中包裹著春的期許,透過樹葉斑駁地灑在地上。
沈暮白一直和陸寧安及陳晞的手下們,等著消息,遲遲沒有回音。
「這樣等下去不是事情!哥,你打探下周鳴的住處,我們直接過去。」
人比較多,沈暮白不好自曝身份,只好繼續假裝是陸寧的「弟弟」陸白。
對於這小役夫如此「憂心重重」,陳晞的手下們覺得有些古怪,上前刁難。
「不是我說!小兄弟,這皇子殿下的事與你有何干係啊?」
他們不認得沈暮白,個個人高馬大,站起身就要圍住沈暮白。
陸寧安立刻以身擋住,「動什麼手!你們知道她是誰嗎?」
「他是誰啊?!不就是你的弟弟嗎?看上去弱不禁風的!」
手下們出於侍衛的敏銳,對沈暮白的身份起疑,開始步步緊逼。
他們嘲笑出聲,「怎麼?難不成他也是什麼世子皇子?!做白日夢去吧!」
「你們會後悔的!如果知道了……」
陸寧安自小跟在沈暮白身旁,到哪裡都是鮮花鋪滿、馬屁到位,怎麼受得了這種侮辱。
但沈暮白適時地拉住了陸寧安,給他使了個眼色,不許他公之於眾,陸寧安火冒三丈,也只得聽長公主的壓了下去。
「如果你們知道了我弟弟的真實身份,一定會後悔的!她就是……是殿下,新任命的貼身侍從!」
沈暮白臉一黑。
那壺不開提哪壺啊!
「哈哈哈哈哈哈」
陳晞手下們只覺得好笑,這一對看上去鄉下來的役夫兄弟,落魄又潦倒,真是敢說!
沈暮白扯扯陸寧安的袖口,陸寧安還沉浸在羞辱未報的情緒里。
她告訴他現在緊要的是趕到周鳴的住處,別讓人逃了。
這些手下們在這裡保管碼單等其他憑證,他們正好能趕去那裡。
她才發現,自在糧倉的誤會之後,很久沒有看到謝勉和藺閱了。
她嘀咕著,問陸寧安,「謝勉和閱妹呢?怎麼一直沒有出現過。」
陸寧安倏爾平靜下來,輕聲回答。
「殿下,他們一直在客棧。恕我多事,我怕殿下看到他們不高興,所以想了個藉口讓他們先歇息下來,不讓他們來糧倉……」
他倒是貼心!但這不是又給了兩人私下相處的機會嗎?!
沈暮白一口老血就要吐出來,這陸寧安和何藍相比,總是差那麼一點。
雖然都是為了自己煞費苦心。
她想何藍了……
何藍如此聰穎敏捷,想必在努兵領地也能生存下去,但她沒辦法去肖想她的日子該是怎樣的。
自己一定要再快點、更快點,積累自己的力量,將何藍早日接回長業!
陸寧安頭腦活絡,也長得比較討人喜歡,很快在糧倉的役夫裡頭問到了周鳴的住處。
兩人,從糧倉出發。
快要靠近目的地,空氣中已經瀰漫著稻穀的香氣——是冬小麥!
在貧瘠的長保縣,這是難能可貴的耐旱作物之一。
一路上,沈暮白沒有多想,和陸寧安兩人長途跋涉來到了佃農周鳴的家。
周家的大門卻虛掩著,沈暮白直直地扎進院子裡,就要揪出人來。
沈暮白也算是「見了世面」!
外頭圍欄破破爛爛,裡頭的門樓上雕刻著繁複的花紋,紅漆大門上的銅環熠熠生輝,庭院中鋪著青石板路,兩旁是精心修剪的花木,花香撲鼻,四季常綠,院中央還有流水潺潺。
手工打造的屏風、鎏金的銅器、繡著精美花鳥的絲綢帳子,無一不彰顯著主人的品位。
這是佃農的家?!沈暮白差點驚到自己的舌頭,嘆為觀止啊。
其中最讓沈暮白心臟就要停跳的,是整個房屋空無一人,顯得冷清異常。
她下意識去找屋子裡的茶盞,掀起了茶蓋,她忙用手覆上去試。
竟還冒著熱氣!
「人呢?」
沈暮白皺眉,來遲一步。
「難道有人通風報信,已經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