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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5章 最後一把米

2025-01-08 13:41:32 作者: 吾誰與歸
  第785章 最後一把米

  黃子復搗鼓出來的這個東西,眼下看,根本沒什麼價值可言。

  兩塊有些弧度的木板,固定在了一起,在牽引之下放飛,能滑翔出不足百丈的距離,無動力滑翔機,除了海上放飛觀察下敵情之外,沒有任何能夠應用的地方。

  而搞出這麼個沒用的東西,花了格物院二十三萬銀,看起來是在浪費國帑,把這二十三萬銀換成糧食,能讓多少尚且不能溫飽的孩子吃飽喝足!況且你大明皇帝還要繼續投入到這種無用的東西,這不是浪費嗎?

  為了個人的喜好付費的浪費!

  朝廷、皇帝,請停下飛奔的腳步,等一等你的萬民吧!等一等你的靈魂吧!等一等你的道德吧!等一等你的良知吧!

  顯而易見,這是一種廢話,聽起來是為民請願,聽起來是為民吶喊,實際上是挾民自重,除了煽動情緒之外毫無用處的屁話。

  大明在皇家格物院上的回報,早就遠遠超過了投入,僅僅是昇平系列的蒸汽機,就為大明創造了數以百萬計的貨物來滿足大明內部和外部的需求。

  朱載堉的蒸汽輪機依舊沒有任何實際用途,只能微微旋轉起來,應用場景,遠不如往復式蒸汽機,但在研發的過程中,大明獲得了太多太多。

  蒸汽機雖然不能上飛機,但只要不斷的發展,增加馬力,不斷小型化,提高熱效率,可以上艦,蒸汽船,不是很在乎燃料的重量。

  皇家格物院每年都有各種各樣、有用沒用的實驗和成果,現在沒用,不代表以後沒用。

  比如,最近格物院就在用綠礬油和硝石加壓熬煮,得到了腐蝕性極強的消金水,消金水甚至能夠腐蝕黃金。

  朱翊鈞知道這是硝酸,這東西要是跟油脂反應一下,就是赫赫有名的TNT炸藥了。

  眼下缺乏足夠可靠的動力源的情況下,大明只能累積大量滑翔的經驗,等到日後發明可靠而且穩定的內燃機時,飛機飛上天,就成為了必然。

  「對于格物之道,朕也只有白銀了。」朱翊鈞給予了充分的支持,對於探索人類認知邊界這種浪漫的事兒,唯獨白銀支持,才是最誠摯的祝福。

  「陛下,格物院還有銀子,這七十二匹馬力的昇平鐵馬剛剛量產,每一台都要給格物院銀子的。」朱載堉選擇了委婉拒絕,格物博士們搗鼓東西很需要銀子,但格物院能夠自負盈虧,去年結餘了四十萬銀還沒花完,現在變成了六十萬銀。

  「一年二十萬銀,就這麼定了。」朱翊鈞笑著說道:「格物院的錢是格物院,朕的錢是朕的錢。」

  朱載堉想了想俯首說道:「臣謝陛下隆恩。」

  德王朱載堉像個書呆子,只喜歡鑽研,他不是不會人情世故,只是大多數人不值得他動腦筋去人情世故罷了。

  他立刻答應了下來,其實是出於政治考慮,皇家格物院總是拒絕皇帝的銀子,時日一長,這皇家二字是他德王的皇家,還是陛下的皇家?

  無論如何要讓陛下保持高度的參與感,格物院裡我掌舵的參與感,日後春秋論斷,這都是陛下鼎立支持格物院才有了輝煌成就,這投資都是功績和證據。

  大明皇帝日理萬機,每天都很忙碌,朱載堉展示滑翔機是展示尖端成果,在滑翔機演示結束的時候,朱載堉要帶著皇帝到北大營內的東北角,這裡有一座新的官廠投入了使用。


  朱翊鈞離開試飛場地的時候,一直在左看右看,眉頭緊蹙,他在找東西,這次試飛少了東西。

  「陛下在找什麼?」朱載堉疑惑的問道。

  朱翊鈞欲言又止的說道:「沒什麼。」

  站在官廠門前,朱載堉感慨萬千的說道:「這是隸屬於內署兵仗局的全機械造幣廠,投產後,一年可以軋印一千四百萬枚銀幣,全面取代了之前落後的螺旋軋印機,製作的銀幣更加精美。」

  朱載堉拿出了新的銀幣,遞給了陛下,銀幣外緣有齒,只是為了保證足量,有些商賈喜歡從銀幣的外緣刮一點點的銀絲來獲利,而邊緣齒杜絕了這種刮薄行為,邊緣帶台也是這樣的作用。

  「進去看看吧。」朱翊鈞走進了全機械鑄幣廠。

  鑄幣廠大約有八百畝地,這裡的院牆很高很高,院牆四周設立了數個塔樓,有人晝夜不停地巡視,場內一共有三道城門,軍兵檢查了每一個人的腰牌之後才選擇了放行。

  鑄幣廠內,有十二個全機械工坊,每一個工坊,配有三台鐵馬,三十六台七十二匹馬力的鐵馬在咆哮,朱翊鈞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朱載堉詳細介紹了全機械造幣廠的造幣流程。

  國帑內帑、交工部的雜色銀、金花銀全部交工部寶源局提煉成金花銀,金花銀加銅錫來保持銀幣硬度,來到造幣廠的所有銀料,都是含銀92.5%的銀料。

  銀料加熱鍛打成為銀料條,過滾軋機成為薄銀條,鏇車將其鏇切成為胚餅,再次退火把胚餅扎邊,將胚餅放入軋印機中軋印成為銀幣。

  在過去是人力螺旋壓力機,人力軋印速度慢,不精美,壓力不容易精準控制。

  而現在全機械工坊,讓所有需要滾、軋、鏇、切、壓換成了蒸汽機,生產效率得到了大幅度提升。

  所有銀幣在廠內過檢後,移交太倉、內帑,流向大明。

  每一枚銀幣軋印,朝廷計價三分銀,兵仗局造幣廠一千四百萬銀的產量,一年就能從戶部得到四十二萬銀,而工匠只有兩千人的鑄幣局,勞動報酬的平均數是六十三銀每年,中位數三十三銀每年。

  一個三年左右的工匠就能達到三十三銀每年的薪酬。

  而一個京營銳卒不算賞銀,一年也不過二十三銀。

  勞動報酬之外的白銀,全都用於場地擴建,購買機械、器械維護、各種物料採買等等,畢竟一個七十二匹的鐵馬就要一萬七千銀。

  「這就是液壓軋印機嗎?」朱翊鈞看著面前的軋印機,好奇的說道,面前的軋印機有一個書桌長,他沒有打擾匠人們做事,而是讓匠人們展示了一次。

  液壓軋印機,每一台一次就可以軋印146枚銀幣,而且不需要過多的後期修飾,一體成型,朱翊鈞見證了這神奇的一幕。

  製作精美的銀幣每一個都要進行三次稱重,確保足量,但也確保不會多出來讓官廠蒙受損失。

  「很好,一年一千四百萬枚,暫且夠用了。」朱翊鈞考察了造幣廠之後,非常滿意格物院的工作。

  兵仗局造幣廠每年軋印銀幣的規模,曾經是大明皇帝無法大規模投資的最大阻力,現在這個阻力終於消失了,銀幣產量終於反超了白銀流入總量,開始消耗大明存量白銀。

  兵仗局造幣廠不會盲目擴產,擴產是和大明朝廷每年能收蓄多少白銀決定。


  從兵仗局造幣廠離開後,朱翊鈞叮囑了朱載堉幾句,缺錢就說話,現在內帑還有一百二十萬銀可以用,之所以只有這麼點,是剩下的銀子,全都給了王謙收蓄黃金去了。

  未來十年內,朱翊鈞就是想生活奢靡也沒銀子了,只保留部分銀子作為軍兵賞賜,其他的銀子全都要換成黃金收蓄,保證十年後,內帑有足夠的黃金去發鈔。

  十年後是否發鈔,到時候再討論,但朱翊鈞要保證有足夠的黃金,有發鈔的能力,這才是關鍵。

  「皇叔留步,朕回宮去了。」朱翊鈞臨走時,站在大駕玉輅旁,遲遲不肯上車,他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下問道:「這次沒有滑翔機模型嗎?治兒很是喜歡這些。」

  朱載堉終於知道皇帝之前離開試飛場的時候,在找什麼了!

  在找模型!

  「在這裡。」黃子復一拍腦門,趕忙讓人拿來了準備好的七個模型。

  這都是等比例做出來的模型,這七個模型是5種單翼、2種雙翼滑翔機,每一台都能飛起來,而且經過了精心配重,室內無風的情況下,可以平穩落地的滑翔機。

  黃子復一時間有些緊張,給忘記了,這模型很重要,至少陛下看到就能想起還有他們這一群人,簡在帝心這四個字,可比幾百萬兩銀子要重要得多。

  沒有簡在帝心這四個字,格物院立刻就會被賤儒們給批倒批臭,反攻倒算了。

  「朕也是替治兒要,長大了吵著要玩具,孩子嘛。」朱翊鈞大手一揮,讓小黃門抬到車上,他也沒胡說,他玩夠了一定給朱常治玩。

  「好了,留步,不用送了。」朱翊鈞看著半個人那麼高的模型上了車,才滿臉笑容的離開了北土城造幣廠。

  「恭送陛下。」朱載堉帶著格物博士們恭敬行禮,送別了陛下。

  朱翊鈞興高采烈的回到了通和宮,剛剛坐定開始處理奏疏,面色就凝重了起來,浮票上貼著一個朱紅色的急,這個急是內閣首輔貼的,意思是十萬火急之事。

  「江西瑞金縣發生了民變。」朱翊鈞深吸了口氣,打開了奏疏,認真的看了起來。

  民變的規模很大,超過了三萬人,民變主要由當地的佃戶組成,佃戶自稱田兵;

  三萬田兵,蟻聚入城,相繼攻破了寧都縣瑞金縣、寧化縣,逼三縣縣官,印均田帖以數萬計,民變的訴求是均田、減租。

  馮保將另外兩本來自江西的奏疏攤開說道:「寧都縣清泰、太平、懷德三鄉有一縉紳,姓石,石家占了這上三鄉八成的地,算是寧都縣半縣之家。」

  「這石家的族長名叫石誠吾,這石家一畝地,就要六斗糧的佃租,就是因為這佃租鬧起來的民變。」

  「這石家自永樂年間起,一畝地收一石二斗的租,這上三鄉的地,土地肥沃,一年能打兩石四斗米,這六斗糧的租稅,其實真的不算太高了。」

  「石誠吾的父親死後,石誠吾當了家主,這石誠吾一合計,佃戶所獲,居然是自己的三倍!佃戶得一石八斗,他只得六斗,而且,這朝廷的賦稅,也要他們石家承擔,簡直是豈有此理!」

  朱翊鈞立刻問道:「之前收一石二斗,現在為何收六鬥了?」

  馮保將奏疏遞到了皇帝面前說道:「石誠吾的父親萬曆三年減的租,萬曆三年江西鬧旱災,歲大旱,人大飢,時任江西巡撫的潘季馴要求減租。」


  「石誠吾的父親那年免了租,還帶著鄉民打了十二口井,次年又減了租,佃戶人人都稱其善。」

  「石誠吾要加租,根本加不下去,剛說要加租,這佃戶紛紛不租了,有幾家佃戶甚至走了,要去福建,要去雞籠島,雞籠島淡水鎮在墾荒,墾出來就是自己的地,這佃戶開始出走。」

  「加租加不下去,石誠吾開始要年例,就是每年過年,這些佃戶要孝敬他,這佃戶又開始出走。」

  朱翊鈞看完奏疏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激起了民變。

  這石誠吾加租不成,要年例又不成,這個機靈鬼靈光一閃,想出來個好伎倆,辦賭坊。

  這事他一個人做不成,他就找了三縣的縉紳,一共六家,都辦起了賭坊,這不出三年,佃戶人人欠了縉紳的錢,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每個人都一樣,欠了錢,就底氣不足,到這一步就好辦了,自萬曆九年起,石誠吾為首的三縣縉紳,就開始加租,除了加租之外,還開始索要年例。

  「這個石誠吾!反了他了,朕的聖旨都敢違背!」朱翊鈞看完了奏疏,已經出離的憤怒了。

  辦賭坊、加租、索要年例,還能說是偷偷摸摸的干,他居然敢公然違抗聖旨!

  朱翊鈞有明確聖旨,晚造豆麥、油菜、薯芋、及姜菜之利,例不收賦收租,不得有違。

  百姓種植番薯是不收稅的,朝廷不收稅,地主就沒有名義收租,所以常田一般不種番薯,地主也不讓,多數都是荒地種番薯,番薯是救荒糧,是為了活命的救命糧。

  這不收番薯的稅,已經執行了十四年了,只要是番薯推廣到的地方,都知道這個禁令。

  石誠吾辦賭坊、加租、年例之外,還要收這些晚造糧的租!

  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晚造糧租,徹底激起了民憤,皇帝老子都不收,你一個縉紳也要收!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佃戶萬乾倡、連遠候、鄭三萬等人,糾集佃戶,號曰田兵,攻破瑞金後,再邀三縣佃戶共起抗租。

  馮保俯首說道:「陛下,田兵攻下的三縣,衙門還在,驛傳暢通,還能跟巡撫衙門書信往來。」

  「田兵要求立盟,盟約為減租、除年節等項舊例、關閉賭坊、請均田令、鋤奸,只有朝廷答應了立盟約,三萬田兵才會歸田。」

  其實田兵這樣要求是非常危險的,正常情況下,皇帝會派兵來鎮壓,而不是答應他們的訴求。

  但陛下不一樣,百姓們又不是閉目塞聽,一點事都不知道,從廢除賤奴籍的操戈索契、到浙江九營譁變,再到沈仕卿帶著佃戶反抗,高喊告訴我娘,我不是孬種,皇帝做出過一次次的選擇,才讓田兵選擇等待聖命。

  從寧都、瑞金、寧化三縣知縣,到贛州府知府,再到江西左右布政、參政,江西巡按、江西巡撫,這麼多臣子,在奏疏里都不敢說,其實這田兵之亂,有一部分原因是皇帝慣的。

  皇帝慣的事情很多,但有一件事最重要,皇帝在浙江搞均田,搞得風生水起。

  浙江還田的消息傳到了江西,江西佃戶一看,自己這邊非但沒有還田令,這些個縉紳還想方設法的加稅、年例、賭坊,連晚造糧也要抽租,都是陛下的子民,怎麼如此天差地別,才最終鬧了起來。

  「江西布政使余立、按察使王象坤,參政蔡國珍的奏疏說,他們為了不讓民變進一步擴大,已經暫且答應了下來,可田兵仍然不肯退去,非要見到聖旨才肯罷休。」馮保告訴了皇帝地方的處置。


  地方答應了,不答應田兵條件,反而派兵鎮壓田兵,這地方大員怕皇帝派京營把他們鎮壓了,那京營的口號是:上報天子,下救黔首。

  而且田兵目前也沒有衝擊衙門,只是將辦賭坊的三個縉紳之家的人給抓了起來,派兵鎮壓,激化矛盾,江西亂起來,亂兵可能不會殺了這些地方官,但陛下一定會。

  答應下來,防止動亂進一步擴大,才是唯一的選擇。

  浙江台州知府李弘道的下場,告訴江西地方官員,這種動亂,想捂蓋子是不可能的,遍布各州府縣的稽稅緹騎一定會奏聞皇帝陛下究竟發生了什麼。

  可田兵還是不肯褪去,仍然占據了三縣各要道、市集、衙門也被堵著,在這些起事的佃戶眼裡,地方狗官答應的根本不算數,皇帝答應的才作數!皇帝答應的事兒,這些狗官才不敢違背!

  張居正、王崇古、王國光、沈鯉等閣臣的浮票,態度還是很一致的,請皇帝聖旨。

  閣臣的意見是還田令既然在浙江起了頭,那就不可避免的會向整個大明腹地推行,即便是現在沒有執行還田令的條件,也要減租,降低地主從土地上的獲益。

  王國光的意思明確,只有減租,才能讓這些鄉賢縉紳放棄土地租稅,轉向工商業投資和發展,才能讓強人身依附生產關係,轉向大規模自由僱傭生產關係,才能完成小農經濟蛻變到商品經濟。

  鄉賢縉紳這些地主,是生產力、生產關係進步的阻力。

  「下旨江西,對了,把這三個辦賭坊、收年例、還要收晚造糧的縉紳,統統給朕押到京師來!」朱翊鈞選擇了認可內閣的意見。

  很多事看似有很多選擇,但其實萬曆維新走到今天,朱翊鈞只有一個選擇,走下去。

  田兵的要求,唯一比較困難的其實是還田令在江西執行。

  還田令的執行是需要一定基礎的,其中最大的基礎就是佃戶們意識到這是朘剝,這樣朝廷才能有底氣去支持,而田兵們這麼一鬧,還田令最大的基礎就有了。

  但這不代表還田令就可以著手推動了,江西的情況比浙江要糟糕很多,浙江有九營,浙江衙門有的是銀子,多到要修浙東運河的地步,但是江西比浙江窮,而且沒有九營,要執行還田令,沒有那個條件,強行推行沒有意義。

  「這三個縣的縣令是乾淨的嗎?朕以為不是。」朱翊鈞看著奏疏,面色凝重的說道:「石誠吾為首的三家縉紳,搞賭坊、加租、收年例,最後逼出了民亂,縣令能不知情?」

  「這裡面要是沒有故意包庇,朕這個皇帝也不要做了。」

  「貪墨點銀子也就罷了,搞出民亂來,就是罪責了。」

  為虎作倀,倀鬼背後是老虎,這三家縉紳搞成這樣,要是沒有地方衙門給他們撐腰,他們不敢做的如此過分。

  朱翊鈞從奏疏上看不出什麼,他下的聖旨也是安撫百姓,他需要稽稅緹騎的塘報,再做出進一步的決定。

  沒有讓大明皇帝等得太久,因為驛路並沒有斷絕,所以緹騎的塘報和地方官吏的奏疏,是前後腳抵達了京堂,大明皇帝和京堂百官,才了解到了事情的全貌。

  賭坊、加租、索要年例、收晚造糧租,都是這次田兵之亂的背景,其實大明百姓兩百多年,也都是這樣過來的。

  真正把百姓怒火點燃的是,寧都縣衙役夥同石誠吾家丁下鄉收租,暴力收租的時候,出了人命。


  鄉民找到了村裡的耆老,請耆老主持公道,耆老拿出了潘季馴還在江西時的政令,潘季馴在江西收租是問田主收租,而不是問佃戶收租。

  當時潘季馴舉著刀逼迫鄉賢縉紳低頭,潘季馴已經到綏遠五年了,鄉賢縉紳們不願意再繼續承認地租里包括朝廷稅賦了。

  村裡的耆老拿著潘季馴當年的榜文,不肯交額外的田賦,縉紳的田,田賦都在地租里了。

  這推搡之間,石誠吾的家丁,把耆老給推倒在地,好巧不巧,耆老磕在了石頭上,六十多歲,就這樣走了,怒火才徹底被點燃。

  收稅就收稅,殺人要怎樣!

  已經消停了十多年的衙役下鄉收租,才是導致民亂爆發的直接原因。

  「朕的鬥爭卷還是說的很明白,這些人能夠讀一讀階級論的第三卷,也不會折騰出這些事了。」朱翊鈞繼續翻閱著塘報對著馮保說道。

  馮保思索了片刻說道:「陛下的意思是,最後一把米?」

  朱翊鈞聞言點頭說道:「對,就是說矛盾和鬥爭的突然性,但是念經的話,有些晦澀,你這個最後一把米的說法非常貼切。」

  最後一把米是個貼切的說法。

  矛盾和鬥爭的爆發具有突然性。

  縣令、衙役、鄉賢縉紳、家丁,並不想把窮民苦力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因為歷史無數次證明了,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天傾地覆的時候,窮民苦力是會反抗的。

  而佃戶們一直在忍讓,佃戶自己在勸自己。

  賭坊是賭徒自己無法克制自己的貪慾;加租是以前收那麼多,現在是恢復;年例是孝敬,畢竟縉紳們手裡的田契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收晚造糧租,這山水之間,每一寸都是有主的。

  直到村裡的耆老,死在了面前,自我欺騙徹底失效,從溫順任人欺負,到拿起一切能拿起的武器進行反抗,在片刻之間就變成了無法收場的巨變。

  浙江台州府知府鎮壓佃戶的時候,也是這樣,李弘道到死都沒想明白,這些溫順的佃戶,為何突然就開始反抗了?

  土地所有者或者權力擁有者,鄉賢縉紳、勢要豪右、衙門朝廷,不能清晰的知道並決定谷租、藁稅、私求,到何種地步才是極限,不清楚自己索取的是不是百姓米缸里的最後一把米。

  原因也非常簡單,因為肉食者不參於勞動,所以不能正確的衡量勞動所得,也意識不到這些米糧已經是最後一口了,肉食者往往覺得還能再壓榨一些出來,滿足自己對物質、財富的占有欲。

  朱翊鈞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道:「鄉賢縉紳、勢要豪右、包括衙門朝廷,都覺得還能再要一點,百姓還有油水,還能再榨一點,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把手,伸向了百姓米缸里最後一把米。」

  「同樣,窮民苦力也不知道自己忍耐的極限在哪裡,再忍一忍,是多數人的選擇,可在某些事情突然發生時,那根線就繃斷了,只能選擇抵死反抗,然後由點及面,燒遍整個大明。」

  「等到反應過來為時已晚,後悔莫及了。」

  第三卷鬥爭卷,最終都會導向那個自然而然的推論,大明必亡。

  矛盾激化的突然性,讓鬥爭爆發的衝突,沒有明確的界限,無法預料,這種不可控,讓張居正無法接受。

  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這其實是可以防範的,防止矛盾鬥爭激化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要解決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不過分朘剝,留一口飯給百姓吃,就不會鬧到天崩地裂。

  階級論的第二卷,講的就是分配。

  「把這三個縣令也一道抓到京師。」朱翊鈞又下了一道明確的命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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