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序列之路(一)
舊都外圍,亂戰不休。
濃郁到化不開的血色填滿張嗣源的眼睛,混亂的人群之中,禮藝和捭闔之力的重迭壓制源源不斷,法尺和刀劍交錯襲來,不給他任何一絲喘息的機會。
粘膩的血將衣袍和皮膚糊在一起,張嗣源只感覺腦袋裡被人攪成一團漿糊,轟隆隆響成一片,五感顛倒混亂,只能憑藉本能不斷躲閃接踵而至的攻擊。
朱彝焰嘴裡說著要留他當做誘餌,可這群被他控制的從序者卻沒有半點要留活口的打算,下手毫不留情。
張嗣源也在此刻,才算是真正感受到了縱橫序的強大。
如果是捉單放對,要殺死同序位的縱橫序,對張嗣源來說並不算什麼難事。但對方若是配上足夠的『位業』,哪怕只是眼前一兩百人左右的隊伍,爆發出來的戰力便能死死壓制自己。
法序和兵序圍困在前,儒序和縱橫站在後方保持壓制,不同序列之間配合無間,將揚長避短髮揮的淋漓盡致。
而且鬥志高昂到令人難以置信,就算己方折損過半,依舊無人膽怯退避。
「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儒序這條序列算不上能打啊。」
張嗣源心頭無奈,手握『位業』的縱橫序雖然強悍,但也不是沒有任何弱點。
此刻站在戰局最外圍,從始至終一直袖手旁觀的一名縱橫序四,便是朱彝焰欽點在此負責遠交近攻的『執旗人』,這一小部分『位業』的使用者,所有人都是由他來串聯指揮。
只要能殺了對方,所有的危險自然迎刃而解。
可問題是張嗣源眼下已經瀕臨油盡燈枯,根本無力突圍,將對方斬首。
「看來今天多半是要撂在這裡兒了,不過也好,起碼不用再盯著那個倔強到不可理喻的老頭了。」
「只是可惜我還過過幾天好日子,對了,上次在番地,鄒四九跟我說過的白帝混湯,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張嗣源兩眼放空,口中喃喃自語,手上那柄名為『凡響』的槍械上,金青兩色遍染槍身,逐一點亮篆刻其上的道文佛經,粗如炮口的槍管噴射出瑰麗且致命的華彩,將身前之人轟成細密的血水。
砰!砰!砰!
槍聲再次沸騰,甚至比起之前還要更加的狂暴凶戾。
張嗣源將一身『射藝』發揮到淋漓盡致,即便是在五感混亂的狀態中,依舊能夠做到彈無虛發,槍槍致命。
不管是儒、兵、法,還是縱橫,只要被『凡響』槍口鎖定,結局只能是炸散成一團噴濺的爛肉血水。
可這一幕落在那名縱橫序四的眼中,只不過是困獸將死之前最後的反撲。只要能扛過這一波,那張嗣源便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他宰割。
念及至此,執旗的縱橫序也不猶豫,絲毫不顧忌手中『位業』的飛速損耗,命令一眾從序者再次圍上,意圖用命徹底耗盡張嗣源的氣力。
『凡響』剛剛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下一刻便被一名搶身靠近的六韜兵序徒手抓住槍口。
赤紅麻木的械眼撞上充盈血絲的眸子,胸膛內械心超頻的狂音和槍聲同時響起。
砰!
半截械軀被轟成一片破銅爛鐵,分崩的械骨如同鋒利的刀劍,朝著四面攢射橫飛。
近在咫尺的張嗣源同樣手上不輕,無數鋼鐵碎渣潑打在他的身上,砸出一片細密的血洞。
劇痛噬心,侵蝕入體內的捭闔之力趁機肆虐,張嗣源眼前陣陣發黑,動作頓時變得異常緩慢。
一柄法尺重重抽打在他的肩頭,張嗣源口鼻竄血,被打得橫飛出去。
喝問罪名的宏大聲音還在腦海中迴蕩不休,拷打著他的意志。耳邊錯亂的腳步聲卻突然間安靜了下去。
對手沒有乘勝追擊的唯一可能,只能是等著張嗣源的下場會比死更慘。
肉眼不可見處,捭闔之力的蠱惑還在不斷加重,配合著六藝禮法的壓制,試圖在張嗣源的意識中強行烙下朱家的烙印,這種痛苦是任何肉體刑罰都無法比擬的。
「真他娘的痛啊.」
張嗣源掙扎著站起身來,右臂顫抖不止,往日輕如無物的『凡響』,此刻卻沉重如山,再也無法再舉起。
反覆嘗試依舊無濟於事,張嗣源嘴角一撇,直接撒手丟槍,竟緩緩抬起右手,用食指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這個動作是如此幼稚,像是頑童以手指做槍。
「怪不得以前書里總能看到有人寧死不屈的橋段,那時候還覺得不過只是他們太矯情。現在輪到自己身上了,總算是明白了,原來活著有時候真不如他娘的去死。」
執旗號令的縱橫序目光平靜,似乎半點不在意張嗣源自殺。
陛下要的只是張家這塊牌子,如果能捭闔控制對方當然最好,如果不能,也無關緊要。
張嗣源就算死了,陛下還是能讓『他』活。
「砰!」
張嗣源口中吐聲,兩根比作槍形的手指卻突然對準了人群之中的這名縱橫序四。
無形的波動飛速射來,靠近的一名儒序卻飛身而起,用身體替他擋下了這一發『射藝』。
「張嗣源,如果你真的有膽量自殺,我或許還能高看你一眼。不過可惜,你也只是無膽鼠輩」
縱橫序面露冷笑,就在此刻,身後陡然間響起刺耳的破空聲,從遠處狂飆而來。
「嗯?」
執旗發號,令行禁止。
圍困張嗣源的一眾從序者反應不可謂不迅速,可來人的速度明顯更快,硬生生撞入人群之中。
沈笠一聲怒嘯,腰背微躬,以一身虎甲硬抗所有攻擊,如一名驍勇悍卒強行衝破敵陣,要拔旗斬首,斬落髮號司令之人!
砰!
異變來的不算突然,可沈笠的兇狠卻超出了這名執旗縱橫序的意料,被裹挾著強大勁力的拳頭直接轟碎了頭顱。
人死旗倒,沒有了主持之人,這場『位業』本該就此煙消雲散。
可敵群卻並沒有潰敗逃竄,而是繼續展開圍攻。
一身壓力驟減的張嗣源深吸一口氣,腳尖挑起掉落在地的『凡響』,目光望著遠處夜色中不斷立起的一面面『人旗』。
朱家龍旗,早已經遍插金陵。
皇城一角,甬道之中。
這裡的廝殺聲已經徹底平息,瑟縮在一旁的夜風終於敢踏進這裡,開始清理瀰漫的硝煙和刺鼻的血腥。
楊白澤捂著腹部前後貫通的傷口,用那把長劍當做拐杖,在滿地的屍體中搖搖晃晃的行走。
他埋著頭,仔細看著每一張或是驚恐,或是絕望,或是憤恨的臉。
眼中有希冀和不安,在一次次甄別間交錯起伏。
尋找了很久,楊白澤終於在一片堆積如山的屍骸旁邊,看見了那張血汗混雜的蒼老面容。
裴行儉箕坐在古舊斑駁的城牆下,在此處執旗的縱橫序的跪倒在他的面前。
「你小子的命還真好,為師還以為你早就死了。」
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挪動一雙渾濁的眼珠,看向朝著這邊踉蹌行來的青年。
在看清對方的面容之中,他的眉眼剎那間一同顫動,嘴上說出的話卻半點不中聽。
好在青年早已經習慣他的脾性,嘿嘿一笑。
「要是命不好,怎麼能當上你的學生?」
楊白澤丟開當做拐杖的長劍,躬身想要裴行儉攙扶站起,卻聽對方說道:「為師現在就剩一口氣了,你小子可別折騰我了。」
「老頭,你在瞎說什麼呢」
楊白澤眼神閃爍,可在指尖觸碰到老人手臂的瞬間,如同觸電似的,向後一縮。
傳來的觸感綿軟無力,仿佛裴行儉所有的骨頭都碎了個乾淨。
「沒騙你吧?」
「不想動就再歇一歇,等休息好了咱們再走。」
楊白澤強裝鎮定,對裴行儉的打趣置若罔聞,緊挨著他的身旁坐下。
可下一刻,楊白澤便再也忍不住,沙啞開口。
「為什麼會這樣?」
「沒有辦法啊。」
裴行儉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這些朱家的縱橫序要是沒點實力,怎麼可能千年來一直穩穩坐在皇位上?」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楊白澤雙眼泛紅,語速急促道:「為什麼不走?你明明就知道」
「明知道他是故意送死,我為什麼不棄他而去?」
裴行儉微微一笑,問道:「那你又為什麼不走,還要留在這座金陵城中?」
「因為你是我的老師。」楊白澤脫口而出。
「可他同樣也是我的老師啊。」
楊白澤欲言又止,反覆數次,最終緊緊抿著嘴唇,埋頭一言不發。
「他有他的忠義要成全,作為學生,我不能攔他。現在我也成全了我的忠義,作為學生,小白澤你也應該恭賀為師,不是嗎?」
「都是蠢貨。」楊白澤突然罵了出來。
「別人可都罵我們這一脈的儒序是書呆子,當然都是蠢貨了。」
裴行儉爽朗的笑聲猛然一頓,嗆出一口混雜著內臟碎片的鮮血。
原本灰暗的臉色泛起幾絲紅潤,恢復了幾分氣力。
斷裂的頸骨讓他無法轉頭,卻好像還是看見了楊白澤滿臉的哀傷。
「別這副喪氣的模樣,老師我今天不死,明日一樣也會死,誰都逃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朱家嘔心瀝血謀劃了上千年,不一樣也沒有哪個皇帝真就得到了長生。」
「那也不該死在這裡啊,別人都想落葉歸根。蜀地那麼遠,我怎麼把你背回去?」
「臭小子跟誰學的,嘴上這麼不積德?」
裴行儉笑罵一聲,繼續說道:「老夫不講究那麼多,死在哪裡就埋哪裡,在這兒還能跟劉謹勛做個伴,正好教訓教訓那個欺師滅祖的老東西。」
楊白澤輕聲道:「別人劉家可有一座高高大大的閥樓,埋在裡面風吹不到,雨打不著。咱們爺倆可是兩袖空空,一無所有。」
「這樣啊?那你還是把老夫背回去吧,要不然可就太丟人了。」
裴行儉笑道:「大不了下輩子你給我當老師,我給你當學生,還你這份情?」
「還是算了吧,我可教不了你這種學生。」
楊白澤語氣中滿是嫌棄。
「也對,除了他以外,恐怕沒人能受得了我了。」
裴行儉眼眸下落,視線落在自己的腳上。
「年輕的時候,你老師我最愛說自己是赤腳的野夫,不怕任何穿鞋的貴人。可如果真有機會能穿上一雙好鞋,誰會願意去打赤腳?不過都是好面子說的嘴硬的話。」
「可假話說的多了,卻好像變成了真的,仿佛自己天生便對所有榮華富貴不屑一顧,哪怕命比紙薄,偏偏就要心比天高。」
裴行儉低聲自語:「為了不被別人看不起,我給自己養成了一身臭脾氣,誰都不放在眼裡。劉謹勛出身好,我就處處故意與他為敵,他說東我就說西,他贊同我就抗議,打打鬧鬧,就是不想他稱心如意。連張老頭也被我罵了很多年,說來也是他脾氣好,要不然早就該把我這個逆徒給殺了。」
「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這是你的不對,你該給他們好好道個歉。」
楊白澤仰頭靠著牆壁,也學著自己老師,壓低目光看著腳尖。
「父債子償,這事兒就交給你來辦了。」
裴行儉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要不然我拿你這個學生幹啥?」
「不過話說回來,我這一生好像還真就做過幾件像樣的事情。好在收了你當學生,到頭來也不算一事無成。」
裴行儉笑道:「你小子比起我年輕的時候可強太多了。有理想、有底線、有毅力、有韌勁,更重要還有那一股子血性。好多儒序早就已經把這一點丟的乾乾淨淨,不管是穿鞋的,還是光腳的,都一樣。」
「愛聽,提勁。多說幾句,等我背你回去的時候腿上才有勁兒。」
「行啊,豎著耳朵聽好了。」
裴行儉說道:「既然沒死成,那就好好活著。以後干點上檯面的大事,這世上的人才會記得你的老師叫裴行儉,這樣我在九泉之下面對劉謹勛和李不逢那兩個老王八蛋的時候,也能有面子。」
「我能做得了什麼大事?到哪裡都只是一個累贅。」
楊白澤滿臉自嘲,並沒有注意到老人的眼睛正奮力擠向右側,迫切希望能夠看到他的臉。
「那只是現在,並不是將來。累了想要停下的時候,別想老夫,多想想你師祖。張老頭他這輩子走了多少錯路,當了多少次累贅,恐怕連他自己都數不清了。可當你成功的時候,往日種種不堪都會被忽略。」
「年少之時揚鞭打馬,踏雪尋花,那只是你自己眼中的意氣風發。暮年之際重返舊都,銀月枯樹,未償就不是萬眾人敬仰的偉績豐功。」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即使是此刻心哀如死的楊白澤,也不禁心旌搖晃。
「小白澤啊,以後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我怕我有一天會錯而不自知,再也回不了頭。」
「那就一條路走到黑,管那麼多做什麼?」
老人臉上突然露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學著自己當初從別人口中聽到的那句話,用一口地道的蜀地腔調喊道。
「我一個老頭都不虛,你一個兒娃子還怕個錘子?這世道馬上就不一樣嘍,要不了好久咧,你就好生等到嘛,曉得了不?」
聲音洪亮,迴蕩在兩側老舊的城牆和滿地的屍山血海間。
楊白澤坐正身體,輕輕摟著老人歪斜的身軀,抬眼望著頭頂的天空。
轟隆隆.
音爆轟鳴滾滾,尖利高亢的嗩吶聲響徹全城。
黑紅色的雷光自西北方向而來,劃破夜色,墜入金陵。
緊跟著,一道高度超過十丈的恐怖身影從天而落,炸起遮星蔽月的塵煙。
「我曉得嘍。」
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靠在肩膀上。
楊白澤動作輕柔,仔細掃去髮絲間沾染的塵土,微笑自語。
「放心嘛,不得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