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風吹落花瓣的四月,正是春光最好的時節。
水波瀲灩的湖心,矗立著一座精巧的六角小亭,正中紅色匾額上書「微雲亭」。
微雲亭雖在院內,卻是土坡之上,地勢較高,一眼便能瞧見外頭敲鑼打鼓的儀仗隊。
傅婧容便站在亭內,冷冷眺望著傅宅大門之外。
新科狀元顧修霖春風得意,跨坐於高頭大馬身上,一身紅袍,胸前綁著御賜大紅花。
打馬遊街已經結束,可百姓還是跟在他的身後不願散去。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故事,本就鼓舞人心。更何況,他還是本朝第一個農家出身的狀元。
人們的目光如此灼熱,不僅是因為他,還是透過他看未來的自己,以及父子兄弟。
其中混著些來歷不凡的小廝,探聽著狀元的身家來歷。
顧修霖心知:
為官之路,從這一刻便已經開始了。
今夜過後,他便可以通過傅家搭上太子,然後如前世一般,青雲之上,暢通無阻。
這些小廝,有的來自富戶員外,有的則來自朝中派系。
大戶人家,即便是小廝,見識也遠超尋常人家的讀書人。
他們會幫主子考察他的行為舉止,評估以後是否能在朝堂上共進退。
所以,即便顧修霖早就不耐煩了,也根本不想應付這些平頭百姓,卻還是只能陪著笑臉,拱手道:
「多謝各位父老鄉親相送。」
說完,他便昂首挺胸地跨過正門的門檻,進了傅宅。
大管事見他丟下眾人就走,慌忙解了腰間銀袋,一臉堆笑地迎了出來:
「顧學子是我家老爺門下學生。十年寒窗,一朝中舉,其中艱辛,無須多言。
「老爺也很為他高興,特命我備了些喜錢,請大伙兒喝碗茶水,一同樂呵樂呵!」
人群爆發出小小的歡呼聲:「拿了狀元的喜錢,來日必中狀元!」
小廝們則四散開去,帶走消息:「狀元郎乃是國子監司業傅泊簡的門生。」
顧修霖本打算直接回東廂房更衣,參加傅泊簡安排的狀元宴,卻在經過外院花園時,頓住了腳步。
那個女人,無趣至極,雖然自己不喜,但到底還有些用處。
為官之路,少不得四處打點,還是再應付一二吧!
他正了正胸前御賜的大紅花,擺足了書生溫文爾雅的姿態。
可裝模作樣地順著花園小徑走了一圈,他都沒有碰見傅婧容。
顧修霖不禁有些納悶:「難道初次見面不是在這兒,我記錯了?」
「大人,老爺身邊的長庚小哥來催了,您看?」大管事畢恭畢敬地彎腰詢問。
顧修霖不屑地冷哼一聲,想起了前幾日的事。
那日,硬床將他生生硌醒。
迷迷糊糊中,他竟看見通鋪那頭,還睡了一個人!
「放肆!」呵斥脫口而出。
那人被他吵醒,只含糊地說了句:「做噩夢啦?」
尖嘴猴腮,頭髮稀稀落落的,油膩不已,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顧修霖好不容易才想起他的身份——中舉前,一同在傅家做門生的邱秀才。
他怎麼能和這種失敗者共用一屋,睡在一張通鋪上?
趿拉上破舊的布鞋,他怒氣沖沖地去找了大管事。
誰知,竟被拒之門外!
他已多年未曾受過這般冷遇了!
堂堂正一品的右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當眾被一個下人落了臉!
簡直是奇恥大辱!
今日揭榜,他一舉高中狀元,成了汴京城裡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大管事這才變了臉,巴結起他來。
前世,大管事也是這般趨炎附勢吧?
可惜,當時的自己沉浸在喜悅中,年紀輕,眼力也差些,竟沒瞧出來!
這一世,他要好好看清楚這些人的嘴臉!
「多謝大管事提醒,我這就去更衣!」顧修霖後退半步,掛上禮貌疏離的笑。
大管事是察言觀色的箇中好手,自然明白顧修霖的意思,不再多言。
哪怕是老爺的同僚,也會給大管事三分體面。
一個農家出身毫無根基的狀元而已,一朝得勢,就立刻端起了架子。
以後可有苦給他吃呢!大管事感慨道。
而這一切,盡收在傅婧容眼底。
前世,由於帕子不小心飄到外院花園中,傅婧容出了垂花門去尋,這才與顧修霖迎面撞上。
不過方才,看顧修霖的表現,他似乎是特意進花園在尋找什麼。
難道前世的相遇,亦非意外?
傅婧容攥緊帕子,坐在石桌旁。
一旁候著的賈嬤嬤開口道:
「姑娘,瞧著前院熱鬧得緊,想必是顧狀元回來了。若不,咱們也去沾沾喜氣?」
幾乎是一瞬間,傅婧容便想到了其中關鍵——賈嬤嬤。
賈嬤嬤穿著醬色織暗花錦緞衣裙,雙手交握在腹前,腰微微佝著。
周身上下,除了頭上木簪,只有腕上戴著母親賞的翠玉鐲。
在傅婧容的記憶里,賈嬤嬤一直都是這樣簡樸低調。平時話不多,但每一句都有可取之處。
也正是這份恭謹有禮,使得傅婧容最是信賴倚重她,常將她帶在身邊。
前世就是賈嬤嬤勸她去前院的,只不過用的說辭是:
「帕子雖不值錢,上面卻繡著姑娘的閨名,是貼身之物。若是叫什麼不知底細的人拾去,惹出風波可就不好了。」
她起初也是拒絕的:
「嬤嬤,我在孝期,還穿著麻。這種小事,便交由你來處理吧!」
元佑二年九月,傅婧容的父親傅泊明與五伯傅泊俊外出行商,路遇山賊,屍骨未存。
傅泊明膝下僅傅婧容這一個獨女,自是千嬌萬寵。
傅婧容也是個孝順的,已在內宅披麻戴孝、粗茶淡飯地守了近三年。
賈嬤嬤卻不放棄,繼續勸道:
「姑娘,今日為了忙活顧狀元之事,丫鬟、小廝各個都繃緊了皮子,忙得腳不沾地!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嬤嬤的眼神不好,你就當幫幫嬤嬤吧!」
傅婧容拗不過,這才出了垂花門。
彼時,二伯母尤氏正想攛掇她下嫁給二伯的另一門生杜衡。
按理說,二房是管不到大房頭上的。
可傅婧容的母親孟氏,與夫君向來恩愛,聽聞噩耗後便一病不起。
將將養了兩年才好些,但整個人憔悴枯敗,時常發呆垂淚,眼睛都快哭瞎了,壓根兒理不了事。
即便事關女兒終身,孟氏也只說了一句:「全憑容兒自己做主。」
杜衡,究竟是個什麼人?
傅婧容稍一打聽便能知曉,那可是個流連花叢不思歸的浪子!
心中鬱郁的她,偏偏又邂逅了顧修霖。
新科狀元本就長得俊朗儒雅,又逢喜事,更是意氣風發。
與那形容猥瑣頹靡的杜衡站在一處,高下立判。
傅婧容自然也被迷了眼,思量再三,才鼓足勇氣去找二伯父。
二伯父傅泊簡是如今傅家的掌家人,自是樂見其成的。
顧修霖寒門出身,年幼失怙。家中除了老母親,還有兩個大齡未嫁的姐姐,以及一個失智的弟弟。
狀元出身雖有可能收穫錦繡前程,但因沒有家族支持,止步五品的比比皆是。
可若是長房的女兒與顧修霖結了親,便可兩全其美。
若他發達了,傅家自然能享受到其中便利。
若他是個不成器的,那也是長房的爛攤子,與他二房何干?
傅婧容便這樣,作為棋子,半推半就地嫁進了顧家。
成親後,也有過幾日的溫柔繾綣。
顧修霖還在那張定情的帕子上題了一句:「終老南華常相伴」。
傅婧容原以為,二人會像自己的父母一般,感情日益深厚。
可她實際見識到的卻是:冷漠的親族,刻薄的婆婆,歹毒的小姑子,自私的夫君,難纏的外室……
每一個,都讓她崩潰。
儘管她步步退讓,犧牲自己的嫁妝,將尊嚴狠狠碾成齏粉,卑微地討好婆家,卻還是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婆母壽宴,顧家逼著傅婧容喝了林芝薇的小妾茶。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林芝薇竟見紅流產。
林芝薇本就是顧修霖的遠房表妹,一直頗得婆母和小姑子的喜愛。
是以小姑子三言兩語,便將「惡毒主母」的帽子,扣到了傅婧容的頭上。
一時間,汴京城裡,竟無人不知,狀元之妻是個不下蛋的妒婦!
不過,無論婆母如何哭鬧,顧修霖也並未同意休妻另娶。
面對傅婧容的質問,他私下辯解說:
他被灌醉了。
他也不知道林芝薇為何會懷上孩子。
他只當她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