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壯美的關中大地上,一條筆直如弦的平坦大道橫貫南北,從大秦帝國的中心直通北疆。
千軍萬馬沿著它發足狂奔,揚起的煙塵如同咆哮的巨龍在翻滾。
戰馬在嘶鳴,鐵甲在閃耀,似怒潮般滾滾向前勢不可擋。
這般震撼人心的景象先是讓城中僥倖生還的士人官吏短暫地呆滯了一瞬間,隨後便不約而同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北軍來了!」
「勤王大軍已至!」
「咸陽有救啦!」
「列祖列宗保佑,天不亡大秦!」
扶蘇凌晨時才小憩片刻,而且還睡得很不安穩。
荒誕離奇的夢境紛至沓來,攪得他一刻都無法安寧。
「殿下,大喜訊!大喜訊!」
「蒙恬大將軍勤王來了!」
「北軍馬上要入城啦!」
「您快醒醒!」
忠心耿耿的侍從興沖沖地一路小跑著進了麒麟殿,衝著御案後孤獨的身影放聲呼喊。
「什麼?」
扶蘇猛然驚醒,喃喃地念著:「誰來了?」
侍從的語氣中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蒙恬率三十萬北軍勤王救駕,此刻即將入城,請殿下傳詔示下。」
扶蘇噌地站了起來:「蒙恬來了?!」
「對對對,我夢中的鐵蹄如雷,是北軍!」
「是北軍!」
突然到來的狂喜填滿胸腔,扶蘇差點喜極而泣。
「速去準備儀仗,本宮親自出城迎接蒙將軍。」
侍從面色微變,小心地提醒:「殿下,叛軍還未撤走,外面兇險莫測。」
「還是等勤王大軍掃清叛逆再說吧。」
扶蘇用力一揮手:「本宮與蒙將軍並肩作戰又非一兩回,你儘管聽命行事即可!」
侍從這才無奈地應下:「諾。」
韓信率兩千精銳火槍兵分散潛伏到破敗傾塌的豪屋大宅中,陳慶在渭河邊整頓陣列架設拒馬。
與此同時,一桿蒙字大旗迎風招展,沿著滿目狼藉的街道暢通無阻地沖入城內。
「左右派出探馬。」
「全軍戒備!」
「遇賊格殺勿論,無需通報!」
初始時的一段路還好,除了荒涼冷清些,與記憶中的景象並無多大區別。
可繼續往前走下去,蒙恬、王離以及全軍上下情不自禁放慢了馬速。
曾經富麗堂皇的宮闕樓閣已經化作了殘垣斷壁,星星點點的煙火從廢墟中裊裊升起。
殘牆邊,斷椽後,敞開的大門台階處、街頭巷尾……
一具具冰冷的屍體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留下一團團觸目驚心的黑紅色血跡。
蒙毅晃了晃腦袋,懷疑是自己生出了幻覺。
咸陽呢?
繁華喧囂、百業興盛、士人公卿雲集的咸陽呢?
我記憶中的咸陽不是這個樣子的!
王離抬頭打量著一間門戶大開的宅邸,從門洞處隱約可見裡面或橫倒或斜臥的屍體。
高懸於門楣上的牌匾不知被什麼人刻意扯下,砸爛搗毀後又縱火焚燒,灰燼邊僅露出尚存的巴掌大一角。
他深吸了口氣, 壓下回家探望的心思。
王家不會有事的!
既然咸陽宮安然無恙,妹妹一定會想辦法保全家族不受叛軍侵害!
「將軍,你快看!」
接連不斷的倒吸涼氣聲,讓副官把目光投向了水泥路兩側的路燈杆。
他瞳孔猛縮,馬上指著隨風晃動的屍體向蒙恬警示。
一瞬間,眾多將官如墜冰窟。
漫長的街道上,一路懸屍一路血!
在中間一些街巷交錯的地方,屍體更是堆得幾乎觸到了屋檐!
蒙恬聽到了咸陽宮傳來的擊鼓聲,卻置若罔聞。
他牽動馬韁,小心翼翼地沿街前行。
終於,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陶淳!」
兩人雖然多年不見,但是從年少時已經熟識,對方的相貌哪會認不出來。
路燈上的陶淳被吊著頸子,發冠不翼而飛,花白的頭髮凌亂地披散開。
他臉色青灰,雙目緊閉,幾條乾涸的血跡從額頭一直蔓延到下巴。
又是一陣清風拂來,陶淳僵硬的屍體輕輕搖晃,周邊的男男女女同樣伴隨著他飄來盪去。
一家人整整齊齊,以同樣的頻率搖曳不休。
「逆賊戕害忠良,連老弱婦孺都未曾放過,簡直令人髮指!」
王離不禁心驚肉跳。
這真的是陳慶所為?
到底有多大的仇怨,才能讓他如此泯滅人性!
「往前走,再看看。」
蒙恬的心跳加快了幾分,催動戰馬繼續向前查看。
他左顧右盼,視線一刻都不敢離開路燈杆上的懸屍。
越是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寧騰,你也……」
「章兄,是你嗎?」
「你們怎麼全都……」
下一刻,蒙恬全身戰慄,直勾勾地盯著一顆吊在路燈上的頭顱。
「賢弟!」
「賢弟!!!」
蒙恬放聲悲號,椎心泣血。
他手腳顫抖著摔下馬去,爬起來之後跌跌撞撞地朝著懸掛蒙毅頭顱的路燈杆跑去。
「快把蒙上卿的首級取下來!」
王離心慌意亂,臉色蒼白。
眾多公卿全都遭了毒手,王家能倖免嗎?
士兵從路邊的商鋪中找來繩索,把戈、矛捆綁在一起,割斷了懸吊蒙毅首級的麻繩。
噗。
一顆瀝乾了血跡的頭顱直墜蒙恬懷中。
他低著頭,淚水瞬間打濕了眼眶。
「賢弟,何人害的你,你告訴我,兄長替你報仇!」
「逆賊,我要將你闔族斬盡殺絕,挫骨揚灰!」
蒙恬抱著懷中的首級仰天長號,聲音悽厲而嘶啞,讓圍觀者無不動容。
王離暗暗嘆了口氣,不知該慶幸還是憂慮。
一路行來並沒有看到王家人的屍首,或許可以暫時安心了。
不過……
路還很長,焉知族人的屍首不會出現在前方?
突然,王離眼神一凝。
「叛軍在那裡!」
蒙恬猛地回過頭,雙目殷紅猶如一頭瘋狂嗜血的野獸。
「眾將士聽令,隨我殺敵!」
「此戰不留活口,我要將逆賊全數趕盡殺絕!」
「殺!!!」
陳慶通過望遠鏡看到了蒙恬的舉動,唏噓地嘆了口氣。
曾經設想過無數次,會在怎樣的情形下跟這位名留青史的猛將見面。
萬萬沒想到,是他抱著兄弟的人頭來向我復仇的。
扶蘇對你推崇備至,誇你有勇有謀、文武兼備,更難得的是智謀膽識遠超常人,是少有的可以獨當一面的將帥之才。
陰差陽錯下,咱們沒來一場英雄惜英雄的會面,卻成了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敵。
「令弟是我殺的。」
「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還是會殺。」
「因果歷然,天地無欺!」
「所有火炮裝填彈藥,準備射擊!」
陳慶舉著矩子令,高喝著發號施令。
——
初升的朝陽被一層淡薄的灰雲籠罩,陽光半明半暗,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低沉壓抑的氣息,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咸陽宮牆頭上的守軍、躲藏在廢墟中的士人官吏,從門縫裡偷偷觀望的庶民百姓……
無數道視線匯聚在一起,心思各異地注視著勤王大軍的舉動。
戰馬嘶鳴、刀劍出鞘、甲葉嘩嘩碰撞在一起。
沉悶的蹄聲由稀疏再到密集,由緩慢再到急促。
最終上萬匹奔馬的奔跑聲與喊殺聲排山倒海、撼天動地!
蒙恬一手懷抱著蒙毅的頭顱,一手高舉長劍穩穩坐在疾馳的戰馬上,怒吼著發出聲嘶力竭的咆哮。
他是大秦最後一位以戰功封侯的武將。
他對行軍布陣,兵法謀略熟稔於心。
他知悉火器的運用,了解它的缺點。
他征戰大半生未嘗一敗!
「勤王大軍已至,逆賊安敢猖狂!」
蒙恬鬚髮皆張,懷著滿腔怒火喝令騎兵把陣型分散開。
火炮不可能殺死他們所有人,只要有一半衝過去就夠了!
「陳慶,還我兄弟命來!」
蒙恬壓低身體,緊緊地貼在馬背上,用盡最大的力氣朝著叛軍陣營呼喊!
「開炮!」
「後方無路,退無可退,全軍死戰!」
「死戰!」
「死戰!」
群情激昂的吶喊被震耳欲聾的炮聲和馬蹄聲所掩蓋。
弩弓射出的箭雨和密集的炮彈交錯划過天空。
這一刻,雙方士卒都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瘋狂嚎叫著撞擊在一起。
沒有什麼是非對錯,有的只是你死我活!
北軍急行軍八百里,人困馬乏。
刑徒和匠工經過一夜廝殺,疲憊到了極點。
然而這兩支疲兵的戰鬥一打響就萬分慘烈。
炮車阻礙了騎兵的衝擊,陳慶馬上命令所有士卒壓上去,殺人、殺馬!
蒙恬使一柄鋒銳的長劍,催動戰馬靈巧地旋轉跳動,劍鋒所過之處,鮮血漫天噴灑。
「逆賊受死!」
陳慶所穿的十二章服太過顯眼,故此蒙恬始終緊盯著他不放。
揮劍砍殺的間隙,他陡然爆發出一股巨力,奪過一柄短槍猛地投擲出去。
嗖!
幸好陳慶早有防備,槍尖貼著他的臉頰划過,凜冽的鋒芒激得他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老登,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過時了?」
「現在是屬於兵仙的天下!」
「來吧!」
轟——轟——轟——
陳慶的想法剛閃過腦海,咸陽宮的方向就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四座宮門同時被炸毀,飛揚的塵土沖天而起,眨眼間就形成了四道巍峨壯觀的煙柱。
交戰中的士卒短暫地停歇了一剎那,不約而同朝著後方看去。
蒙恬回頭遙望,一道冰冷的寒意瞬間傳遍了全身。
咸陽宮出事了!
太子殿下……
「回師!」
「回師救援皇宮!」
「王離,你率領部眾在此阻攔叛軍,本將去援救太子殿下!」
蒙恬什麼都顧不上,慌亂地喝令騎兵撤退。
雖然咸陽蒙氏大宅被逆賊攻破,府中青壯婦孺十不存一。但北軍中效力的蒙氏後輩同樣不少,家族還有延續的希望。
可要是太子殿下出了什麼事,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蒙家滅族近在眼前!
陳慶興奮地呼喊道:「北軍敗了!北軍敗了!」
迷茫中的刑徒和匠工頓時像打了雞血一樣,士氣暴漲至巔峰。
「北軍敗了!」
「殺死蒙恬,給兄弟們報仇!」
戰場瞬息萬變。
就在半刻鐘之前,北軍還依仗快馬長槍牢牢占據了上風。
可爆炸聲傳來之後,一下子就潰不成軍,任由叛軍劈砍殺戮也不敢回頭。
宮牆前,韓信號令火槍兵排好陣型,嘴角浮現出幾絲笑意。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勝舊人。
蒙恬大將軍今日亡於此地!
「住手!」
「逆賊休得猖狂,老朽誓死保護太子殿下!」
一名走路顫顫巍巍的老翁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路邊,橫握著一桿鋤頭朝著火槍兵大聲呵斥。
???
韓信不悅地瞪了他一眼。
老丈你有沒有搞錯?
兩軍交戰,刀來劍往。
你在那裡大呼小叫,不怕丟了性命嗎?
「保護太子殿下!」
「保護太子殿下!」
「與逆賊拼了!」
廢墟般的城市中,忽然傳來一聲聲高亢的吶喊。
空空蕩蕩的街巷中,人影從稀稀疏疏再到摩肩擦踵。
滿頭白髮的老翁,孱弱怯懦的婦孺,腳步蹣跚的傷患……
所有能行動起來的人拿起了五花八門的武器,從四面八方向咸陽宮趕來。
蒙恬大聲呵斥著,試圖讓百姓讓出一條通道。
結果人越聚越多,片刻工夫眼前已經不下數萬人!
「糟了!」
「糟糕!」
陳慶和韓信兩個一南一北,中間隔著黑壓壓數不清的人群,二人同時目瞪口呆,同時捶胸頓足。
昨夜亂兵大肆屠戮公卿世家,黔首百姓閉門不出,像是鵪鶉般躲在家中瑟瑟發抖。
叛軍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擾。
沒想到今天剛炸了咸陽宮,百姓一下子全出來了!
韓信急得額頭上直冒冷汗,回頭望向崩坍的宮牆處翻越出來的皇宮內衛,忍不住露出苦笑。
「叔叔,信一時大意,害您功敗垂成。」
「如今……」
唯有活捉扶蘇才有一條活路!
陳慶能感覺到身邊的士卒都在盯著自己,等他做出決斷。
「媽的,這特麼就叫作繭自縛吧?」
如果扶蘇不是遇上他,早就該自縊身亡了。
如果不是他竭盡全力的輔佐,扶蘇哪能有這麼強的號召力。
王莽最後怎麼死的來著?
眾叛親離,遭亂刀分屍而死。
我也要走他的老路?
陳慶搖了搖頭:「還不如來一場天降流星呢,死我也死得服氣。」
「侯爺,城外的百姓也來了。」
「咱們怎麼辦啊?」
「這回真的沒活路了!」
「咱們一人起碼要挨個幾百刀,非得剁成肉糜不可!」
放眼望去,前方不是北軍就是喊著保護太子的黔首百姓。
自己一方的人手簡直像是滄溟中的孤島,四面八方皆是滔天巨浪。
有人想逃回渭河邊,冒險涉水逃離,結果回頭一看,連退路都被堵上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
「死,或重於泰山,或……」
「我操你媽,那不是咱們的援軍嗎?」
陳慶突然一蹦三尺高,激動地不停拍打著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