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道從容自若,笑道:「我敢問大郎,大郎是不是其實也贊成打興洛倉?」
聶黑獺、劉胡兒齊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徐世績也看了他好幾眼,轉顏而笑,嘆與聶黑獺、劉胡兒說道:「如何?俺就與爾等說,爾等雖俺家的家生奴,從小便伺候俺,自謂知俺心思,卻真是俺知己者,非爾等,李二郎也。」
他負手帳內,重新踱起步來,踱步稍頃,對李善道說道,「觀今天下形勢,海內洶洶,民亂不已,而隋室之起,賴於關中,東都洛陽,則系關東重鎮,設若隋室欲使天下復安,依俺度之,不外乎兩策應對。一則,改弦易張,盡除苦民、弊民之政;一則,依關中、洛陽為基,分出精兵名將,以討平四方,然卻昏主竟不但不革除弊政,反更棄關中、舍東都,自下江南,乃居江都,此誠倒行逆施之舉也!但凡明智之士,皆可由此看出,隋室之亡,已是定局!
「是故,南北群雄競起,莫不爭搶隋鹿。當此之際,我瓦崗義軍據占中原腹心之地,近鄰東都洛陽,此莫大之地利是也!那麼,我瓦崗義軍現下最該做的事情是甚麼?固當宜是積極地攻略郡縣、擴充部曲、壯大聲勢,然後以此腹心之地為本,克取洛陽!洛陽既下,試看海內諸雄,管他是北之竇建德諸輩、抑是南之杜伏威諸輩,便又有誰,還可與我瓦崗義軍爭鋒?
「隨後,或西進關中,占隋室根基之所;或東破江都,擒昏君於帳前,則大事成矣!」
一番話說到這裡時,徐世績的語氣已是相當慷慨,但他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語氣遂變得稍嫌低沉,他回到榻上坐下,攤開手來,頗是無奈地說道,「奈何翟公、奈何翟公……,唉,二郎,你是知道的,俺與你說過,俺私下裡實是亦有進言翟公,蒲山公『取興洛倉』此議可以用之,興洛倉一得,於今遍地饑民,流民滿州、滿郡,到處俱是,我瓦崗義軍有了充足的糧秣,何愁不能朝夕之間,得兵百萬?
「以此百萬之眾,進取洛陽,且如蒲山公所言,洛陽留守楊侗,孺子耳,段達、元文都諸輩,皆暗而無謀,易如反掌!可是翟公,他……」
徐世績再又嘆了聲氣,說道,「翟公他為咱瓦崗的兄弟們著想,不欲你我為此犯險,因既不肯用蒲山公之議,也不肯聽俺之言。二郎,你問俺是不是也贊成打興洛倉,俺實言告你,為我瓦崗義軍的前路計議,俺自肯定是贊成攻興洛倉的!也是以,你問俺緣何昨日席間,俺雖瞧出了蒲山公『未雨綢繆』此議,似有玄虛,也許是意在『攻興洛倉』,而為何未有提醒翟公,二郎,俺實是認為攻興洛倉,對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啊!」
這最後一句,「俺實是認為攻興洛倉,對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卻與他這句話前邊的「為我瓦崗義軍的前路計議」此句,有點不太吻合,前後不太呼應。
「為我瓦崗義軍的前路計議」,明顯不僅包括了翟讓,更重要的,還包括了徐世績、李善道等,但「俺認為攻興洛倉,對翟公有利」,他卻只提到了翟讓。
李善道當然知道他為何最後會說上這麼一句,身為臣屬,看出了玄虛,卻不提醒主君,這未免有「不忠」之嫌疑,那為了找補,徐世績勢必就要補上這麼一句話,以表示他的「不提醒」,主要是因為這件事對翟讓有利,亦即,實際上他這麼做才是忠心,他絕非不講忠義之人。
李善道說道:「大郎為人,善道豈會不知?大郎本忠義之士。敢請大郎知曉,善道適才的如此一問,並無別意,善道只是想知道一下大郎對『攻興洛倉』此議,到底是怎麼看的。」
「現在你知道了?」
李善道說道:「不僅僅是知道了。善道敢稟大郎,好比是小家雀敢附鳳凰,就『攻興洛倉』此議,善道的意見與大郎完全相同。善道也贊成攻興洛倉。而且對方今海內形勢的判斷,善道亦以為大郎所言,誠然遠見洞悉之論,隋室之亡,確乎已成定局。
「時不我待,於今我瓦崗義軍最宜當所為之事,的確是該積極進取,決不可只以滎陽數郡為我所得、以子女金帛稍得而為自滿、自享!只是,大郎,在下有一疑。」
徐世績問道:「何疑?」
「便是昏主南下江都此事。善道雖然不才,可大郎適才所議,善道卻也能夠看出,誠然是關中、洛陽,乃隋室之根基地也,昏主再是昏聵,這一點他不該看不出來吧?他卻為何竟棄拋關中、洛陽,而下江都?……大郎,觀昏主繼位以今的所為所舉,其政雖殘民,其人卻非『何不食肉糜』者,今卻行此愚者亦不為之此舉,善道對此,委實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世績說道:「昏主政雖殘民,人非晉惠帝之屬,這句話,二郎,你說對了一半。」
「敢問大郎,不對的一半在哪裡?」
徐世績感慨地說道:「遍觀昏主繼位前、繼位後的所為、所舉,他何止不是晉惠帝之屬,論以志略,他儼是欲成就秦皇、漢武之雄業也!他所失者,失在急躁。
「漢末至今,海內亂了四百年,好不容易隋室再次一統宇內,海內士民,無不思安,卻昏主不察民心,不識民情,為己之功業,驅百姓如犬牛,兩伐高句麗,又大興土木,造東都、通運河,短短十二年間,民為之死者,不知其數!州郡士民,為之破家者,不知凡幾!
「這天下,怎能不再亂起來?昏主所失,在於過急啊!他如果把這幾件事,分開來,慢慢做,憑藉先帝留下的基業,就算他一代難以完成,換以兩代、三代完成,其功業或亦不失漢武也。
「二郎,你不對的一半就在於此。」
李善道聽懂了,徐世績的意思是,李善道對楊廣的評價太低了。
雖然在楊廣的折騰下,楊堅留下的基業現已被他敗得差不多了,隋室之亡,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但對於楊廣這個人的抱負、志向,徐世績卻竟還是頗為認可、欣賞的。
或許,這就是「英雄重英雄」?
當然,楊廣施政,殘民如虎,由此一點,他就稱不上英雄,可英雄所有的抱負、志向,他是有的。徐世績在這一點上,和他起到共鳴,細想下來,也並不奇怪。
李善道說道:「是,大郎指教的是。比之晉惠帝之屬,昏主確是要強得多。」
「但你拿晉惠帝做例子,從某種方面來說,也算恰當。」
李善道笑道:「大郎,你把我給說糊塗了。大郎你剛說昏主非晉惠帝之屬可比,卻轉眼又說用晉惠帝為例,也算恰當。敢問大郎,何處恰當了?」
「恰當在晉惠帝與昏主在繼位前的經歷。」
李善道心中一動,大略猜到了徐世績要說的東西,說道:「大郎的意思是?」
「昏主雖非生在帝王之家,然他生時,先帝已繼承隨國公之爵,昏主之姐並已為前周皇太子之妃,是昏主亦是自幼錦衣玉食,長於婦人之手。這一點,他與晉惠帝並無兩樣。」
李善道說道:「不錯,這一點來說,昏主與晉惠帝倒確無二樣。」
「你適才問,昏主豈會不知關中、洛陽之重,而卻為何在當下之此隋室已江山欲墜的形勢下,南下江都,二郎,其原因就在於此矣。」徐世績把話頭拉回到了李善道剛才的問題上。
李善道說道:「敢請大郎詳示。」
「既長於婦人之手,昏主十二三歲時,隋又已代周,昏主旋得晉王之封,復後以弱冠之齡,為討陳之元帥,兩三個月而已,陳即討定,是年在江都得授揚州總管,是乃昏主又一直順風順水,從未經過任何的挫折,凡所耳入,聽的盡恭維之言,凡所目見,座前盡卑恭之徒,……二郎,你試想之,幾十年這樣下來,昏主會不會就縱有才略、懷有抱負,然卻欠缺堅韌?」
李善道點了點頭,說道:「孟子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較以孟子此語,觀昏主經歷,確乎如二郎所說,在性格上,他恐怕的確是欠缺堅韌。」
「所以,天下一亂,昏主他就灰心喪氣,壯志全消,乾脆捨棄關中、東都,南下江都去也。」
李善道回味了會兒徐世績推測楊廣現下心態的這番話,說道:「大郎剛說,昏主曾為平定陳朝的元帥,後又在江都,得授揚州總管,昏主對江南當是很熟悉的吧?」
「豈僅是熟悉!二郎,你可知昏主前後在江南待了多久?」
李善道還真不知道,問道:「敢問大郎,待了多久?」
「在揚州總管任上,昏主一待,就是十年!就連江南的吳儂軟語,昏主都學得地地道道。在江南的十年間,昏主收攬江南士人之心,安撫江南百姓,禮重江南高僧,可以這麼說吧,江南之所以後來能得安定,客觀來講,昏主當時的這十年鎮守、安撫之功,不可沒也。」
李善道說道:「原來如此。大郎,那我就明白了,昏主為何會在當下南下江都。一個是因大郎適才所議,他欠缺堅韌,一遇重挫,就難再自振;一個則也是因江南實是昏主的發家之基。」
「比起關中、洛陽,對江南,昏主可能確是更有感情,更加喜歡,待在江南,他也更能放心。」
楊廣和江南的關係的確是很深。
不但他自身於繼位前,在江南待過十年之久,江南是他的長期經營之地,他的後、妃,得其寵愛的亦多江南人。他的皇后蕭氏出自南朝梁的皇室;他的寵妃宣華夫人,是陳後主的妹妹,此外,他還有一個妃子,亦是出自蕭家,並又有兩個妃子,分是陳後主的第四和第六個女兒。
又在文化上,楊廣這個人,有著秦皇漢武的抱負,同時,他也很有文采,寫的一手好詩。
儘管他的詩風與南朝在形式上追求辭藻華麗,在格調上比較輕佻甚至下流的「宮體詩」截然兩類,一掃宮體詩的淫靡之氣,有魏武帝的慷慨悲歌之風,——如他於大業五年,西巡邊地張掖時所寫的《飲馬長城窟行》,詩云:「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萬里何所行,橫漠築長城。豈合小子智,先聖之所營。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端得是質樸凝重,大氣磅礴。
唯僅從此詩的意境看,怎能看出他居然是個亡國之主?且也不必多說。
只他的詩風與江南風行的詩風雖不同,論以文采之士的話,北地淪落胡塵了這麼多年,肯定是不比江南多,亦即,文化方面,楊廣和江南士人的話題,其實也是更多,更能說到一起。
及在政治上,楊廣和江南的士人相熟,為制衡關隴貴族,繼位以來,他也著實拔擢、重用了不少的江南士人。他現重用、親信的虞世基,就是江南人,系由陳朝入仕本朝的。
是政治方面,比之李密、楊玄感等這些關隴軍功貴族出身,思想大約還停留在北朝的朝代更迭時期,以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這些子弟們,——畢竟從西魏、經北周、到本朝,短短的四十多年間,就換了三個朝代,且三個朝代的皇帝全然都是出自關隴集團,則對李密、楊玄感等來說,「天下安時,我輩與你共享天下,天下亂時,既你可取代前代,我輩為何不能把你取代」,這樣的觀念可能再正常不過,楊廣也誠然可能是更加信任江南的士人。
幾個方面的原因綜合下來,故是出現了現在這個天下大亂,楊廣卻竟南遁江都的事情。
肚皮里又琢磨了片刻,李善道笑了起來。
「二郎,你笑什麼?」
李善道笑道:「大郎,我笑昏主。」
「昏主怎麼?」
李善道說道:「昏主今捨棄關中、洛陽,南下江都,或其所欲,竟是奢求能如南朝、北朝,再在江南割據,亦一國之君也。其若真如是想,卻是形勢不辨,潮流不明,痴心妄想罷了!」
「哦?這話怎講?江南系昏主長久經營之所,其江都宮中現所用之士,如虞世基等,亦多江南名士,於今雖有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等紛爭於江淮,而此數輩,卻多北人,在江南恐無根基,如果昏主能擇用賢將,分往討擊,或杜伏威諸輩早晚可以討定。至時也,昏主以江為御,縱舍關中、北地,割據於江南,效仿孫氏、南朝之舊事,似也並非不能的吧?」
李善道笑道:「大郎智士,怎會瞧不出,這定然是不可能的?」
「怎個不可能?你說與俺聽聽。」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是了,大郎不是瞧不出,是在考較我了。」
「稱不上考較,俺就是想聽聽,你得出此判斷的緣故何在?俺願聞其詳。」
李善道豎起了三根手指,說道:「回大郎的問話,原因有三。」
「細說來聽。」
李善道不慌不忙,說出了三個原因,說道:「設若昏主果能擇用賢將,怎會杜伏威蹶而復起?六合、海陵,距江都縣咫尺之遙,猶不能定,可見昏主誠已氣喪,其今雖親在江南,江南之亂,也已是不能平定,此其一;昏主所信用者,雖頗多江南士人,然其禁軍,泰半北人,短駐江南,自是尚可,若長久不還,誰無父母妻小?勢必生亂,此其二;正如大郎方所之言,漢末到今,海內亂了四百年,民心已是求定,此際若再求割據江南,豈不緣木求魚?此其三。」
徐世績旁顧聶黑獺、劉胡兒,再又一次地感嘆說道:「如何?」
劉胡兒機靈,已知其意,識趣捧場,笑道:「知郎君者,當真是李二郎也!」
「大郎,我說的這三個原因,不知對是不對?」
劉胡兒笑道:「李二郎,你有所不知,私下時,我家郎君也曾與奴等說過此事,亦是斷定即便昏主現真是存有割據江南之意,終也必是不能成。至於緣故,正是二郎你說的這三條。」
「一時僥倖,不意善道竟能與大郎同心同意,實令善道誠惶誠恐。」
徐世績端起茶碗,到李善道座前,示意他也舉碗,說道:「二郎,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今雖隋室亡之已定,南北群雄爭起,我等能否成事,現尚在兩可之間。欲於此英雄奮競之際,成就事業,非得我等兄弟齊心同力不可!你說你是一時僥倖,與俺同心同意,俺卻望你以後,能夠一直與俺同心同意!帳中無酒,以此權代,二郎,滿飲此碗。」說完,自一飲而盡。
李善道早已起身,恭謹地聽他說完了這些話,忙也將茶碗中的茶湯飲盡,應道:「敢不從大郎此令!善道此身,上山入伙之時,已許大郎,願為大郎馬前之驅,為大郎竭忠效死。」
兩人對著,向著對方亮了下碗底。
彼此相顧,俱是真誠的笑容。
關於楊廣的話,到此告一段落。
兩人分別重新坐下,又說了會兒李密「遣人潛伏洛陽」此事,以及這事兒李密辦成之後,會何時打興洛倉,打興洛倉的話,又怎麼打等事。
卻他倆現等於是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即都已知道對方,看出了李密「未雨綢繆」之言,實是虛假之語,為的是哄騙翟讓,但兩個人卻都沒有提醒翟讓,共同的「秘密」之下,再做對談,和以往的對談,兩人就都感覺到了不同,均是覺得好像與對方比之前更加親近了。
不知不覺,談到傍晚,留李善道吃了飯,把茶葉給了他,徐世績才親送他出帳離去。
目送暮色下,李善道遠去後,徐世績沒回帳中,轉去了他父親住的大帳。
其父、其姐等,與李善仁、王家三口、裹兒、康三藏等是一同被從寨中接來軍中的。
寨中再比軍中安全,條件有限,徐世績在此吃香喝辣,讓他的父親在寨里吃不好、住不好的「受苦」,不合孝道。
正好他的二姐徐蘭也在。
說起了今天在帳中和李善道的這番長談,徐世績甚是流露出了讚賞李善道的意思。
徐蘭聽了,乃有一話道出,說道:「阿弟,李二郎其人,昔在縣中,風評固是不佳,自俺進寨以今,聞其舉為,卻智勇兼備,難得是且有遠識,堪稱英傑。你素有識人之明,寬厚慷慨,亦能得人為用,今你既對他也頗為讚賞,你與他說的那句話也是正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俺雖婦人,亦知凡欲成事者,非得有傑出之士扶助不可,如漢高之得三傑,遂成漢家四百年基業,則你往後,待他可更作結納,更多優撫,以得其甘願為你效命之力。」
徐世績恭敬地應道:「阿姊教誨,弟銘記在心,必謹遵之。」
他們姐弟私語,無須多言。
只說當天下午,一如李密對翟讓之稟,裴叔方騎著翟讓轉送給他的馬,帶著僕從數人,離了李密駐地,往洛陽而去。去不過四五日,一道消息緊急地傳了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