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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垂楊柳下賞丑奴

2024-08-08 01:09:21 作者: 趙子曰
  這巨商一口秦音官話,十分流暢,然碧眼虬須,是個胡人。

  魏晉至今,經過東晉十六國、南北朝這一大亂之世,哪怕中原之地,現也已是漢胡雜處,不僅曾在中原建立過政權的匈奴、鮮卑等族遺民於今散混各地,——如那劉玄意家;西域的粟特人也大量地經絲綢之路入來中土。

  這一位自稱名叫康三藏的巨商,便是粟特人,或更準確的說,其祖上便是自西域來的粟特人。

  從他祖父時起,他家遷居中土,傳到他這兒已是第三代。儘管外表上還是個胡人模樣,然因其家在中原定居已久,這個康三藏在別的方面已與中原人並無差別,——也因此,就連信奉的宗教亦從粟特人傳統信奉的祆教,變成了盛於當下的佛教。

  「三藏」之名,即佛教之語也。

  這個名字沒啥問題,唯李善道是從後世來的,聞得他叫此名,不免就有些詫異。

  光著膀子,提著明亮亮鋼刀的這年輕人,便是李善道,聽了康三藏報上姓名,先怔了下,旋即而笑,說道:「你叫三藏?卻怎不姓唐?」瞅了眼也已拜倒地上的康三藏的那個小奴,那小奴伏拜著的,看不到相貌,然身體瘦弱,卻亦半點沒有那幾位「師兄」、「師弟」的雄姿。

  康三藏哪能聽得懂他的玩笑話?惶恐答道:「回阿爺的話,小奴祖上本西域康國人,因以康為姓。」人在刀下,不得不委曲求全,雖不解李善道此語之意,深恐善道會因此變臉,性命當前,一個姓氏也就不重要了,又巴結地說道,「阿爺要是喜歡,小奴便改了姓唐。」

  姓氏,那是說改就改的?

  高丑奴頓時鄙夷,吐了口濃痰到他頭上,說道:「你這鳥胡奴,忒沒廉恥!」

  從在李善道身後幾人中的一個,亦是大為鄙視康三藏的此話,說道:「二郎,這老胡兒,是個沒廉恥的賊廝鳥,殺了吧。」說著,就往前上,提刀來殺康三藏。

  康三藏嚇得愈發爛泥了,任高丑奴吐的濃痰順他額頭下流,絕不敢抹,搗蒜一般,扣頭不絕,哀聲求饒。

  李善道說道:「十三郎,且慢。」被稱「十三郎」的此人,名叫焦彥郎,是個說干就乾的急性子,已經越過了李善道,李善道一下沒攔住他,趕忙探手,將他扯住,說道,「徐大郎此番領咱下山,這個甚麼康三藏是咱此行的正主兒,要殺,也不能咱殺。」

  七八個從船邊攀上來的漢子飛奔跑來,帶頭的是費三郎。

  李善道拽回焦彥郎,忙迎住費三郎,——費三郎的名字,他已知道,叫費君忠,刀還入鞘,行個拜手禮,說道:「費大兄,這胡人便是咱這趟要劫的正主兒,我正在問他姓名。」

  費君忠掃了眼康三藏,沒甚在意,直直地朝腦袋稀爛,撲倒在地上的張鐵叉處看,吃驚說道:「這廝就是張鐵叉麼?誰殺的他?」

  他上船的晚,沒看到高丑奴鐧砸張鐵叉的那一幕。

  張鐵叉的死狀甚是悽慘,想這李善道,不論今生前世都是良民,現雖已投進瓦崗入伙,今日更是為了表現,壯起膽子,親和高丑奴等一起上船,但心理上對自己定位的轉變好轉變,到動真格時,潛意識也好、生理上也好的轉變卻沒那麼輕易,還是得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故而從剛才過來,直到現在,他都刻意地沒去細看可憐死掉的張鐵叉,這會兒克制著生理上不適的反應,瞥了下地上的張鐵叉,那腦漿和鮮血混塗於甲板上,真是刺眼!

  他忍住反胃,作笑答道:「是,這就是張鐵叉,丑奴殺的。」

  費君忠贊道:「好你個丑奴,真是一條好漢!」

  高丑奴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兩聲。

  又數人奔來,一個十六七的少年跑在最前,可不就是魏夜叉。

  魏夜叉早就上船了,他是頭批上船的,但上船後,被守在船邊的張鐵叉、康三藏的手下給擋住了,故到這時才趕過來。高丑奴殺張鐵叉的一幕,他看到了。

  奔到近前,止住步,他盯了盯張鐵叉的屍體,抬眼又盯了盯高丑奴,滿臉不高興,操著變聲期的公鴨嗓,懊惱的說道:「入他娘娘,來晚了!」

  李善道會打圓場,笑道:「要非費大兄、魏大兄敵住了這張鐵叉的手下,丑奴也難將他殺了。」不欲就此多說,岔開話頭,再次介紹康三藏,「費大兄、魏大兄,這胡人即是那巨商。」

  粟特人擅長經商,費君忠等常年幹這攔道搶劫的勾當,粟特胡商不說多,然亦大都見過,因並不驚訝康三藏是個粟特胡,費君忠喝問他說道:「你的貨都在哪裡?領俺們去看。」


  康三藏起不來,他的那小奴也起不來,高丑奴再次把他揪起。

  遂由魏夜叉指揮船工把船靠岸,費君忠押著康三藏去查視貨物。

  至於那些投降的張鐵叉、康三藏的手下,自有登船的嘍囉們看守。

  膽戰心驚的船工們回到崗位,勉勉強強地把船劃靠到了岸邊。

  單雄信和他帶著的第二批人,尚未近船,張鐵叉就已被殺,單雄信等因也就沒再上船。

  大船停下,單雄信、徐世績登船。

  魏夜叉、看完了貨的費君忠和李善道等一起迎接。

  看見伏屍在甲板上的張鐵叉,問了殺他的經過,單雄信少不得又夸高丑奴一番。也不必多說。

  只說徐世績主持著,先是令康三藏把貨單拿出,接著費君忠等各領人手,把船上貨艙里的商貨悉數搬到岸上,最後徐世績按照貨單,一一清點,直到確定無一遺漏有缺。

  這一趟,當真是大收穫。

  康三藏是個布商,買賣的貨物以布匹、絲織品為主。

  從貨艙里搬出來的貨物因此也大多是布匹、絲織品。

  普通的布匹占了多數,此外也有上等的綾羅綢緞,如京口的綾衫緞、會稽的吳綾和絳紗等。

  又在此外,還有別的一些各類商貨。

  「天下取法,號為襄樣」的襄陽漆器、名聞南北的揚州江心鏡、瑩潤光潔的越窯青瓷等,皆頗各有。還有不少佛經,以及按貨單上所寫,乃是出自楊廣所修建的江南名剎國清寺的百餘座開了光的大小佛像,以至並有數匣合浦的珍珠、兩箱宣城的毛筆。

  林林總總,在岸邊堆積如壘,看得人眼花繚亂。

  單雄信開懷笑道:「賢弟,不枉你我辛苦,這一遭沒白來。搞到這麼多好東西,至少得值個數百、上千金吧?回到寨里,你我向翟公繳令,不算落了咱倆的面子。」

  不管是上船動了手的,還是沒趕得上上船或者在岸上接應的,跟從單雄信、徐世績來的這數百部曲,雖然搬東西搬的是汗流浹背,但搬得越多,越是快活,個個喜笑顏開。

  費君忠、魏夜叉等俱道:「何止是不落面子,往常劫上個十三四撥的商旅,也沒這麼多的收穫!回到寨里,報與翟公,翟公肯定歡喜!」

  剛奪船時,有幾個部曲受了傷,——好在沒人死,康三藏作為一個商人,當然不可能只帶貨物,不帶錢,繳獲到的金餅、白錢頗多,徐世績令取了些,當場賞給那幾個受傷的部曲。

  隨後,他與費君忠、魏夜叉等餘下的部曲說道:「咱寨里的規矩,你們都知。凡劫得錢貨,自留三成,余入寨中。且等回到寨里,把這批貨物能賣多少錢,算清楚了,取了該分給咱的那份,然後俺與單賢兄自會再與你們分。」

  費君忠、魏夜叉等應諾。

  徐世績令從繳獲中又取出三四塊金餅,拿與李善道,說道:「二郎,能順利地將船劫下,你獻策有功;船上護衛二百餘,若非張鐵叉被丑奴鐧殺,少不得咱也還得再斗上一陣,丑奴亦有功。還有你的這幾個伴當,從你洇水、先登,也有功。這幾塊金餅,先賞你們。餘下該分給你們的,亦等回到寨中算好了後,再與你們。」

  ——卻李善道所獻的劫船之策,所謂「聲東擊西」,便是先以岸邊的鼓譟來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力,從而使費君忠等能得以靠近;繼再以費君忠、魏夜叉等的靠近,再一次地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而實際上真正的首批攀船進攻的人手卻是他和高丑奴、秦敬嗣、焦彥郎等,他們事先從那兩艘黑篷的小船上下到水裡,趁康三藏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機會,從船尾摸到船上;而又所謂「擒賊擒首」,則即高丑奴鐧殺張鐵叉,上到船上後,不與戀戰,憑藉高丑奴、焦彥郎等的勇悍,直取張鐵叉。他的這這條計策,現在來看,得到了比較不錯的實現。

  李善道推辭說道:「多虧費大兄、魏大兄等吸引走了船上的火……,注意力,我與丑奴等才得以僥倖登船,費大兄等還沒得賞,我等怎敢便受?」

  徐世績說道:「咱寨中素來賞罰嚴明,只要有功,必然皆賞。費三郎等的賞賜,等到寨中再說。你和丑奴的功勞最大,卻須當先賞。」

  推辭一次就差不多了,無須再多推辭,李善道便道著「不敢」,接下了金餅。

  ——他當然是不把這些外財看在眼中,可若為了自己的高風亮節,耽誤了秦敬嗣、焦彥郎等這幾位冒著風險跟他來投瓦崗、又冒著更大的風險跟他上船的漢子們的發財,那可就不妥了。


  三四塊金餅,值錢數十萬,已不為少,單雄信喜愛高丑奴的勇猛,卻猶嫌少,親抓了一把珍珠,塞給高丑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說道:「那日俺問你,你說你不會使槊。鐧雖也好,嫌短,這臨陣殺人,只會使鐧尚不足夠,回頭來,俺教你使槊!」

  高丑奴在李善道的示意下,收下了珍珠,誠惶誠恐,感謝單雄信的厚意不盡。

  徐世績與單雄信商量了下後,對於那些俘虜,兩人傳下令去,若肯投從瓦崗,便留下來,若不肯,就任之自去。這些事,自有費君忠等去辦。

  井井有條地把諸項劫後事宜,徐世績一一的都安排停當,接下來,該到處理康三藏了。

  魏夜叉擺出老練大人的樣子,兇狠地說道:「這老胡兒大不敬於二郎、大郎,明知二郎要來劫他,他不老實的將財貨進奉,偏敢在梁郡找了張鐵叉護從。依俺看,不可放走,殺了算逑!」

  這簡直欲加之罪了。

  康三藏欲哭無淚,磕頭求饒。

  船上磕完地上磕,額頭都快磕爛了。

  徐世績略略沉吟。

  李善道以為這個康三藏不殺為好,但也不能放走,他正待進言,徐世績已經考慮成熟,做出了決定,說道:「聞得杜伏威、李子通等好漢在淮泗、江南,近來干出了好大的聲勢,俺前曾建議翟公往通消息,為道路所阻,剛好這胡商是從揚州來的,正可向他問問杜伏威、李子通等而下的虛實底細。」與單雄信說道,「賢兄,要不先把他帶回寨里?」

  單雄信沒有意見,說道:「一個老胡罷了,殺也好,放也好,帶回寨里也好,隨由賢弟做主。」

  康三藏逃得一死,心頭一松,然聞徐世績話意,卻是要把他帶入瓦崗,又是心頭一沉。

  松松沉沉之間,他也沒奈何,只能後悔貪財,不該出一趟商路之餘,聽天由命矣。

  劫船的時候,不僅通濟渠上的船隻避逃不及,岸邊的百姓、行人看到這麼大的陣仗,又聽到岸邊留下接應的徐、單部曲們喊叫「瓦崗好漢在此做事」,也都逃走躲避了。

  道上這會兒冷冷清清,只駕船的一干漁夫、當地的輕俠頭領等還眼巴巴地候在邊上。

  單雄信召了彼等近前,令費君忠、魏夜叉等拿了些錦緞、錢財賞之,又與他們說了幾句話,待他們辭別走後,笑與徐世績說道:「賢弟,事辦完了,回寨吧!」

  將劫來的貨物搬到隨行帶來的車上,足裝了二三十輛大車,數百好漢揚武揚威的,乃還瓦崗。

  卻那滎陽郡守楊慶,如徐世績所料,這一回,仍是未有派兵來管。

  回寨途中,依舊是在陽武的那家豪強、胙城的劉家莊中和韋城瓦崗鄉寨里,各住了一夜。

  單雄信慷慨大方,取那繳獲中值錢的,贈給了陽武那家豪強和劉玄意甚多,又黃君漢是胙城人,到胙城時,單雄信、徐世績順道去了趟黃君漢家,也不必提。

  數日後,回到了寨中。

  安排好部曲,單雄信、徐世績先去拜見翟讓。

  費君忠、魏夜叉等俱隨行。

  這趟劫船,李善道有大功,得了徐世績的主動招呼,他和高丑奴也跟著同去。

  瓦崗寨的中樞名喚聚義堂,翟讓平時都在。

  聚義堂也在山的北坡,建築在一個專門選的風水上好之處,離徐世績的住處不遠不近。

  堂外有院,諸人未到院前,已聞笑語聲從院中堂上傳出。

  至得院外,詢問後知,是內黃的一位豪傑,亦是寨中的一位老熟人了,名叫王伯當的來了,翟讓等在與他說話。王伯當不是寨中人,費君忠、李善道等不好貿然進堂。單雄信說道:「你們在這兒等著,俺和大郎先入內拜見翟公。」

  於是,單雄信、徐世績兩人聯袂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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