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番外五(裴曈):畫像
一過寒露,天氣驟然轉涼。
傍晚時分,仁心醫館門前的燈籠亮了起來。
陸曈才把桌柜上的藥冊收拾好,把沒賣完的成藥放到藥架上,架子太高,才踮腳往上夠,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將她手中成藥罐子放在藥架上。
一回身,裴雲暎站在身後,正拿起桌上風燈。
陸曈看看漏刻,有些奇怪:「今日怎麼這麼早?」
「連值守兩日,今日可以提前下差。」裴雲暎提著風燈,往裡鋪照了一照。里舖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他打量一下,問:「其他人去哪了?」
「在城南看鋪子。」
老苗走後,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
有時坐館閒暇之餘,也試著研製一些新方。不過如今寫新藥方,大概是受苗良方和紀珣的影響,還有常進先前在醫官院的耳提面命,如今用藥溫和良多。但縱然如此,醫館裡新出的成藥還是頗受病者讚揚。
加之她從前又在翰林醫官院中任職,雖說後來以身體不適為由辭任,但又因裴雲暎的緣故,在盛京一時名聲大噪。簡直就成了仁心醫館的活招牌。
杜長卿怎會放過這個絕佳機會,立刻尋人在城南清河街物色了一處鋪面,專門售賣成藥,叫做「仁心藥鋪」。
不過「仁心」這塊招牌,在西街尚且算名副其實,在清河街卻不怎麼「仁心」。
同樣的成藥,換個裝藥的罐子木匣,價錢貴了一倍不止,銀箏曾委婉勸說這樣是否不太好,被杜長卿理直氣壯地反駁。
「這城南的鋪子租金和西街的租金能一樣嗎?何況西街的是自家鋪子。再說了,你不懂有錢人的心思,你要是把這成藥定便宜了,人家還不樂意買,懷疑你這不是好貨!」
「聽我的,漲價准沒錯!」
要說杜長卿雖然有時瞧著不著調,但對富人心思拿捏精準,成藥價格一上漲,買藥的人還越來越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麼。只是城南那頭生意好,銀箏和杜長卿阿城他們免不了過去幫忙。
陸曈低頭從里舖里出來,裴雲暎替她拿醫箱,問:「那你怎麼不去?」
「你不是知道嘛,」陸曈答:「我最討厭權貴。」
她答得一本正經,裴雲暎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沉吟著開口:「你這麼說,讓我覺得有點危險。」
陸曈遞給他一杯茶,他接過來,低頭飲盡。
「你怎麼不問問是什麼就喝?不怕我在裡面下毒?」
裴雲暎笑了一下,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陸大夫給的,砒霜也得喝。」
陸曈:「……」
這人總是如此,明明都成親一年,還總喜歡故意逗她。有時陸曈也為他的那些話嘆為觀止,不知道殿前司里成天都教些什麼。
他瞥一眼陸曈神情,輕咳一聲:「時間還早,既然銀箏不在,出去走走?」
今日沒有多餘醫籍要整理,夜裡左右無事,陸曈就點頭:「好。」
……
潘樓街東,不是七夕日,就冷清了許多。
又是秋日,夜裡淒清,許多小販都已自歸家去了。不過人少逛著倒是不擠,陸曈和裴雲暎走著,瞧見前頭有一小攤車。
攤車車主是個小姑娘,年紀不大,頂多十一二歲,許是也想早些賣完趕緊歸家,好不容易見有遊人經過,忙熱情招攬:「首飾珠串,最後幾隻啦,姐姐,」她仰頭,望著路過的陸曈,笑道:「來瞧瞧我家的首飾吧,給您算便宜些。」
陸曈頓了頓,還未說話,裴雲暎已走到小攤車前,對她揚一揚眉:「挑一件?」
陸曈心中失笑。
當初她和裴雲暎針鋒相對時,總覺此人並非良善,鐵石心腸。後來才覺得,裴雲暎是個心軟的人。每次與他從街上經過,常有擺攤的老婦孩童,他都會買走攤主之物,讓對方早日歸家。
從前他說「從來都是壞人裝成好人,怎麼陸大夫還反其道而行之」,其實這句話應該送與他自己。
好在那些買回來的小玩意兒,最後都給了寶珠,否則家中恐怕堆不下。
她走到裴雲暎身邊,低頭看攤車上的東西。
珠串首飾都已被賣的差不多了,只有零零散散幾隻耳墜,不過她不戴耳墜,於是手指拂開面上幾隻,卻見那些耳墜下,露出一角木質,陸曈伸手,從耳墜下拿起一把木梳來。
木梳彎彎似半月牙,躺在掌心小巧,裴雲暎低眸看過來,突然意味深長地開口:「是梳篦啊。」
「是。」她應著,忽然反應過來,抬眼朝他看去。
裴雲暎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他什麼都沒說,陸曈卻倏爾生出幾分心虛。
那時七夕夜晚,她和裴雲暎去了乞巧樓,托他的福尋到一隻金喜鵲,換來一隻梳蓖。追究起來,梳蓖也算意義非凡。而後她拒絕裴雲暎時,乾脆利落地告訴他「已經扔了」。
從前做事不留餘地,總覺得未來結局無可更改,卻未料到幾年之後的現在,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受不住眼前人譴責眼神,陸曈斟酌語句:「其實……我不是故意……」
他突然輕笑一聲。
陸曈到嘴的話登時停住。
「那麼緊張幹什麼,」裴雲暎悠悠道:「我也不是那麼斤斤計較的人吧。」見陸曈仍蹙著眉頭,他放緩語氣,無奈開口:「知道當初你不是故意的了。」
「你如何知道?」她抬頭。
「戚家的探子後來告訴我,你曾單獨被叫到戚華楹院中,就猜到了。」裴雲暎唇邊笑容淡了下來,看著陸曈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當時境況。」
他那時因情之一事失落輾轉,後來才知,當時的陸曈是懷中一種怎樣的心情拒絕他的心意,獨自一人過得辛苦。
每每想起,總覺虧欠良多。
正想著,陸曈扯了一下他袖子,若無其事地開口:「從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反正那梳蓖也不好看,我瞧這隻更好。」她握緊手中梳蓖給裴雲暎看,「買這隻吧,我明日就戴。」
他搖頭笑起來,低頭付過錢,陸曈才把梳蓖收好,忽然聽得前頭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回頭一看,就見不遠處酒樓里,台階上正下來一行人,為首的官員一身公服,一見他們二人,也不管身後人,一溜煙從台階上跑下來,滿面興奮地開口:「裴殿帥!」
陸曈愣了一下:「申大人?」
申奉應穿著公服,腰間卻未如從前一般佩刀劍了,寬袖大袍,與往日不同。陸曈看了看他身後階前一行人,疑惑問道:「申大人這是……」
聞言,申奉應得意極了。
「我如今在司農寺下監當局都曲院當主簿,掌管造酒麴,供內酒庫釀酒銷售。」他道,「陸醫官、哦不,現在應當叫陸大夫,你們日後府上要釀酒,儘管來尋我。」
陸曈看他一臉神清氣爽,與從前在巡鋪屋時滿臉疲憊截然不同,就道:「申大人瞧著不錯。」
「那是,」申奉應笑道:「不瞞二位,從前在巡鋪屋奉值,錢少事多。如今雖然錢還是少,但事兒可比巡鋪屋時少多了,也不危險。平日就是查查酒,那比查人鬆快。」說著又看向裴雲暎,拱手笑道:「這也多虧了裴殿帥。」
陸曈:「裴雲暎?」
「都曲院缺人,是裴殿帥舉薦的我。雖說這職位不高,但可太好了,現在日日傍晚就能準時下差,比在巡鋪屋成日熬夜不知好了多少。」
裴雲暎道:「你自己通過的吏目考核,與我無關。」
「那多少還是借了裴殿帥的面子,」申奉應說著,將手裡提著的一隻小瓷壇不由分說塞到陸曈手裡:「這是前頭酒樓新釀的桂花酒,過了監察的,二位帶回去嘗嘗,也算我一番小小心意。」
「等等……」
陸曈還未說話,他又一撩衣袍轉頭跑回石階,只撂下一句,「這酒不貴,可不算賄賂,陸大夫儘管放心。」
這人從前不愧是做巡鋪的,動作矯捷得出奇,匆匆拉著一眾同僚走了。陸曈低頭,看著手中瓷壇,又看看裴雲暎。
「收下吧。」他嘆了口氣,「回頭我叫人把銀子送去。」
「……好。」
……
又在潘樓逛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夜色漸深,陸曈才與裴雲暎回了府。
銀箏已回來休息了,城南鋪子忙得很,陸曈也沒去打擾她。裴雲暎因還有些公務要處理,就叫陸曈先睡,自己在書房將待辦公文處理好,夜已經很深。
裴府里安靜得很,待他沐浴梳洗過,回到寢屋時,卻見寢屋的窗戶上,一點燈色仍亮。
陸曈還未睡下。
他推門進去,一眼瞧見陸曈坐在燈下,一手支著下巴似在打盹,旋即笑起來:「不是讓你先睡……」目光掠至桌前時,神色倏然一頓。
長案上斜斜倒著一隻瓷壇。
那瓷壇看著有幾分眼熟,今日在潘樓街東遇到申奉應時,對方強行塞給陸曈的桂花露。
他悚然一驚。
裴雲暎伸手扶起瓷壇,晃了晃,裡頭空空如也,恰在此時陸曈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
「你喝光了?」他愕然。
「是甜的。」陸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再說了,我百毒不侵,酒量很好,你知道的。」
裴雲暎按了按額心。
陸曈的確百毒不侵,因做藥人的經歷,使得尋常酒釀對她起不到任何作用。當初殿前司慶宴,陸曈也曾湊過熱鬧,他出門去喚了個人的功夫,回來司里的禁衛已經被陸曈喝趴下一半。
可以說,或許他的酒量在陸曈面前也要甘拜下風。
不過……
那是從前。
自打她的身體漸漸好轉,紀珣的藥物對她的舊疾起效同時,從前無懼的酒水自然也會受到影響。後來幾次家宴中,陸曈醉酒便漸漸顯出端倪。
但有一點好笑的是,陸曈醉酒,面上絲毫不顯,既不臉紅,也不說醉話,神色表情十分清明,唯有一點……
就是她會在醉酒之後極其努力。
第一次喝醉時,陸曈默寫了一夜的醫方。
第二次喝醉的時候,她在後院整理了一夜的藥材。
第三次喝醉的時候,陸曈大半夜叫府里所有人起來挨次為眾人把脈,連寶珠都未曾倖免。
後來裴雲姝便數次警告裴雲暎,千萬不要讓陸曈喝醉,實在有些嚇人。
今夜看起來,她這老毛病又犯了。果然,還不等裴雲暎說話,陸曈驀地抓過筆山上一隻硃筆,扯來張白紙就要提筆寫字。
「等等,」裴雲暎一把握住她手,「……時候太晚,不如明日再寫吧。」
她微微蹙眉,抬眸看向裴雲暎,裴雲暎被她直勾勾目光看得不自在,正欲再說,忽被她拍了拍肩。
「你坐,」陸曈說,「我為你畫像。」
「畫像?」
陸曈點了點頭。
裴雲暎莫名。
他擅繪丹青,與陸曈剛新婚燕爾時,陸曈也曾心血來潮想要學他書畫。他亦有心教習妻子,順帶同鑄夫妻之樂。誰知陸曈在復仇一事上蟄伏冷靜,隱忍籌謀,卻在學畫一事上毫無耐心。畫得亂七八糟不說,他不過指出幾句,便被她撂了筆揚言不學,後來果真不了了之。段小宴偷偷與他說:「從前倒沒看出來,陸大夫脾氣這麼暴躁。」
陸曈是挺暴躁的,是以她今夜主動要為他作畫一事,就顯得格外古怪。
「你確定?」
陸曈把他按在案前坐下,「坐好。」自己回到桌前,鋪紙提筆,低頭勾畫,看著挺像那麼回事。
知道今夜是免不了一番折騰了,裴雲暎無奈搖頭,索性身子往背後一靠,好整以暇瞧她究竟要做什麼。
陸曈動作很認真。
每畫兩筆,就捉袖蘸墨,秋夜寂靜,微暖燈色落在她臉上,她畫一畫,又抬頭來看裴雲暎,眸色專注,仿佛要將人樣子深深鐫刻在眼底。
他原本是含笑打量,看著看著,不知不覺有些失神。
時光仿佛在此刻變慢,搖晃明燈也要凝固在夜色里。
他默然盯著陸曈,胸口生出一種熨貼的滿足,好似願意這一刻拉長成天荒地老也好。直到陸曈「砰」的一下擱下筆,甩飛的墨汁濺了一點在案上,她卻渾然不覺,欣喜捧著畫紙道:「好了!」
裴雲暎回過神,站起身,朝她走去,笑道:「我看看。」
畫這麼久,還如此認真,他姿勢都擺僵了,倒生出幾分期待,想瞧瞧陸曈陛下的他是何模樣,雖然她畫技是不太好……但人底子在這裡,想要畫丑也很難。
他走到陸曈身後,兩手撐在她身後,俯身去看桌上的畫,一看之下就沉默了。
陸曈側首:「好看嗎?」
裴雲暎:「……」
這畫上實在說不上好看或是不好看,因為倘若她不說,很難有人能看出來這畫的是誰。白紙上只囫圇畫著一副骨架,骨架邊用細筆寫著穴位。
「百會、鳩尾、天突……」陸曈一面說一面對照畫像,「沒錯啊,你怎麼不高興。」
裴雲暎繼續沉默。
所以她讓他坐好,在對面擺了半天姿勢就畫了這麼一幅穴位圖?
甚至連五官都沒畫全。
陸曈雖畫技一般,察言觀色的本事卻一流,敏銳覺出他此刻的無言,有些不解:「難道是我畫錯了?」
她把畫平攤在桌上,轉過身,對照畫像伸手撫上他的臉。
「百會、頭維……」
「攢竹、四百……」
指尖落在他眉眼,順著鼻樑往下。
他怔住,凝眸看去,陸曈卻渾然未覺,仍一點點往下觸碰。
「水溝……」
指尖撫過雙唇,繼續向下,裴雲暎喉結微動。
她還在摸,頸下肩頭,順著往胸前,呼吸也帶著甜酒的芬芳:「天突、膻中……」
裴雲暎忍無可忍,一把抓住她繼續向下的手:「別摸了。」
陸曈不高興:「為何不行?醫者無男女,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裴雲暎:「……」
他又好氣又好笑。
這人已經喝醉了,說的是醉話,偏偏要用這么正經這麼古板的語氣,讓人想做點什麼都有趁人之危的心虛感。
「你真的不怕嗎?」他意味深長。
陸曈搖了搖頭。
裴雲暎點頭,思索一下,忽然拉過她手臂繞過自己脖頸,打橫將陸曈抱起來。
陸曈被他抱著走向床鋪,懵了一瞬,依稀記得自己方才未完的穴位圖,道:「等等,我穴位圖還沒畫完。」
他嗤笑一聲:「別畫了,我看那穴位圖粗糙有餘,想來陸大夫這些日子是疏於醫術,還是為夫幫你溫習溫習為好。」
「胡說,」陸曈怒斥,「我怎麼會疏於醫術?」
「那你對比對比真人,瞧瞧有何不同……」
簾帳被拉下,帳中聲音漸漸幽微。
……
第二日一早,陸曈起來,只覺腰酸背痛,稀里糊塗。
腦中隱隱有些片段,不太真切,不過細究起來,也不願回憶,未免尷尬,不如就這麼矇混過關,放過自己,不必強行回憶。
裴雲暎一大早就去皇城奉值,她起身,走到桌前,忽然一愣。
桌上放著兩幅畫。
一幅畫一看就是出於她手筆,線條歪斜,人物粗暴,只囫圇畫了一幅骨架,上頭標著穴道,還有偌大三個字:裴雲暎。
陸曈:「……」
這實在慘不忍睹,平心而論,若換做她自己,此刻應當已經將這畫摔在裴雲暎臉上了。
至於另一張……
陸曈目光凝住。
秋夜孤燈,幽人未眠,女子身著中衣,髮絲垂順,一手撐著頭正坐在案前打盹,眼眸微闔,案上一隻酒罈斜斜滾落。
作畫之人筆調細緻,栩栩如生,仿佛透過畫,能瞧見秋夜溶溶月華,那女子亦是生動,連髮絲都勾畫得隨風飄舞,與她的囫圇畫技截然不同。
那是她自己。
她怔然片刻,心頭微生波瀾。
他這是昨夜畫的,亦或是清晨?
精力真好,不過倒是畫得很像,可見此畫在他心頭印象至深。
兩幅畫邊還放著一張字條,陸曈撿起來一看。
字跡鋒利遒勁,漂亮得很,洋洋灑灑寫著兩行大字。
「夫人以畫贈我,我亦以畫贈之。」
「還望不吝相贈,得閒再作一回。」
陸曈:「……」
燈花最後一個番外更完啦。銀箏和小杜不單獨寫了,這對算開放式結局,就像文中銀箏說的:「將來做家人做朋友亦或是做愛侶,都是將來的事,總歸仁心醫館不會散。」我覺得到這裡就是最好的了。
感謝大家又一起陪伴了這個新故事,一起度過了自律的兩百多天,也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