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王政(上)
王衍還是很積極的。
到汴梁後第一天就開始了工作:泛舟湖上,於船上辦公。
雖然船上隱隱傳出絲竹之聲,但老王確實是因公出差。
六月二十三日,船隻進入了滎陽圃田澤,在寬闊的湖面上飄飄蕩蕩。未幾,一艘小船靠了過來,汴梁度支校尉上船匯報工作。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開國後楊寶還會當一段時間的度支中郎將,管轄分布於洛陽、平陽、晉陽、汴梁、郵城等地的諸度支校尉。
作為多條運河交匯節點,汴梁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派駐這裡的度支校尉是一名武學生,名字也很厲害:高明。
今日面見王衍,主要目的是調發一部分儲備於此的糧草、軍資,順睢陽渠南下,然後通過四通八達的水系,輸往汝南,支持南邊的戰爭。
高明座船靠泊之時,王衍所乘遊船之上隱隱傳出嘈雜聲。
卞滔第一個下船,已有三分醉意,口中念念有詞:「投觴罷歡坐,逍遙步長林。」
整一副失意文人的模樣!
上得岸上之後,扭頭一看,與高明視線對上。
卡滔睜大眼睛,細細打量一番,發現此人穿著官袍,腰懸佩劍,雙手大如蒲扇,掌心還有厚實的老繭。
再看他身量,不算很高,但精壯結實,皮膚微黑,雙目有神。
這種模樣的官員,以前很少見,也很難猜測其來歷,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武學生。
在長達五年的速成學習生涯中,他們是要接受大量訓練的,所以身材精悍強壯,膚色不夠白智。
這在以百為美的年代,可不是什麼好事。
高明也在打量卞滔。
身材較高,但有點瘦,說是竹竿過分了,但整體就像是一條纖細的狗被豎著放在那裡。
皮膚白皙,非常白,陽光下都能反光,可能還敷了粉。
六月天還是比較熱的,這人還沒走幾步路呢,額頭就隱有汗珠流下,浸潤了臉上的粉底。
此人可能也意識到了,於是拿出絲帕擦拭著。
高明對他笑了笑。
卡滔不解其意,只覺一股惡寒,
雖說士人好男風者很多,但他不喜歡,甚至稱得上厭惡。
武夫殺才,有一個算一個,都不是很正常他們喜歡美人,而這個「人」大多數時候指女人,但有時候也指男人。
卞滔暗罵一聲,快步遠離,前往岸邊的一座涼亭。
高明不知道卞滔發了什麼神經,於是收回目光,上了王衍的座船,待小吏通報後,逕入艙內。
船艙很大,擺了十餘案幾,王衍坐於上首,眼神還算清明,顯然沒怎麼飲酒。
女樂已經散走了,艙中賓客亂糟糟的。
有人醉倒了,夢打鼾。
有人伏案痛哭。
有人痴傻一般,直愣愣地看著空氣。
僅有寥寥數人還算清醒,竊竊私語著。
「汴梁度支校尉高明參見丞相。」高明躬身一禮。
王衍嘴角含笑,抬起右手,指了指船艙之中的景象,問道:「此景校尉以為如何?」
高明抬起頭來,再掃視一圈,道:「庾公在時,不覺有異。自公歿後一一』
說罷,嘆息一聲,道:「官場習氣竟至於此。」
王衍哈哈大笑,席間幾個清醒的賓客膛目結舌,同時也有些欣賞。
雖然他們不是一路人,但他敢於「凌上」,卻有幾分士人風骨了。
「今日場中賓客,皆非官人。」王衍笑道。
高明一愣,又施一禮,道:「仆未明情由,妄加定論,確有過失。然一一他指了指案几上的酒食,道:「嘉肴充案,旨酒盈(léi),過矣。我為正六品度支校尉,
亦不過四時八節,吃些酒肉。練武之際,殺些豚犬———奢侈之風,甚於天災,丞相當誡之。」
王衍微微頜首,又有些可惜。
這人是武學生,他卻不便招攬了,不是不敢,而是沒那必要。
「你這話卻有幾分道理。」王衍起身道:「但世間之事,卻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今日宴中嘉肴珍果,皆非官庫所出。而欲府庫充盈,令前線將士飢有食、寒有衣,又非得此般不可。」
王衍說話時,座中賓客好笑地看著高明,
他們自家養的女樂,自己出錢置的酒席,干你何事?就連此刻正在攻打襄陽的諸部兵馬消耗的糧草,都有相當一部分是他們提供的一一這個度支校尉只管運糧,但填補邸閣庫存卻需要他們各個家族合力湊了,若非看在丞相的面子上,他們甚至都不願意過來走一趟。
「奢侈之風,總不太好。」高明搖頭道。
「也罷,今日已盡興。」王衍笑了笑,一甩袍袖,道:「上岸走走。」
快出船艙時,扭頭看了看那幾個還清醒的賓客,道:「你等也來。」
幾人應了一聲,齊齊跟上。
一行人下了船,往卡滔所在的涼亭行去。
「高校尉帳下有多少兵士?」王衍一邊走,一邊問道。
「兩千四百餘運兵,有大小船隻三百艘。」高明答道。
「運兵是何兵?」
「世兵。」高明回道:「閒時於水濱種地、打魚,徵召時轉輸資糧。」
「沙海中的那些戰船和兵士,是運兵嗎?」
「是。」高明說道:「此為諸度支校尉帳下運兵中有勇力者,集於一處操練,以便伐吳。」
「僅沙海一處?」
「非也。河陽最多,眾不下五千,鄴城、汴梁只各得千餘人。」
「為何?」
「彼處河渚之中,水波稍興,河風稍大,能練出真本事。」
「此河渚風浪比之大江如何?」
高明沉默片刻,道:「遠不及也。」
王衍懂了。
怪不得南人水師勁悍呢,問題出在這裡。
一行人很快來到了涼亭。
可惜烈日炎炎,涼亭不涼,眾人坐了一會,挨不住了,於是又轉往旁邊一處竹園。
「高校尉可去過淮南?」僕婢們滿頭大汗,將馬扎、胡床搬了過來,王衍坐下之後,隨口問道「多年前在陳縣時去過。」
「哦?彼時南北尚未分治?」
「正是。」高明答道:「最遠去了一次壽春、合肥,協助吳人轉運漕糧。」
「風物如何?」
高明想了想,道:「其有一景,讓人甚是驚異。吳人墾荒,多取自窪地,即用長圍束住河池之水,內以圍田,外以圩水,故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門,可灌田,故畝收較高,唯患大水。」
「江南之田,都是此般?」王衍又問道。
「並非如此。」高明回道:「有些數十年、上百年前開闢的圩田,已漸與河平高。」
王衍聽完,看向眾賓客,道:「如何?」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說話。
「丞相。」卞滔鼓足勇氣,第一個發言:「晉陽論道之時,仆與人交談,得知汾水行經太原時,河高而田低,故大得其利,灌田數萬頃,儼然富庶之所。而流經平陽、河東時,卻河在田下,
灌田不易,故汾水之利多在太原,不在平陽。」
「仆亦常在家中行田,河高而田下者,只要不是暴水之年,收成會高不少,謂之上田也。「
「十餘年來,北地種麥者漸增,然麥比之粟,更喜水澆。便如高校尉所言,江南筑圍之法,多為良田。好生經營,定大獲其利。」
王衍看向眾人,笑道:「瑩之果然善於治產業。將來去了吳地,家勢愈發興旺矣。」
眾人紛紛應是。
王衍又道:「東吳嘉禾六年(237)十月,諸葛恪平山越事畢。至此,丹陽、廬江、宣城、新安等郡山越禽盡,不復見於典籍矣。君等異日去了彼處,可隨意行田,料無賊人。「
王衍話里話外都在說將來南遷之事,究其原因,大概是剛剛索要了大批資糧,給他們畫張餅,
讓他們不至過於怨忿。
另外,開國後必然要度田的。
而北方度田與攻伐江東是一體兩面,只有攻滅建鄴政權,度田才能順利進行,反彈相對較小。
王衍深知這個道理,現在就開始預熱了,今日只是第一場。
這也是他的施政風格。
他沒有庾琛那種細緻處理公務的能力,他的本事多在嘴皮子上,所以也就只能「使人」,而不是「任事」。
眾人在竹林邊一直談到了申時方才作罷。
王衍批准了調糧三十萬斛南下之事。
若按照他二十年前的脾氣,斷然不能如此痛快。
我掌握著軍糧,就拖拖拉拉,不給你立功的機會。
我掌握著援軍,就見死不救,讓你孤軍奮戰,
這種事也不獨他一個人這麼做,門戶私計不專指王衍,他只是代表之一罷了。
協助沔北都督樂凱打贏了有什麼好處?讓南陽樂氏名望更上一層樓,來挑戰他的地位嗎?
讓樂家諸子入朝堂,占據各個要害位置,打壓琅琊王氏嗎?
但現在不太能這麼做了。軍國大事,誰敢兒戲,梁王就讓你變成兒戲。
被這麼一個強勢的君主壓著,天下士人都不太舒服,都被迫做著自己不太喜歡的事情,都不容易啊。
六月二十六日,王衍返回了汴梁,又召集陳留、濮陽、陳、梁、滎陽等周邊郡國士人相聚。
這一次,明顯喊來了很多寒素子弟。
但沒有地方豪強,老王終究還是出身高門,對這些人比較歧視。
與此同時,原梁國諸曹丞、令史一級官員外放了不少,充任郡縣官員,取代他們的就是王衍精心挑選的寒素士人。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丞相也是這般。庾琛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王衍用事了。
而這個時候,一份來自洛陽的信函,讓老王頗為蹉曙:梁王讓他呈交一份新朝的選官方略。
七月初一,高陽內史毛邦抵達汴梁,出任吏部尚書郎,協助王衍厘定此事。
很顯然,做完這件事後,毛邦多半會立刻升遷,擔任吏部主官。
前途之光明,讓人艷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