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2章 土斷與商(下)
「種糧之事,你等為之,休要打攪老夫。」壽春城東渺水之畔,孫佐對隨從擺了擺手,然後繼續聽面前一老說話。
「野蠶太多了,漫山遍野都是,沒人要啊,不值錢。」老姬絮絮叨叻,臉上還帶著點異。
雖然口音很難懂,要人「翻譯」,但孫佐還是很感興趣,隨後拿起一個蠶繭,仔細看著,問道:「一年能收多少野蠶繭?」
這下不用老姬說了,陪同翻譯的官員直接答道:「一年一萬多石總有的,多得很。」
「吃什麼?」
「自食葉成繭,大如奈,色綠。」
「郭義恭《廣志》言『(青州)柞蠶食柞葉,可以作綿』,便是此物吧。」
孫佐說道。
椎樹、樹,各個地方叫法不同。
其實何止青州、淮南,東吳那邊都有過這種野蠶,只不過未必吃這種葉子了「河南民戶,年納綿三斤。」孫佐感慨道:「而淮南一年撿拾野蠶繭便有數十萬斤。綿可做綿衣,惜北地民人天寒之時苦無禦寒衣物。這不就是錢麼?滿地都是。」
「記下來。」他轉過頭,對一名年輕子侄說道。
「殺!殺!殺!」肥水東岸傳來一陣濃烈的喊殺聲,嚇了孫佐一跳。
定晴望去,原來是銀槍中營的士卒被拉到八公山操練。
「就知道打打殺殺。」孫佐地說了句:「老夫可是在為天子趟出一條坦途大道。」
「知道怎麼寫麼?」孫佐又看向侄子孫松,問道。
「野蠶自食葉成繭—
「回去要與諸州士人清談的,可不能這麼寫!」孫佐臉一正,道:「野蠶繭遍地,俯身可拾,不下二百萬斤,直抵數十萬戶民人一年綿租。土人嘗言『此物淮南非多江南多』,而江南卑濕,民不用此物,棄若履。若販回北地,石崇、
王愷亦不及我富。」
孫松目瞪口呆。
孫佐嘿嘿一笑,若無我力經營,羊夫人焉能如此受寵?
他很快便與老嫗作別。臨行之前,給了人家一匹絹作為報酬,
淮南、江南是比較落後的,幾乎見不到品相這麼好的絹帛,一匹足夠老用很久了。
吃罷午飯後,孫佐又走了幾處,隨意問詢。
孫松跟在後面,不停地記錄。
而就在這種記錄中,一個莊園的雛形便展現了出來。
八月二十日,孫佐回到了壽春,少府少監曹疑也抵達了此處。
此人六月還在平城,兩個月後就來壽春打前站,端地賣力。
不過,他見到早上起霧,便有些疑忌,懷疑這是瘴氣。
「曹公勿憂,這是霧。」楊寶站在船頭,大笑道。
說話間,輕舟已順著黎漿水拐入了芍陂。
陂中已有十餘艘舟船,每船載有二三十名兵土,皆挎刀持弓,嚴陣以待。
曹疑看了,不由得有些緊張。
「放心,江東水師已退。」楊寶說道:「廬江或有性習水戰之人,但多在南邊,北邊甚少。縱有,亦可搏戰。」
「看到那邊的水門了麼?」他手一指,道:「那便是鄧艾治芍陂時所修大香門。東吳全琮曾將其挖斷,芍陂屯田一片汪洋。晉時淮南相劉頌將其修復,故又可屯田,惜無人。」
「今得陽泉,芍陂北邊無憂。今冬但疏浚溝渠,恢復舊田即可,明年開春後便可耕種。」
「若賊人水軍再來,則如何?」曹問道。
「張都督有意入冬後攻廬江。」楊寶說道:「賊人必在合肥重兵設防,攻廬江可出人意表。若能得手,還可全有芍陂之利,豈不美哉?」
「夏天打了,入冬後還打?」
「夏天不該打,入冬後正該打。」楊寶滿不在乎地說道:「兵,多得是。」
曹疑無言可對。
「以後便在鄧艾舊田處屯墾。」楊寶說道:「若糧食能積滿邸閣,還能調來更多兵。」
曹疑仔細看著煙波浩渺的芍陂。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大概只能屯田五千頃。
如果能妥善修治陂池、灌渠,則能增至萬頃。
芍陂最多能灌溉的農田應該不會超過二萬頃。
但這已經很驚人了。
按照天子的計劃,稻麥輪作,一年兩熟。而這種能充分灌溉的農田收成往往很高,按五千頃計,初期一年都能積累五百萬斛糧,耕作個幾年後,還能大大增加。
有此糧草,定然能支持大規模的戰爭,在淮南地區攻城略地並非沒有可能。
卻不知道南朝督淮南軍事的是誰了,今後幾年,他不會有安生日子過的。
八月二十二日,曹疑回到了壽春,立刻開始撰寫奏疏,發往洛陽。
******
秋雨浙浙瀝瀝,洗淨了洛陽的塵埃,
政事堂內,丞相王衍拿起一封信,仔細看了好幾遍。
「茂弘啊茂弘,人力有時盡,休要掙扎了。」王衍嘆了口氣,將信件放下。
僑郡土斷,從長遠來看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這事怎麼看怎么小家子氣。
昔年劉弘鎮荊州,來了不少流民,他直接開禁山澤。山澤不夠,將張昌之亂後產生的荒地授予流民。所有流民戶口盡數編入本州、本郡。
但到了江東那裡,卻必須置僑郡了,是何道理?
當然,江東情勢複雜,他不好隨意妄言,但王導辛苦裱糊,他卻能政令通暢,兩相對比之下,心中還是很舒爽的,
「天子至何處了?」王衍喊住在旁邊整理檔籍的令史,問道。
「已至弘農。」
「怎生如此之慢?」
「兩位靳美人懷有身孕,故行程稍慢。」
王衍一聽,揮了揮手,示意他知道了。
起身到廊下欣賞了片刻秋雨後,王衍又慢悠悠地回了殿中,坐在邵勛特意為他打制的書桌之後一一省得跪坐。
單于都護府左長史何倫請於平城置坊市。
坊自然就是洛陽、郵城、汴梁三地的里坊,乃圍牆圈起來的宅院區。
坊與市聯繫在一起,顧名思義,用圍牆圈起來的集市。
之所以議置坊市,實源於一次奴婢買賣。
涼城大農徐澄之送了千餘奴婢至平城,少府少監曹出錢欲買。按照慣例,
無分男女老幼,一人兩匹雜絹一一其實是一種產自河東、平陽的絹帛。
曹疑以其所攜清河絹、河內絹柔且密為由,提議一匹絹購一人。
徐澄之一開始答應了,但需請示代國太夫人王氏,最終竟被駁回,理由是西域胡商不認為一匹清河絹、河內絹能值兩匹河東雜絹。
奴婢買賣最終沒做成。
這事其實很正常。
河東、平陽二郡本就不止一種絹,其餘各郡也不止一種。
王衍沒仔細數過,但大梁疆域之內幾百種絹帛總是有的。
有的硬一些,有的軟一些。
有的密一些,有的疏一些。
有的染過色,有的沒有。
有的帶彩絲,有的沒有。
有的甚至夾著麻或兔毛編織,有的全部是蠶絲。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絹帛這種東西,做出來本就是給人穿戴用的,自然依據用途不同織造不同種類的絹了。
再者,織工手藝有好壞,織法也不一樣,自然絹帛價錢就不一了。
更別說還有新舊之分,一年絹和三年絹價錢天差地別。
你拿絹帛當錢用,說值一千錢,我說只值五百,爭執不休,屬實正常。
說白了,這種東西就不適合拿來當錢用。
但少府監庾不依不撓,勃然大怒,聽聞在官署里罵了許久,話說得很難聽,總不離男女之間那點事。
王衍聽了只想笑,今上什麼德性還不知道嗎?一把年紀了,氣大傷身啊。
庾應該也上疏攻許王夫人了,因為天子知道了此事。
而他的應對之法讓王衍驚訝無比,天子居然要舉辦一場清談,召士人及商徒參會。
王衍思慮良久,總覺得這事不簡單。
或許並不僅僅與做買賣關聯,還有其他事情,且是天子多年來一直謀劃的某件事。
他猜不透,但非常好奇,迫切想知道天子在玩什麼把戲。
他總覺得,天子在將予頭對準江南後,愈發不掩飾自己的意圖了。
「不干正事!」王衍暗暗腹誹了一句:「些許阿堵物,比得了收拾天下重要麼?」
不過,交代下來的事還是要辦的。
王衍仔細想了想,回憶印象中哪些士族家裡是做買賣的,結果發現,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
比起二三十年前,現在做買賣的士人是真的多。
賈南風亂政以前,天下大抵太平。在那會,太原王氏算一個,濟陰卞氏算一個,連帶著他琅琊王氏,都經營著一門或好幾門買賣。
但終究莊園遍地、塢堡成群,大部分豪族還是自給自足,除了鹽鐵之外,有求於他人的少之又少。
畢竟,這就是士人的最高追求啊:自給自足,不求人。
梁國二十郡度田之後,事情慢慢起了變化。
很多豪族再也無法維持以前的莊園,開始習慣去集市上買東西了。
你別說,老妻郭氏養匠人做金銀器,行銷遠近,獲利頗豐。而在以往,莊園主多讓自家金銀匠人打制各種器具,幾乎不會去市上買,除非來了一批充滿異域風情的貨品。
今年又有十九郡在度田一一其實去年已經清理過一次了,但天子不滿意。
度田完畢後,誰敢說天下會變成什麼樣?
王衍看不清,只覺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經漸漸跟不上天子的步伐了。
八月底,洛陽西郊出現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西巡結束,返回了忠誠的洛陽。
(白天有事,第三章晚上,應該不會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