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3章 家事與學
重陽節這天,大梁皇后庾文君終於忍不住了,借著出外登高遊玩的機會,殺到了城西梁府。
天子、皇后雙雙駕臨,當然沒人敢阻攔。
「梁卿這果園整飾得好。」邵勛裝模作樣拿起一枚梨,洗淨後啃了起來。
「陛下再晚幾天過來,可就沒了。」梁芬笑道,隨即有些感慨:「十畝薄田、幾畝果園菜、數十株桑,都是臣閒時一點點開闢出來的。」
說話之時,梁芬總是擔憂地看向裡邊。
邵勛看他那樣子,也不說話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心事重重。
邵勛只能沒話找話,說道:「年前天下諸郡上計吏會入京,朕已令眾官會於廣成澤宿羽宮,今年正旦朝賀便放在彼處。屆時還會有一些名土、豪商與會,朕要與他們清談,共商國是。梁卿覺得如何?」
「後漢之時,天子便常在廣成苑戲水、講武,可也。」梁芬說道:「彼處更是陛下的龍興之地,自該回去看看。」
宿羽宮規模不小,是邵勛當材官將軍時督建的,後來普息帝司馬熾賜給了皇姐司馬禕。晉梁禪代,仍賜司馬禕,足見新朝天子德行有加,對前朝皇室的孤兒寡母都如此照顧。
司馬禕年紀不小了,一年中大部分時候住在宿羽宮,偶爾有司馬毗、司馬黎、司馬確(已升任襄城太守)等人過來看望。
入冬之後,便去羊獻容當年居住的廣成宮住上幾天,泡泡溫湯,吃些冬日難得一見的果蔬。剩下的日子,與廣成澤那一堆前朝的遺老遺少或踏青遊玩,或登山賞秋,甚至乾脆來洛陽住上月余,生活比較自在,故身體還算不錯。
邵勛也想去看看她。
他現在是喜歡新鮮年輕的肉體,但對這些舊人,如果一點不聞不問,似乎也不太對。
當然,開會是主要之事,其他都是次要的。
「梁卿為何不治產業?」邵勛看了看這個可能還是撿來的宅院,問道。
「浮沉大半生,只得一女、一孫,女不孝,孫體弱,治產業給何人?」梁芬語氣淡淡地說道。
「朕可以給你一點錢糧、奴婢。」邵勛說道。
梁芬嘆了口氣,道:「臣無功,不敢受此賞。」
邵勛正待再說些什麼,卻聽一陣環佩叮噹,庾文君已經走了過來。
梁芬行了一禮,飄然遠去。
庾文君神神秘秘地說道:「夫君,你道我發現了什麼?梁阿姐她懷孕產子了,剛生下沒幾天。」
邵勛心下大震,面色卻不動,看了庾文君一眼,問道:「此何人之子?」
「據說是一西州士人,阿姐早年與其相善,後來被迫嫁給了豫章王。」庾文君說道:「此人膽子是真大,前朝皇后都敢染指。聽聞數月前病歿了,恐是?
說到最後,庾文君稍稍有些猶豫,終究沒說出什麼不好的話,只是看了邵勛一眼,道:「此子有些瘦弱,甚是可憐。』
邵勛心下有些擔憂,恨不得現在就去看他的孩兒,不過腳卻站在原地沒動,
嘆道:「八個月就產下,確實容易體弱。不如賜些滋補之物,如何?」
庾文君看著邵勛,說道:「妾已交辦此事。夫君你以前可不會管這些瑣事的啊。」
「梁卿理政勤苦,朕理應優恤其家人。」邵勛說完,一把摟住庾文君,道:
「齊杖不衰期早過,朕想煞皇后了。」
庾文君臉一紅,又看著邵勛的眼睛,道:「以前都叫我文君的,你是不是就喜歡皇后?劉漢皇后、拓跋代可敦,還有前晉皇后——」
「無稽之談。」邵勛抱緊了庾文君,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獨愛大梁皇后,愛了二十年了。」
庾文君眼中狐疑之色漸淡,臉更紅了。
「符寶今年十九了,也該成婚了,一直拖下去不像樣,夫君你可有人選?」庾文君挽著邵勛的手,行走在秋天的果園內,輕聲說道。
「今冬去宿羽宮,屆時會有許多人過來,不乏年輕俊異。」邵勛說道:「讓符寶自己挑,她看上誰就是誰。我的女兒,還不需要委屈自己。」
「符寶不喜歡文弱的。」庾文君輕笑道:「她說最好心志剛毅、博覽群書、
弓馬嫻熟,還長得好看的。」
「要求這麼高?」邵勛倒吸一口冷氣。
「尋常人家就罷了,有湯沐邑的天子長女,這要求高嗎?」庾文君掩嘴笑道。
符寶沒有食邑,因為她一直央求邵勛把平陽上林苑賞賜給她作為湯沐邑。
但上林苑太大了,雖說多是山,可周回二百餘里實在太大,邵勛不肯,最後決定降低「一點」:賜景福苑(許昌宮舊址)及附近草澤,周回二十餘里。
從經濟角度來說,不如食邑,但這塊地是少府名下的苑囿,有河池、竹園、
農田、果園、菜、桑林、草場,甚至就連宅院、水確等都是現成的,完全自己做主,另給園戶三百,也不錯了。
將來她若遣人去江南開闢荒山野嶺建莊園,邵勛也會提供錢糧、人力的支持有這樣的資本,再加上符寶容貌算是中上了,人財兩得,仕途能坐火箭,要求高又如何?
「妾這便讓人把消息散出去。」見邵勛不反對,庾文君便道:「京中貴婦聽聞,定要其父兄、丈夫快馬傳遞,下個月全河南都知道了,冬月河北也會盡知。」
「一幫長舌婦。」邵勛笑罵道。
「還不是夫君威加海內,大梁光耀四方?」庾文君笑道:「若是晉朝公主,
年輕俊彥怕不是要快馬逃遁。」
邵勛大笑。
這話說得他心中舒爽。一個朝廷正統不正統,天家威望大不大,自然會從方方面面體現出來。
******
九月初十,邵勛又來到了城南的太學。
開國之前,他就在重新整頓太學了。
梁晉禪代之後,正式招收學生,今年二月初開學。
因為時間倉促,首批學生不多,只有百人而已。
即便他極力照顧,入學的百人還是以土人為主,外加部分武人、豪商子弟。
太學不是初級教育,事實上是有一定入學門檻的,這百人算是經過篩選入學的,被統稱為「門人」。
入學兩年後可以試經(考試),今還不到一年,自然沒到考試季。
太學最多試五經,但學習的內容遠不止五經,事實上有十多本書。像詩書禮易之類的傳統經典,時人也不太愛讀一一《易》可能例外一些。
蓋因此時做官,最主要的是家世、名氣。
家世是天生的,沒法改,名氣卻是後天的,可以操作。
揚名的機會主要有二。
其一是知名老登點評,這多多少少還是和家世掛鉤;
其二是清談聚會一炮走紅,為人稱讚、傳揚,或者靠長期經營人設,慢慢紅起來。
第二種方式對家世要求降低了很多,一般士族或寒門子弟也有可能走通這條路子。
但在清談聚會上,談儒家經典是紅不了的,主流意識形態也反感儒家那套東西,他們更親近「放達」、「自然」、「真性情」,即「越名教而任自然」,探究生命的意義,玄之又玄。
所以儒生極力批判這種意識形態,因為他們的地位降低了太多,完全被壓制了。
等到歷史上南北朝那會,儒生還要大力批判佛學、道教思想,因為玄學熱過去了,佛學、道學熱再度興起,儒學仍然被壓制。
士族子弟不知道怎麼了,大部分人就是不喜歡儒學,無論他們學沒學過,無論南方北方。
邵勛覺得他奮鬥了半輩子,威望、名氣與日俱增,也算是「知名老登」了,
或許可以通過點評的方式引導某些東西。
清談這種聚會形式,他覺得挺好,沒必要禁止,只要議題正經一點就行了。
因地制宜嘛,他最擅長這個了。
等這方面出成果之後,太學的教材就可以更換一下了,反正學生們也不愛讀。
至於郡縣兩級的基礎教育,目前只在胡人聚居區推廣了,比如岢嵐、平陽、
西河、雁門、上黨以及河對岸的上、雕陰、新秦等郡,各設郡、縣博士一員,教個二三十名學生。
全國推廣絕無可能,不具備這個條件,承擔不起這個代價,只能一步步來。
九月十五日,邵勛下令於汴梁開設國子學。
與太學面向所有階層不同,國子學只招收公卿勛貴子弟,包括府兵勛官子侄輩皆可入學,只要有推薦信即可。
學制與太學大同小異,暫時不會做大的變動,時機還不成熟,
對邵氏王朝來說,根基還是勛貴,而非士族。
兩者之間可能存在重疊部分,但終究是兩個概念。
他現在需要做的是護持好太學、國子學,讓這兩種新的選官途徑穩定傳承下去。
比起九品官人法,太學、國子學的試經制度還是有一定先進性的,他所要做的就是不能讓其淪為擺設,畢竟魏晉兩朝就是如此。
就當下而言,土人還不太會反對這種制度,蓋因其本來就是魏普舊制,牴觸程度相對較小,另外就是普通人的學識完全比不上他們,分去的「門人」名額較少,士族暫時不會產生危機感。
這種改革,就比較輕鬆愉快了,因為壓根沒到圖窮匕見的那一刻。